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天

冬季來臨,吐谷渾這邊更早已冰天雪地,冬天還特別漫長。伏俟城王宮裡的慕容家和貴族們正坐在一塊兒議事。

議事廳裡沉寂了許久,慕容宣緩緩說道:“姐姐已封了晉朝的嬪妃,要不你去長安,也是名正言順。”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大臣們竟無一附和,這會兒顯得有些尷尬。

倒不是因爲汗王的威信不夠,貴族們實在是不敢附和,這種事兒汗王作爲慕容嫣的親弟弟可以說,其他人卻不能說,半句也說不得。慕容嫣本來是以前的權相伏呂的老婆,當時慕容氏權微,大相伏呂“挾汗王以令諸侯”,吐谷渾大部分貴族都投靠在伏呂門下,伏呂權勢極大;後來伏呂倒下了,以前那些貴族該被剷除的剷除,剩下的還要繼續生存在吐谷渾,雖然迫於晉朝的壓力和慕容氏的崛起紛紛對慕容宣表示了效忠,但是慕容嫣作爲伏呂以前的妻子,顯然很多貴族更親傾向主人家的慕容嫣。造成了現在的格局,慕容嫣只是個公主,在吐谷渾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不過她同是慕容氏的人,就算權勢大,慕容氏的崛起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只要晉朝不倒的話。而慕容宣提出讓姐姐去長安,也並非出於內訌意欲從姐姐手中奪權;真要那樣的話,慕容宣也不會這樣毫無準備地說出來,況且內訌起來他作爲吐谷渾的汗王,實力也許還略遜於慕容嫣。慕容氏剛剛爬起來,姐弟倆的心還是在一塊兒的。

再者晉朝在伏俟城駐紮有官員和少量軍隊,甚至有探子,慕容嫣名義上作爲天子的嬪妃,她是絕對不敢有絲毫風言風語傳出來的,更別說在吐谷渾有家室了。她這樣一個處境,心不向着慕容家向着誰?夫家是晉朝薛氏。

汗王慕容宣沒見大臣們有反應也不着急,便低頭看擺放在面前的棋盤。慕容宣簡直是個嗜棋如命的主,只要一坐下來,就算沒人和他下,也會對着棋盤琢磨。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豔麗公主慕容嫣終於表態道:“是得儘快有人去長安。”

衆貴族聽罷才紛紛附和,有個人說道:“照這樣下去,明年一開春末氏定要被邏些城吞下,進而吐蕃兵逼近河隴,咱們就成了晉朝西北邊境的擋箭牌。不僅如此,黃河九曲之地等已經變成咱們牧場的地方又得吐出來……”

另一個人憤憤道:“你還想着那些地盤,到時候吐蕃打過來,你說怎麼辦吧,現在還能向吐蕃人求和不成?”

“烏乞提,言多必失。”有人冷冷提醒道。憤慨的那烏乞提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吐蕃議和可以,但首先吐蕃要廢掉慕容氏,這是不容置疑的。慕容家會甘心讓出權力和吐蕃議和?烏乞提急忙改口道:“就算咱們打不過吐蕃,晉朝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晉軍調大量軍隊進入吐谷渾幫助他們抗擊吐蕃,這真不是簡單的說幹就幹的事,衆人心裡都明白。

“最好的結果還是讓末氏擋在前面,咱們出錢出人都可以。一定要說服晉朝保住末氏,這也對朝廷有利,誰也不願意看見吐蕃重新合二爲一。”

“光靠末氏是不成了,得讓晉朝派精兵過去,咱們也能出騎兵爲盟。”

慕容嫣回頭看向弟弟:“不如讓妹妹去長安吧。”

汗王擡起頭,微微詫異道:“冬兒?”

慕容嫣臉上有些黯然:“冬兒從小與我們失散,咱們姐弟沒能好好照顧她,做姐姐的也不想她再次離開。但冬兒年紀也不小該出嫁了,汗王不是不知道,她一心裡想着的是‘薛郎’,我們怎麼忍心逼她,索性成全冬兒送到長安,天子定會封個嬪妃。”

“可你也是晉朝的嬪妃,再加上冬兒卻是意義不大……”慕容宣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不過姐姐說得也有道理,咱們問問她罷。”

……

正如吐谷渾貴族商量得那樣,天子薛崇訓同樣不想看到末氏被吞併或者被迫內遷的局面。不用伏俟城派人來請求,他早就在考慮了,事到如今要保住西北的大好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吐谷渾直接派兵上高原。這個法子最大的困難不是吐蕃敵兵,而是惡劣的自然條件,不適用高原的漢軍人馬損失和艱難的後勤將爲晉朝增加一大筆負擔。

若是重心移到西面,河北就要儘量保證無事,營州增兵也是不智之舉,連既定的修長城的工程按理也應該擱置……畢竟從外部壓力來看,吐蕃在地圖上那麼大一塊,又對中原不善,瞎子都看得出吐蕃的分量。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次他還忍不住在姚婉面前露了一句:“你說退一步是不是會海闊天空?”他自己都開始動搖了。

他有時候在反省自己,從鬥李隆基開始,每每做事都是孤注一擲,非得爭個你死我活,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沒有選擇。而現在也應該孤注一擲?

有這種動搖的心思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在漸漸地改變着,越來越平和,但越來越沒有進取心……在某些方面,薛崇訓看到了自己與李隆基的共通之處。或許是擁有的東西太多了,難免讓人瞻前顧後。

他也無法從血腥中抽身,無論怎麼做,都會有大量的人去|死。退一步怎麼樣?營州那些漢人極可能淪爲犧牲品。

姚婉也在他說那句話後勸了一回:“情勢有變,就算郎君依了大臣們的意見,也不會影響您的權威。”

薛崇訓正站在杜暹獻上來的那副大圖面前,背對着姚婉正仔細欣賞着圖,頭也不回地說:“不急。我在鄯州呆過,西北的冬天特別長,末氏也不是完全喪失抵抗,不急於一時。”

姚婉聽他這麼說,不再多言了,便輕輕屈膝行了一禮,哪怕他背對着自己根本看不到。姚婉擡起頭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心裡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來。

薛崇訓沒聽見她回答,又隨口強調道:“這段時間東西兩邊都有事兒,大臣們讓我太緊張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他好像不是在對姚婉說話,而是在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