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午後,海州依舊耀眼的陽光下,溫度熾熱。
泉城之外的白霧舞動着,一行略顯疲憊的人影緩緩走出,頭戴着防毒面具,特製的防護服上滿是血漬。
走在最前面的開路者姿態依舊筆直,撐着一柄捲起來的旗,破開沿途一切的阻礙。
而在後面的人,幾乎人人帶傷,彷彿是經過了一場鏖戰,還有人躺在擔架。
最後魁梧的巨漢則拖曳着一截從卡車上拆下來的車斗,上面堆滿了亂七八糟巨大屍骸,還有幾座被拆零碎了的祭壇,以及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啊。”
隊長身後的人擡頭看了看接近黃昏的天色,摘下面罩來,背後的長髮如水逶迤而下。
“裡面昏昏沉沉的,時間也亂七八糟。”
姬雪嘆了口氣,“本來還說能趕得上午飯呢,餓死了。”
“哎,晚飯也不差啦。”
她的雙胞胎哥哥姬柳在後面打着哈欠,“那麼大一玩意兒,直接爆了,撒了我一身,粘都粘死了,我只想趕快去洗個澡。
隊長呢,要不要一起?”
“你們先去吧。”
走在最前面執旗的童山摘下來面具來,淡然說道:“大家都抓緊時間,好好休息,等物資和裝備補充好了之後,咱們再爭取把之前的區域全部探完。”
“還要下地窟?”姬柳震驚,“哥,來這逼地方半個月,你地窟都下了四次了,你不休息休息的嗎?”
可問完之後,他就後悔了,正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童山平靜的回答:“我有休息的。”
倘若作爲隊員還能在進入地窟的間隙裡放鬆自我的話,那留給隊長童山的就只有平均每天五個小時不到的睡眠和工作空隙十幾分鐘的閒暇……
這種人,放在職場上,大家一般都叫他卷狗,但偏偏每一個和童山共事過的人,都很難對這個事事照顧隊員、榮譽優先集體、作戰奮勇當先,連生理期和感情波動都考慮在內甚至還會幫你煮紅糖薑茶專門抽出時間來聽你罵前男友的隊長有所惡評。
真的,說不出口,說出口了還會被其他同事套麻袋打悶棍。
這是真的男媽媽!
“就你特麼屁話多。”
姬雪一腳踹在自己哥哥屁股上,踹了他一個趔趄,緊接着便湊過去了,笑容甜美:“童隊今晚有空沒?我朋友幫我捎了一套廚具過來,我煲點老湯怎麼樣?”
“雪妹我也要喝老湯啊!”
擔架上半死不活的受傷者咧嘴,開口調笑:“我缺營養,先給我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根毫不客氣的中指。
“滾你娘了個蛋!”
一時間,隊伍都鬨笑了起來。
不過很快,氣氛就變得嚴肅起來。
就在前哨站的入口處,早就已經有人等候多時。
“局長?”
童山的腳步停滯:“怎麼到這裡來了?”
“工作安排都差不多了,擔心你們的狀況,在這邊等等看,有沒有什麼求援信號。不過其他人恐怕要說我摸魚了。”
遮陽傘下的呂盈月微微一笑。
她看上去並不顯得衰老,容貌似是中年,笑容和煦,只有幾縷斑駁白髮自發夾之下隱隱顯露出來。
此刻,眼看着所有人都平安歸來,笑容愈發愉快:“收穫如何?”
“難說。”
童山嘆了口氣,指了指後面壯漢拉着的車皮:“倒是有幾個大傢伙,可以廢物利用一下,追着線索搗掉了幾個窩點,但逮住的也就只有四五個被化邪教團洗了腦的蠢貨,半點用沒有。
算是白跑了一趟吧。”
“平安回來就好。”
呂盈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旁邊期待的姬雪,又伸手拍了拍她的,以示鼓勵。於是樂呵呵的小姑娘便吹着口哨跑掉了。
沒大沒小不看場合,但她也不介意。
“化邪教團對泉城的滲透也不是一兩天了,這一段時間,海州各地抽調人力,徹底打破封鎖之後,自然犁庭掃穴。
前期的探索只要儘量摸清情況就行了,不要太勉強自己。”
呂盈月微微停頓了一下,勸告道:“也不要把個人情緒放在工作中去。”
“我知道,局長,放心吧。”
童山淡然點頭:“我只是想着儘快將目前的區塊探索完而已,這一次已經所剩不多,下一次應該就能一鼓作氣弄完。”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壞消息了。”
呂盈月微微搖頭:“目前太一之環已經拿出了新的方案來,但缺口不小。
目前所有工匠的時間和資源已經都被佔滿了,裝備修復和消耗品的補充的話恐怕要等一段時間了。
你總不至於赤手空拳跑到地窟裡去吧?還是說,自己貼錢請人加急?那幫工匠開起價來,恐怕一個個都要上天。”
童山聞言,頓時錯愕。
不過,很快,便少見的露出了笑容,似是愉快。
“不打緊,我倒是認識個不錯的工匠來着。”
說着,掏出手機來,看了看積蓄了好幾天的消息,“聽說鬧出好大的亂子來……”
他感慨了一聲,“希望不會出事兒吧。”
出事兒了。
自從好幾天之前開始,被髮配到回收處理部裡幹活兒的牛馬們,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要更確切一點來說的話,那就好比是活特麼見鬼了!
原本聽說有個大工坊的小少爺因爲尋釁鬥毆被一腳踹到這種苦哈哈的窩子裡來的時候,大家都不由得心頭一沉,菊花一緊。
沒日沒夜的撿垃圾幹苦力已經很不容易了,可特麼再來個屁事兒不幹的老爺騎在脖子上作威作福,誰特麼受得了!
可受不了也得受,忍不了也得忍,就好像這年頭無權無勢無人依靠只能賣苦力的學徒沒幾個能保持溝子的緊緻Q彈一樣。
錢難賺屎難吃,但凡這活兒香上那麼一點,都輪不到他們這些上位徵召批量製造出來的工具人,實打實的功勞和貢獻,放在往日求都求不到,總不可能因爲環境惡劣了一點就不要。
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來個躺在椅子上人五人六的少爺給自己上壓力了,唯獨卻沒想到,他媽的來了條比自己還癲的卷狗!
自從進門開始就開始仰天大笑根本停不下來,看到他們這種打下手的苦力也沒揮斥方遒,請教完了工作重點之後,就跟不要命了一樣往工作間裡開始撲。
白天撲到晚上,晚上再撲到白天。
連隔離服裝都沒帶換的,主管都快嚇哭了——你想死的話麻煩換個地方,哥,你特麼死在這裡,老子的灰恐怕都留不下來好麼?
一直幹廢了六套工具之後,纔打了個哈欠,回去睡覺。
結果沒幾個小時,人又出現在工坊裡了,再次開始以其他人望塵莫及的速度和效率,暴風式吸入一切報廢裝備。
短短四五天的功夫,光他一個人,就快乾掉了兩個批次數百件回收物品了,就這還不滿意,還把其他人的活兒一併攬了過來。
引得一衆牛馬熱淚盈眶,幾乎給他立上長生牌位。
有了這麼一個天降大佬、在世偉人在前面替所有人消化壓力,回收管理部的苦力們居然難得的過了幾天好日子,最起碼能多點時間來儘量排除孽化氣息對自身靈質的污染了。
同少爺小姐們所傳聞的神經病、瘋子和怪物之類的昭彰惡名截然不同,所有底層牛馬對於季覺先生的評價就只有四個字。
——再生父母!
至於他後面來的跟班,好像也是什麼工坊的?
不清楚。
看那模樣,大概是來打下手的吧?
“我們是寨子的明星~沒有了感情~你說在一起要算命~”
下午正是幹活兒的好時候,此刻獨霸了一整個處理工作間的季覺掛在半空之中,連面罩都不帶,直接暴露在高濃度孽化污染的靈質環境內,正嫺熟的拆解扒拉着面前足夠兩米有餘的金屬巨柱。
看似渾然一體的巨柱,在妙手天成的拆解下,一塊塊拼合到近乎看不到接縫的零件像是下雨一樣被拆解而出。
拋進熔爐裡,純化處理。
而包藏着靈質迴路和諸多上善徽記的核心構成,則在解離術的破壞之下,一個個的灰飛煙滅,只剩下紛紛揚揚的金屬灰塵灑下來,像是飄雪一樣,落在了樓封麻木的面孔上。
恰似鐵鍬撒在棺材上的泥土一般。
“可是雪~飄進雙眼~”
“別唱了!”
樓封哀嚎着,甩頭,努力的想要把粉塵污染從身上甩掉,順便把精神污染從腦子裡甩出去,幾乎哀求:
“季師傅,求求你,別唱了!!!”
但凡季覺稍微有點品位,他都不至於這麼身心俱疲,但凡季覺稍微懂點演唱技巧,他都不至於這麼想念自己的心理醫生!
沒有技巧,全特麼是感情啊!
不知道陸鋒究竟是哪個狗東西,季覺從他那兒拷來的歌,全都是各種動次打次的土味DJ、動感山歌……
搞的現在季覺起個頭兒,他做夢的時候說夢話都快完整唱出來了。
這才幾天啊!
再這麼下去,他感覺等自己再回家的時候,恐怕就是一頭黃毛了。
到時候把車鑰匙丟給管家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囑咐兩句,小心點,不要刮到我剛買的鬼火。
一想到那麼慘烈的未來,他就有種一頭創死在這裡的衝動。
生無可戀。
“探針,探針!”
半空中的季覺揮手,頭也不低的喊:“老樓,別愣着,八號探針給我!”
“哦。”
幾乎肌肉記憶一樣,樓封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把工具給遞過去了。回過神來的時候,居然已經在端着熱水瓶給季覺的水壺裡續水了。
他不由得熱淚盈眶。
完了,已經快特麼徹底變成跟班甲了啊!
日子還怎麼過?!
幾天之前,作爲‘協會學徒大屠殺’的親身經歷者,樓封甚至還沒來得及回去睡一覺安慰一下受傷的心靈,居然就緊隨其後的被自己老師一腳給踹到這鬼地方來了!
“爲什麼?!”
彼時的樓封震驚,“咱們不是和潮聲工坊不對付麼?何必管他?”
“我跟姓葉的從來就沒對付過,但這一次開會的時候,難道她說話的時候我有提過任何反對的意見麼?”
孔青雁眼皮子都不擡的反問:“尋求挑戰,自然要挑戰強者,和垃圾混在一起,早晚也變成垃圾。
找隊友也是一樣。
你的才能雖然稱得上一聲上乘,假以時日,賦以時間的話,將來未必不可能獲得大師的頭銜。但總跟一幫傻逼玩,估計我也指望不上你來幫我養老了,不給你送終都算好的。
就當去開拓一下眼界吧,看看別人的活法。”
她說:“就算你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樓家這個標籤的影響,可你不能一輩子都只爲樓家而活,等你什麼時候不把之前那些別人戴在你身上的光環當回事兒了,我這個做老師的差不多也就能期待一下你的未來了。”
“強者?”
樓封震驚,惱怒:“季覺算哪門子……”
“你輸了。”
孔大師乾脆利落的打斷了他的話,告訴他:“兩次。”
或許,不止兩次。
可是樓封……
孔青雁看着自己的學生,問出了那個讓樓封至今都難以安睡的問題:
“……你還想繼續輸下去麼?”
於是,就這樣,樓大少垂頭喪氣、百般無奈、渾身不情願但又咬牙跺腳的,扛着自己的包,跟在季覺的身後。
踏上通往牛馬之路的新徵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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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鳥也是老作者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看,想必不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