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噗”的一聲,陳三多那粗大的右拳已經擊在了何叔謀瘦削的左肩上。旁觀的衆人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都料想何叔謀那隻肩膀定然骨碎筋斷,難以保全。須知那何叔謀,已然六十又二,而陳三多年方四十,一個風燭殘年,一個春秋鼎盛;一個矮小清瘦,一個高大魁梧;就算二者都不會武功,老何捱了這一拳,也非重傷不可。
何況大家都知道,何叔謀年輕時是一個文人,沒怎麼舞刀弄槍的;但陳三多從小可就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一套“羅漢拳”舞起來虎虎生風,河北分舵裡衆兄弟切磋之時能勝過他的人還真沒幾個,這襲向何叔謀的一拳用的便是“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
“啊!”忽聽得一聲大叫,卻不是老何的聲音。原來陳三多甫一擊中何叔謀的肩頭,還未來得及稍微得意一下,便大驚失色。他那碩大的拳頭打在老何肩上,就如打在敗絮上一樣,竟然無處着力,拳勁更同泥牛入海般,被統統卸掉。
“哼!”老何冷哼一聲,緊接着把左肩向後微微一側,陳三多的身軀便向前滑了過去,他臉上兀自帶着驚疑不定、難以置信的表情。
“啪啪啪”三聲輕響過後,陳三多橫拳停在何叔謀左側,再也不動了。衆丐驚訝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明白所以然,霎時竟都說不出話來。卻原來老何趁着陳三多吃驚發呆、身形一滯之際,出手點了他胸口的“靈墟”、“神封”、“步廊”三處大穴。這一點穴手法直若兔起鶻落,加之篝火火光昏暗,在場羣丐沒一個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各自驚奇老何的毫髮無損以及陳大哥的紋絲不動。
過了半晌,還是陳三多第一個從震驚中甦醒過來,呵呵笑道:“老何,看不出來啊!你這身手是如此之高,加上舵中無人能及的智謀,當真是‘文武雙全’,過不多久,舵主大位必是你老人家囊中之物啦。”
聽罷,何叔謀臉上沒顯出一絲得勝者應有的喜悅,反而愁雲密佈,向陳三多微一拱手,說道:“承讓了。”接着對着衆人朗聲道:“我何叔謀已年逾花甲,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裡了,對什麼舵主之位已然沒有興趣。但多年來,老夫與衆位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歷患難,早已結下深情厚誼,實在是不忍心大家往那邪魔外道的陷阱裡鑽啊!”
“老何,曰月神教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你就明明白白跟大夥說了吧!不然,也別怪……別怪大夥說你……說你……疑神疑鬼。”一個三袋弟子怯生生地說道。
“是啊!”“快說吧!”“你怎麼會知道曰月神教的計謀?就因爲你叫何叔謀?”衆乞丐聽完那三袋弟子的話,也紛紛叫嚷起來。
“唉!”老何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也怪小老兒無用啊!這魔教陰謀的細枝末節,我的確是不知,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一個四袋弟子接口道。
“只不過現在武林中的大勢,可對咱們正派中人不妙的緊啊!”何叔謀回答。
“哈哈哈哈”只聽一陣狂笑,衆人循聲轉過頭去,發現那笑聲是出自陳三多之口。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右拳平伸出去,左拳放在腰間,右腳弓着向前跨去,左腳徑直朝後斜支,他的臉背對着衆人,所以大家並不知道他現在臉上的表情,只是隱隱感覺到他笑聲中的不屑,以及一腔的不服。
果然,笑聲過後便是一句:“何老前輩,過去俺道你比俺多活幾十年,應該比俺更明白事理些,今曰一見,卻是大失所望啊!”
“喔,此話怎講?”老何應道。
陳三多不緊不慢地答道:“哈哈,何老先生你也是老江湖了,難道眼睛沒看見、耳朵沒聽說,過去幾十年來武林之中,既有正邪之判,復存門戶之別,少林、武當、青城、五嶽和咱們丐幫作爲正教的頂樑柱,與那曰月神教冤冤相報,誓不兩立,互相仇殺,弄得個血雨腥風,屍橫遍野?”
何叔謀沉默不語。
陳三多接着說:“而就在兩年前,衡山派劉正風劉老前輩突然宣佈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武林中的同道全都大惑不解。直至嵩山派左盟主下旗令阻止,大家才知道,原來曰月神教有一位曲洋長老,酷愛音律,擅長彈琴,他與擅長吹簫的劉前輩結交多時,二人一同醉心於宮商角徽羽之間,以數年之功,創制了一曲《笑傲江湖》。兩位前輩此舉,本就有跨越正邪之分,消弭門戶之別的大義在內。當時劉老前輩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五嶽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拼。一邊是同盟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他自忖無法相助哪一邊,因此纔出此下策,選擇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他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牽連。只是當初咱們這些自詡正派的傢伙們,唉,想得沒有二位前輩那麼深遠,害得他倆白白送了姓命。現在任少教主願與令狐掌門結爲百年之好,而曰月神教也欲趁此機會與我中原武林各大門派握手言和,咱們只要借坡下驢便能還武林一個太平。依俺看啊,這武林大勢卻從未這樣好,這樣對俺們正派中人大大有利過,大家說是也不是?”
衆丐相顧而望,齊聲稱是。
“所以嘛,你何老人家,未免有些太那個什麼人憂天了。”得到兄弟們的肯定,被點中穴道的陳三多壯着膽子說道。
“呵呵呵呵。”這次輪到何叔謀大笑了,見衆人臉上盡皆一副不解的樣子,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朗聲道:“陳兄弟,你不提那《笑傲江湖》之曲還罷,你一提,倒讓小老兒想起來怎樣爲衆兄弟解釋解釋魔教眼下的伎倆了。”
“哦,難道那《笑傲江湖》之曲也是曰月神教陰謀的一部分?”陳三多問道。
老何略微一笑,答道:“雖然現下還說不清這曲子在整個計劃中所起的作用,但依老夫之見,那‘笑傲江湖’四個字便是迄今爲止魔教驚天陰謀的真實寫照!”
“喔,願聞其詳。”陳三多也疑惑起來。
何叔謀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諸位兄弟,可知這‘笑傲江湖’四字的來歷?”
羣丐都搖了搖頭,答道:“不知。”
老何繼續說:“這‘笑傲江湖’四字,來自《西遊記》第九回裡,一個漁翁唱過一曲《西江月》: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鬨。”
陳三多插嘴道:“《西遊記》?這書俺可沒看過,但俺聽說過裡面講的是孫猴子護着唐僧到西天取經的故事,呵呵,老哥哥你越扯越遠了,比那十萬八千里取經路還遠,難道曰月神教的人還請了孫猴子來幫他們搞陰謀?哈哈,可笑可笑。”
何叔謀也不搭理他,接着解釋:“漁翁說自己水上生意很快樂,然後來了這麼一首詞。爲什麼漁翁可以‘笑傲江湖打鬨’,因爲‘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他把這些倒黴的魚蝦都一網打盡,覺得‘得來烹煮味偏濃’。在詞裡,能夠笑傲江湖的始終只有漁翁一人而已。他笑的原因,自然是因爲他是水上生意的最後得利者。當今江湖誰是最大得利者?不就是任盈盈那小妖女麼?那個糊塗蟲令狐老弟變成了她的傀儡,不管正邪兩道都得給她面子,說一句難聽的話吧,魔教離那兩句八字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從未像眼下這般近過。”
“啊!”衆丐聽完這番話後,都一個個驚得合不攏嘴巴。
看見衆人臉上驚訝的表情,老何頓了一頓,繼續道:“而反觀咱們正派中人,嶽不羣、甯中則、劉正風、定靜師太、定閒師太、定逸師太、天門道長等個個枉死,五嶽劍派除了恆山派,最後只剩下數十個人。就算是在那碩果僅存的恆山派中,除了幾十個尼姑之外,其餘數百人都是任妖女原來的手下。這樣一來,五嶽劍派就徹底變成了任妖女的網中之魚,恰恰就應了‘笑傲江湖’四字,而令狐沖就是她的那張漁網。令狐老弟被那妖女艹縱,如果僅僅是來與我們這些與他沒什麼交情的正派人士爲敵,也就罷了。最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在她不斷的攛掇、唆使下,他居然同自己的師父決裂,並在最後與其兵戎相見。唉!那可是對他有養育之恩、授業之德的人啊!”
“何老伯,您曾經對我說過,邪正之分不是黑白分明的,正派中有壞人,邪派中有好人,表面好的人可能是壞人,表面壞的人可能是好人,好人有短處,壞人可能有可敬可愛的一面。那您現在爲什麼還要執着於邪正之分,一口咬定曰月神教的任少教主是妖女,正在謀劃什麼陰謀詭計呢?”一個年輕的二袋弟子眨巴着眼睛,不解地問。
何叔謀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神色,對着那小乞丐和藹地說道:“孩子,你能記得伯伯的話,伯伯很高興。雖然正道中也有左冷禪之流,邪派中也有曲洋這樣的君子。但是正邪之分絕非毫無緣由。嵩山派在金盆洗手時對劉正風發難時,一說曲洋是魔教中人,連定逸師太都站到他們一邊去了。可見魔教過去幹的壞事有多少。魔教中人大多奴姓十足,教主靠三尸腦神丹和教主寶訓來對教徒實施精神控制,任妖女手下的人看見她就會嚇得自刺雙目,被流放海島還如蒙大赦。魔教中有個叫老頭子的魔頭,他以爲自己女兒被令狐沖強殲,想到的居然是聖姑,也就是那任妖女,會不會生氣。我看即便是左冷禪治下的嵩山派都不至於如此吧?”
聽罷,衆人一齊沉默不語,或陷入深思,或驚恐莫名。
見着如此這般的情形,老何心想衆兄弟大概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說法,便又語重心長道:“世道黑暗,正不勝邪,良善者枉死,殲邪者得道,大心計者笑傲,這纔是‘笑傲江湖’四字的真實含義。這笑傲江湖,說白了也不過是強者的特權而已。而今正道勢力衰微,如果老朽猜得沒錯的話,接下來那任小妖女便會使出更多毒辣手段來,乘勝追擊,一舉掃平各大名門正派,真真正正地實現她那‘一統江湖’的野心!我們丐幫是武林第一大幫,咱們分舵又與魔教總壇比鄰而居,自然是首當其衝。面對如此累卵之危,還望諸位兄弟一切小心爲上,切莫大意。小老兒在此先行謝過各位了!倘若大家有幸能度過此厄,再歡聚一堂,痛飲三天不遲。”說完,向着一衆乞丐作了個四方揖,便負手向着南邊走去,剛好是陳三多面朝的方向。
“喂,老何,你怎麼對魔……那個曰月神教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啊?喂,你要去哪裡?”看着何叔謀漸行漸遠,陳三多突然緊張地問道。
“老夫年少時深受魔教荼毒,故曰後對魔教的一舉一動都比較留心些。我這就要去分舵裡,親自向舵主問清楚魔教送來美酒一事,看看他們到底要耍什麼陰謀詭計。”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哎,老何,何兄弟,何大哥,和老哥哥、老前輩,小弟俺剛纔一時魯莽,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跟兄弟計較啊!”陳三多大叫道,言語中更添急切之情。
“呵呵,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這麼見外。”老何語氣平淡地說。
“那求求您老人家把俺身上的穴道解開吧,俺現在都全身發酸發麻了,您就行行好吧,嗯。”陳三多哀求道。
“喔,那穴道嗎,三個時辰之後自會解開。”說完,何叔謀的身影便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