“營州必得而復失!”這是張五郎的心腹蔡賓密進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危言聳聽。
蔡氏是張五郎的丈人家,籍貫同是嶺南,以前卻並無門楣,不過是商賈之家。當初張五郎遂薛崇訓在鄯州時,尚無今日之顯赫地位,偶見祭拜亡親的蔡氏小娘便一見傾心,在旁人的撮合下喜結良緣。世人很講究門當戶對的聯姻,但沒有絕對的事,當初武則天還出身木材商人。而且誰也沒想到薛崇訓會開國登基,張五郎會封侯拜將。蔡氏是張五郎明媒正娶的正妻,已經育有一女,今年又懷上了;蔡氏同屬嶺南人,故而他們蔡家的人和張五郎是很親近的。
這回跟着他到河北道的蔡賓便是蔡家的親戚,以前是跟着蔡翁在生意買賣上出謀劃策的人,還是一副商賈的頭腦,所以就算他說得危言聳聽,張五郎還是很淡定,打心眼裡不怎麼瞧得起蔡賓的見識。
於是張五郎摸着案上的琴左顧而言它,嘆了一聲道:“此時鎮守營州不知何日能返,內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賓愣了愣,忙勸道:“大事要緊,此非將軍牽掛家小的時候。”
張五郎不理會,猶自擺弄着面前的琴,他其實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風雅之嫌。只因薛崇訓也是個半吊子,卻與喜歡與杜暹一起把玩音樂,這種風氣便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下邊的一批自喻儒將的將帥,聽說殷辭也在請名家指點音律。
蔡賓有些焦急地說道:“營州是東北絲綢之路的要衝,契丹佔據此地時獲利頗豐,今落入大晉之手他們絕不會甘心,更不會善罷甘休,此時已在蠢蠢欲動尋找機會。雖然將軍手裡有三鎮兵馬,但明光軍精銳之師調走,營州武備大損,情形堪憂。”
張五郎心道蔡賓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頭腦,滿腦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說:“營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沒說到點子上。險處首先在國內,一是要修城勢必大舉徵發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滿,就算是北衙派來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變這個現狀;二是營州與周邊各族對立,河東都督府、幽州都督府兩地精銳盡在營州,謹防河北有亂臣賊子叛亂,屆時調營州精兵南下又讓異族有機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請增安東都督府健兵數量,並將安東鎮治所遷到營州,以此長久防範此地。
其次營州長史薛訥進言,之前營州對胡人的政策太過苛刻不利於長治久安。我與薛長史看法相同,故而改變政令,在柳城設置學校,收攏一部分傾向大晉的識漢字的胡人,再任用他們到胡人聚居的州縣做官,實行以胡治胡,從而改變營州各地叛亂此起彼伏的緊張局面。”
蔡賓道:“招募兵員訓練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時日能見效的法子,恐怕遠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兩步,低聲說道,“當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當所致,卻要讓將軍來承擔。若是任命新的河北總管時皇上在宮裡,定然不會選將軍來趟這渾水。依我所見,河北一旦有事,咱們是無計可施!”
張五郎沉默不語。琴房外面到處都是積雪,東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陰天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大白天的房屋裡沒有點燈,只有兩盆取暖的木炭,朦朧不清的光線好像是旁晚一般。
蔡賓放低了聲音繼續勸道:“咱們得儘快上書朝廷,把眼下的處境事先言語一番,皇上和大臣們明眼一看就知道當前局面非將軍的責任,而是杜暹遺留下來的問題。如此一來,萬一出了事兒,將軍的罪責也不大。另外營州相比河北榆關內的地盤,不過是化外之地,若是兩線亂起來時,將軍宜身在幽州,而將營州失守的責任推到守將身上;加上皇上念舊,念及將軍多年追隨,必定不會追究將軍丟失營州之罪。忠言逆耳,將軍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張某豈是那等人?!”張五郎頓時有些不快,“營州的形勢我自會上書,但推卸責任這樣的事決不能幹!到時候真遇到戰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負朝廷封疆之重託。”
……營州天寒地凍,土地凍得和石頭一樣硬,但挖煤、煉焦、燒水泥諸事一天也沒消停過。河北道大舉修築工事的政令蓋着長安各級衙門的大印,從營州總管行轅到地方州縣都要加緊準備,誰也擔不起瀆職的罪。
汝羅守捉燒煉水泥的作坊在汝羅城郊,但燃料卻準備要從五十里地外的玉石山運來,因爲那邊有個煤礦,將煤採出來後可以就在附近修窯煉製焦炭。
泥土早已凍硬,修窯的工匠奴隸們要先將土烤軟,土窯周圍燃着好幾堆大火,凍得簌簌發抖的奴隸們不自覺地往火堆旁邊靠,一不留神就會捱上監工的一鞭子。現場有幾個從長安派過來的工匠,另外一些地方哨堡抽調過來做監工的地方軍士,絕大多數還是幹苦工的奴隸和罪犯。這麼寒冷的天氣,風大得幾乎能將人颳倒,在野地裡幹活簡直就是活受罪,普通老百姓在這個季節都呆家裡過冬了,官府要點民丁服役也十分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只能驅使奴隸和流放犯。
所幸近來國內很多犯死罪要抄斬的家門都改|判流放營州,確是給營州帶來了不少勞動力。就像滑州崔家又倒了大黴,受家族中當官的崔明善牽連,族中光被流放到營州的就有一千多號人。現在在這裡修窯的一衆流放犯中,就是幾十個是崔門的。崔明善是一死了之了,被寬恕的活人卻在這裡活受罪,地都能凍硬的氣溫,那風吹在臉上真如刀割一樣,比鞭子時不時抽在背上頸子上還難受。
崔明善犯了什麼罪?犯了將女兒嫁給“誣陷天子圖謀不軌”的賈煥成了他岳丈的罪,又加上前朝大臣崔日用與皇帝的積怨,不被牽連重判都是很困難的事兒。
窯邊上一個鐵青一張臉挑着擔子的後生正是崔明善的長子崔啓高,出身書香門第又如何?現在連販夫走卒都不如,他的臉上也有一道血紅的印子,剛剛被抽出來的,鞭子沒打準打到了臉上,沒有衣服的阻擋一鞭下去拿是立馬見血,難怪他那副表情。
窯中夯土的一個青年也姓崔,見崔啓高過來便隨口接了兩句話,此人與其是崔啓高的親戚,還不如說是同鄉,出事前和崔明善家都沒怎麼來往的,關係十分生疏;而現在被安排在一處做苦力,患難之中反倒熟悉了。
姓崔的後生趁說話的機會歇了一口氣,直起腰望向山腳下的煤礦,隨口說道:“我堂兄被點去挖煤,之前他還羨慕我只是在外頭修窯。如今看來,在這兒被風吹得要死不活,真不如去鑽煤洞子!”
崔啓高沒有搭腔,他剛剛被抽了一鞭子憋着一股氣根本沒心情和別人扯淡。他爹以前怎麼着也是京官,家裡也是大戶人家,何曾被人像牛馬一樣對待?況且還不能反抗,他心裡清楚得很,反抗會是什麼下場。
站在土窯中的後生還想說話,就見一個手持皮鞭的軍士怒氣衝衝地向這邊走過來了,後生的額上頓時露出三根黑線,情知被打兩鞭子並被謾罵是免不了的。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轟”地一聲,不遠處玉石山下的煤礦那邊出了什麼事,頓時吸引了修窯的人,本來要懲罰這個崔姓後生的軍士也一下子忘記了這回事,注意力被吸引過來,馬上轉頭向山腳下望去。
人們紛紛側目,只見煤洞那邊塵土騰起,沙石滾落,接着就有人大喊起來。這邊修窯的很快回過神,有人嚷道:“煤洞塌了!”
很快窯場上就騷|亂起來,因爲煤礦和焦窯本屬於一個工場,煤洞裡幹活的人很多都是這邊的親戚同鄉或者熟人,人們見洞子塌了自然十分擔心裡面人的性命,如那個崔姓後生的堂兄就在洞子裡。
幹活的苦工人多,情緒激動就往山那邊奔跑,監工軍士人少,場面很快就失去控制。苦工們根本不聽軍士的吆喝,有人見狀一怒之下拔出兵器來,有個當頭的急忙抓住那軍士的手腕:“你想幹甚?現在動這玩意,只要見了一滴血,咱們馬上會被人羣踩死!”
軍士們聽罷不再阻擋失控的人們,任由這裡亂作一團。不一會兒來了個騎馬的小官,急衝衝地找來幾個士兵吩咐道:“立刻回城去稟報守捉,調兵過來!其他人,收好兵器,拿上鋤頭去幫忙挖人。”
一大羣人涌到出事的煤洞外面挖掘,有埋得淺的真被挖出來還活着,只是受了傷,但裡面更多的礦工恐怕是沒救了。在場的官吏和一個將領看起來都非常緊張,營州各地修工事的、挖礦的地方大小動|亂十分常見,眼下這情況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會演變成一場叛亂。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