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將軍謫,盜寇亂,無首大佛見幼尼,一騎秋闈

冬日的小雪,如漸緩的音符,慢慢平復,雖有寒冷的餘韻,卻終究開始迎來初春。

枯柳爆出了新芽,杏花生出了蓓蕾,十室九空的村落裡也多了新的生機,那是新生孩子們的啼哭。

這年頭,越是窮苦就越是想着生孩子,就算迎來一次又一次的毀滅,只要給十幾年時間修生養息,大地就很快會回覆人氣。

可是,對貧苦人家來說,生男孩纔是賺到,生女孩卻大多不喜了。

固然,大胤也不乏女官,可普通人家的女娃又有哪個讀得起書,做的了官?不能光宗耀祖,不能傳宗接代,又沒有耕田種地的力氣,女娃有什麼用?

所以,當李家的騎兵沿着鄉里走了一圈,便已發現了幾個棄嬰,棄嬰都是女嬰,她們連襁褓都沒有,就裹在簡單的破麻袋布上,丟在冷風裡,有的已經不行了,有的卻還勉強有氣。

李家騎兵遵循吩咐,用棉布將棄嬰裹起,又交由跟隨的奶孃。

這些奶孃是雄山縣失了相公和孩子的女人,承蒙李家照料,她們才能活下去。故而在李家提了這個“接納棄嬰”的主意時,這些女人都心甘情願地承擔起了奶孃的職務。

這也意味着,她們成了李家的人。

她們也擁有了新的孩子。

失去了孩子的女人,和被拋棄的孩子,也算是這亂世裡的可以彼此慰藉的搭配了。

而這些孩子,在未來,將會變成李家的一員。

不謀百年,不足謀一時。

李家在雄山縣固然壯大,但本家人其實並不多。

而李玄眼中的未來,卻是個需要強大個體的時代。

相比起權貴之間的關係,聯姻,家族本身的強大比任何時候都更爲重要。

在見到了能輕易顛覆雄山縣的猴妖,在見到了差點覆滅百花府的太歲,又見到了那不過隨意咬了一口就帶來了大疫的紅雲妖魔,他知道這個世界正在變得陌生。

過去兵力,權力,關係爲主的時代,可能會慢慢向個體,力量,強大轉移。

這或許還需要時間,但很可能會在未來某一天徹底到來。

所以,李家需要更多姓李的,且對家族忠心的人。

而教導,需要從娃娃抓起。

棄嬰,未必不好

燕子塢。

桃花水榭。

午後,白衣公子捧書而讀。

之所以不練功,是因爲他已無功可練。

他眺望着江水,看着遠處漁船靠岸。

漁船上,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大漢在午跳上岸來。

這大漢骨瘦卻有力,肌膚呈古銅色,身着勁衫,全然不懼春寒,腰間則是別了對兒分水峨嵋刺,顯然是個精通水性的練家子。

此時,這大漢熟練地繫着粗纜,然後伸出大手,從船篷的夥計手裡接過一個水桶,便獻寶似地往李玄這邊跑來,邊跑邊喊喊道:“公子,公子,您瞧瞧。”

李玄放下書,一看。

卻見其中有兩條身形微赤,又生了三條軟須的怪魚,一條約莫三四斤,還有一條則是四五斤,都是不小的魚。

那大漢道:“這是三須巖鱈,好吃的。”

李玄認得這大漢,畢竟他最近常常在這裡讀書,而和往來停靠的漁船裡的一些捕魚能手也自相熟,眼前這大漢名叫張翻洋,原是漕幫一個負責漕運的幹部,爲人穩重。

而在漕幫傾斜“捕魚”後,這張翻洋就自告奮勇地選擇了來領漁船,算是“有眼力勁兒,主動開拓業務,主動向新東家靠近”的那一類人了。

李玄笑道:“老張,哪兒捕的?”

張翻洋忙道:“公子,別別別,千萬別叫我老張,這不折煞我嘛,叫小張就好了。”

李玄不搭這茬,拍拍他肩膀,指着那桶裡的魚,笑道:“欸,老張,說說。”

張翻洋掃了一眼遠處人,聽到公子親切地喊老張,他心裡還挺開心的,只覺在手下面前倍兒有面子,於是越發興奮地介紹道:“公子,這是海魚。想來是之前水災,海水倒灌,把海里的貨衝河裡來了。”

“海水倒灌這水災倒是有趣。”

李玄沉吟着。

正常水災都是上游發水,可這次偏偏是海水暴漲,繼而倒灌入河,也是稀罕。

他想了想又道,“我聽說那海嘯還送了個無頭佛像上岸,有什麼說法嗎?”

張翻洋道:“嗐,這事兒好像還真有點說法。

我也是聽外面來的商隊說的。

這不是府裡少糧嘛,所以大家都得靠買,然後才和商會多接觸了。

商會人說,那無頭佛像還挺靈驗的,如今還海邊,居然還有人去燒香。

雖說少了頭有點怪,但真就靈,求平安,求安康,甚至求子什麼的都靈。”

一旁正在爲公子焚香的紫衫小丫鬟冒出頭來,問了句:“還能求子?”

張翻洋憨憨笑道:“薔薇姑娘,這不都是聽說的嘛。

和尚廟那點求子的把戲,老張我也曉得。

看破不說破,可其實無非就是關門下迷藥,和尚來播種。

但無頭佛像是在海邊,這大露天的,那等把戲肯定玩不起來啊。

所以,我估摸着是假的。

那商會的人傳的太離譜了。”

李公子身邊的貼身丫鬟,張翻洋可不敢小看,更不敢當普通丫鬟看。

李玄又問:“有沒有捕到丹魚?”

張翻洋撓着腦袋,道:“那丹魚太玄乎,從前還有個窩,隔三岔五去看看,一年裡總會有收穫。現在這大水一衝,也不知道窩挪哪兒去了真就沒找到。

至於其他寶魚,我還在打探。

這剛邀了上游下游城鎮的兄弟幫派吃一頓,到時候正好向他們打聽打聽呢。”

“做的不錯。”李玄點頭讚了聲,又道,“辛苦了,老張。”

張翻洋嘿嘿笑道:“那這鱈魚就放這兒了”

他把桶一放,轉身就走了,又領漁船裡的夥計往遠去了。

青河通海,故而也有潮汐。

而潮汐每日變化,自不固定。

捕魚者,自也需要看潮捕魚

見天色將暗,薔薇雙手拎着木桶搖搖晃晃着上了馬車,然後一屁股坐在御手席上。

她已經成了李玄新的御手。

她知道李玄不少秘密,又作爲李玄枕邊人,自是關係比之前那御手親近。

不過,原本那叫李樹的御手也沒閒着,他擔任起了往來雄山縣和百花府的“運輸大隊長”,不僅將李玄偶爾認下的“弟弟妹妹們”運回去,還負責爲“吞併了田家商會後的李家商會”打探百花府這邊的商品信息。

買低賣高,一向是商家手段。

大疫後,百花府有不少商戶都在賤賣物品,李家商會並非做慈善的,自會擇定商品進行採購。

今日,剛好是李樹要返回雄山縣的時候,李玄將那一桶新鮮的“三須巖鱈”放到了李樹車上,叮囑他帶回去交給田媛,魏瑤。

做完這些,他則是坐在車上閒逛。

薔薇御車,馬車行在這遠比往日衰敗的府城鬧市。

去年那車水馬龍的會仙樓,此時也只剩稀稀落落幾輛馬車。

湖畔叫賣的泊舟也少了許多,肉行魚市的鋪子裡空了不少。

沒有官府,終究失了秩序。

李玄正慢悠悠地晃着,在經過某處時掀了掀簾子。

他和鷹匪一直保持着聯繫。

而之所以每日去往漕幫,也是因爲漕幫會通過外城。

鷹匪若有事要上報於他,自會在外城約好的地點等他

外城,一處陰森的巷子。

深灰色石牆就連月光都遮蔽在外,散發着腐敗黴味兒的木桶側坐着無家可歸的黑影。

這裡是黑暗的角落,是地老鼠的世界

奢華的馬車緩緩從巷口經過。

略作停頓,一道黑影陡然起身,鑽入了馬車,繼而跪拜在車廂裡那包裹在溫暖毛毯的少年面前,恭敬道了聲:“主人,”

李玄合上書,看向這前來彙報信息的惡鬼。

惡鬼道:“主人,我們在外抓了個人。

那人武功不弱,鷹大親自出手纔將他抓住。

不過,那人自稱來此上任的知府,我們還搜出了告身。

鷹大會辨認告身,他看了,告身是真,所以他讓小的來請示主人,該怎麼做。”

李玄愣了下。

這自家盜匪的勢力居然強橫到這地步了麼?

這纔多久?

但再回頭一想,並不是自家盜匪強橫,而是這一股盜匪勢力完全站在了“大勢潮水的浪尖”。

這浪尖,如果他的人不站,那換成別人去站也是一樣。

換句話說,如果他沒有早一步安排鷹大區當匪賊,那麼此刻壯大的極可能就是那曲二或者管戊了。

“你們現在多少人了?”李玄下意識的問。

那惡鬼恭敬道:“鷹大這邊已經有兩萬人了,管戊那邊有一萬五,不過人數還在暴漲。鷹大想去打一座城市下來,正好讓小的來問問主人。”

李玄:

他擡手輕輕拍了拍腦門。

‘低估了,還是低估了這活不下去的人實在太多。’

他身爲大少爺,吃喝不愁,能看到的窮苦實在有限。

難怪前世史書上,但凡爆發起義,總是幾十萬幾百萬的義軍,這滾雪球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知府上任,這也能被抓?

他想了想道:“該如何就如何,但不要當出頭鳥,看清外州義軍的情況,讓他們打前鋒。還有,暫時不要攻略要城。”

這事兒,他阻止不了。

他的惡鬼雖然統帥着這羣義軍,但滾雪球一般的義軍必然要掀開亂世一角,如果他要讓惡鬼去阻攔,那麼義軍統帥就會換一批人。

說完這個,李玄又問:“那知府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怎麼抓到他的?”

那惡鬼娓娓道來,一一彙報。

李玄聽着聽着,也算是明白了。

這和他最初的想法有那麼點出入。

他想過這大疫之後的百花府會有盜寇橫行,會有貪官洗劫。

可他猜到了盜寇,卻猜錯了貪官。

這來的新知府並不是個貪官,相反還可能是個敢言直諫的好官,怕不是奸臣進了讒言,這才被貶到這兒來送死的。

否則,這新知府不帶個幾千兵馬怎麼敢來百花府的?

“放了吧。”

李玄想了想,道,“告訴他,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匪,你們只是活不下去了,才操刀起義,所求的只是一口飽飯。

若是世上能多些好官,你們也不至於如此,所以你們不殺他。

嗯,就用這個理由。”

“是,主人。”

馬車駛過,在某個陰暗的巷口稍停,那黑影又“嗖”一下竄了下去。而馬車則繼續向前,緩緩停在了一個尚有幾分人氣的酒樓。

李玄踏步下車,這才走了沒幾步,酒樓中便有個兩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起身,拱手道:“李案首。”

李玄看去,卻見是兩個“他初來百花府、參加燕子塢小會”時的熟人。

遠超常人的精神屬性自是讓他記性甚好,只是掃了一眼,他就記起了這兩人的一切,於是拱手道:“若羲兄,賴修兄,風雨蕭瑟,別來無恙。”

那兩名書生見李玄竟然記得他們,都有幾分欣喜之感,可想到此時處境,卻又長吁短嘆。

三人拼了一桌,酒到濃時,那兩書生紅了眼,高聲說着“報效君王、爲國爲民”,又憤怒地指責着那些“趁亂造反、禍害天下”的反賊,他們站在仁義道德的制高點將那些賊子狠狠地怒罵了一頓,卻絲毫沒說到因爲大疫顆粒無收、朝廷並未及時賑災,又或是賑災了,但錢財卻被上面給攔截下來,以至於根本就沒有落到百姓口袋裡的。他們感慨着“人心不古”,指責着“憑什麼以利而動”。

“一羣書呆子!”

飯後,就連薔薇都忍不住開罵。

李玄點了點自家丫鬟小腦袋瓜子,道了句:“你懂什麼。”

薔薇吐吐舌頭道:“蠢蠢蠢。”

李玄道:“那伱家公子不也跟着人家一起說了。”

薔薇道:“公子的嘴,騙人的鬼。”

李玄笑道:“這可不是騙人,你不知道世上可沒有比仁義道德更好用的武器了。”

薔薇有些不理解。

李玄道:“用仁義道德殺人,那不叫殺人,那叫除害。把人殺了,大家還會拍手喊好,傻子喊好,壞人也喊好,可不可怕?”

解釋完,他卻又輕輕嘆了口氣,道:“不過那是盛世。

而亂世就快徹底到了。”

王朝的亂世

妖魔的亂世

哪個會先到呢?

沒過多久,李玄就見到了那位新任百花府知府。

那是個看起來顫顫巍巍,可雙目卻格外銳利的老者。

從之前手下的口裡,李玄知道這老者被盜匪抓住後,竟是視死如歸,一臉正氣地指着盜匪鼻子破口大罵,可謂膽色非常。

老者姓柳名白卿,他牽着毛驢,帶着書童從街道走過,威嚴地向府衙走去,而在出示告身後,便是直接坐入府衙了。

入衙之後,柳白卿便是開始處理事務了。

而隨着時間流逝,原本混亂一團糟的百花府竟又開始恢復秩序。

積壓的案子被掃空,無人的街頭也總算有了巡邏的府兵。

郊外農田的春耕也有人忙碌起來,但賦稅卻也跟着來了。

稅是朝廷定的,官員負責收稅,並沒有減免權。

不過稅收不上來,卻也是有的。

這位柳白卿就沒打算把稅收上來。

短短一個月的功夫,這位老者就把百花府梳理了一遍。

所謂能臣,不過如此。

待到展示了基本手段後,柳白卿開始邀請本地大戶,包括府城大戶,周邊縣子的大戶。

可儘管邀請了,他卻也沒真的認爲這些人都會到。

盜寇橫行,不少路道交通都變成了險地,大戶們都是守在家中,哪敢到處亂跑?

但令柳白卿意外的是,雄山縣的李家卻來了。

李家帶了幾大車糧,幾大車布。

上門的則是個柳白卿熟悉的名字————李玄。

柳白卿自然聽過李玄。

“尊師重道”,永遠是美德。

而一篇慷慨激昂的《祭恩師曹書達文》,不僅是祭了恩師,同樣也是祭了那在大疫裡死去的蒼生。

悲天憫人之心,在文中一應可見。

哪怕曹書達其實算是國相的人,但也不妨礙柳白卿欣賞這一篇祭文,欣賞這一位寫祭文的少年學子。

所謂門生,恩師,柳白卿知道的很清楚。而在院試這種層次,這種所謂的“師生關係”根本不足以定下一個人的陣營。

所以,在他心中,李玄只是個尊師重道的人,卻和國相半點關係都沒有。

而柳白卿雖然沒見過李玄,可見文如見人,所以在看到那白衣少年領着幾大車物資出現的時候,他那刻板嚴肅的臉上便顯出了笑容,好似有朋自遠方來。

他笑着道了聲:“李玄,你總算來了。”

李玄作揖,不卑不亢道:“後進見過柳知府。”

柳白卿笑道:“你不早來,可是不知老夫?”

李玄頗顯幾分惶恐和尷尬道:“柳知府還請恕罪”

柳白卿哈哈大笑道:“老夫是貪是清,你自需先看清楚,若是個貪官,你便不該前來拜訪,此事你並無做錯。”

說罷,他又道:“老夫長年在大胤北地,鎮守重桐關。重桐關距離此地甚遠,你不曾聽過也實屬正常。”

李玄奇道:“重桐關如此遙遠,爲何知府要獨自來這疫後府城?且”

他掃着柳白卿,似是在斟酌說辭。

柳白卿灑然道:“兩袖清風,一清二白,不過戴罪之人前來將功贖罪罷了。

此等殘軀,還有幾年好活?

正要上報君王,下濟蒼生。”

交淺言深,李玄不再問,而是指揮着那一衆李家僕人將物資送入府衙倉庫,以供柳白卿統一安排

之後的日子,李玄倒是時常前來拜訪。

而柳白卿也樂得在忙碌之後見他。

這就是好名聲帶來的好處。

柳白卿好手談,李玄卻也精通。

這段日子,他沒學功法,卻是把文士該懂的琴棋書畫都認真學了一遍,這“棋”自是重中之重。

“棋品”如人品,觀棋如觀人。

所以,李玄刻意爲自己設計了一套堂堂正正,沉穩無比的棋路。

任何和他對弈的人,都能感到一種堂堂大勢撲面而來。

柳白卿自然也能感到。

他是越來越喜歡這少年。

這一日,棋罷,柳白卿道:“老夫聽聞你還是少年宗師。”

李玄道:“不過外人謬讚罷了。”

柳白卿道:“且來試一手。”

李玄爽朗道:“恭敬不如從命。”

柳白卿道:“用什麼兵器?”

“槍劍皆可。”李玄道。

“那便用槍!”柳白卿道,“縱橫沙場,槍,纔是百兵之王。”

旋即,兩人各挑了杆長槍,比劃起來。

李玄深吸一口氣,運起《長青不枯功》,而起手式則是按着《六合朝鳳槍》擺開。

這一套,完全是來歷可查的玄門正宗。

柳白卿亦是擺開起手式。

將至耄耋的老者陡然精神一振,全身散發出如同獅虎的氣魄。

春風吹拂,皺起池塘水波,分開兩行水荇。

黃鶯啼春,穿林過葉,落在早開桃花之上,晃盪枝頭,又鬆爪離去。

卻聽那一聲“啪”響,如是宣佈了開始。

柳白卿竟是擡槍直接搶攻,口中頗帶幾分指點之意的喊道:“戰場之上無須謙讓,能快則快,出其不意纔好!”

話音才落,他的槍已在半空構出重重槍影。

李玄圈槍一旋,攔拿扎崩,毫無膽怯地迎了上去。

一交手,他也明白了柳白卿的水準。

這是一位妥妥的宗師,而且還是宗師中的強者,屬於掌握了兩門宗師功法的那種奇才。

且讓李玄感到奇特的是,柳白卿的槍裡隱隱蘊藏着一種在槍法之上的東西,那是經過許多次的戰場殺伐而凝練出的精簡直接,是將功法裡的術直接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殺人之法。

兩人一戰便是五十回合。

再一次對槍中,柳白卿借勢退開,他已有些喘氣。

李玄道:“今日,便到此爲止吧。”

柳白卿道:“繼續。”

兩人繼續拼殺一處。

往來之間,又過百餘合。

而柳白卿卻是支槍喘氣,再難動彈,繼而道了聲:“長江後浪推前浪,是老夫輸了!”

旋即哈哈大笑。

李玄道:“知府若年輕幾歲,後進便不是對手了。”

柳白卿笑了笑,旋即拉着李玄坐下,看着遠處,忽道:“老夫在重桐關鎮守多年,所防的便是西北的雍國。

去年夏,雍國的老國主死了,新國主上位。

陛下便讓老夫趁機進攻雍國。

但老夫早知那雍國的新國主乃是個雄才大略的狠茬兒,也知其早設下了網,等老夫領兵出手,然後他好趁機殲滅,然後打穿重桐,入侵我大胤。

所以,老夫未動。

可陛下一連九道催兵令。

老夫明白了,那不是陛下的催兵令,而是

欸,總之老夫最終未曾出手。

陛下憐老夫過往功績,故而才未曾砍了老夫的腦袋,而是將老夫遣來了此處。

國賊當道,陛下不容易啊。”

李玄安靜地聽着。

過去,他這土財主家的兒子,真還就對外面瞭解的比較少。

如今聽這老將軍一說,這纔有種“原來國家和國家居然還一直在打仗”的驚奇感。

於是,他趁機問道:“我大胤西北既是雍國,那可還有其他國度?”

柳白卿簡短地道了聲:“有。”

繼而又道:“我們所在的這片大陸,統稱爲繁星大陸,其中山海甚多,甚至是內陸海也有。而山海則是隔開了一個又一個國家,宛如繁星般鑲嵌在這片大陸上,故而稱爲繁星大陸。”

李玄呆了呆,問:“那不知繁星大陸上有多少國度?又有多大疆土?”

柳白卿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他笑道:“你可用槍,親自去丈量一番,何須他人言說?”

說罷,他肅聲道:“李玄!”

李玄頓時起身,恭敬行禮,道:“先生指教。”

如今兩人已算相交,總知府知府的叫着,確是見外了。

柳白卿道:“老夫知你將行青木州參加院試,欲要手書一封贈你,你取了去交給青木州守將樑師古。以你才華,必不落第。”

李玄思索了下。

他之前早在曹書達和劉鷹義處得了信息,知道朝堂之上,相爺和大將軍乃是兩大派系。

而這一次,通過柳白卿,他看到的卻更多,也更清楚了。

大將軍兵多,相爺卻是秘武武者多。

大將軍在外,但卻受國主器重;相爺在內,卻鉗制着國主。

如此,說一句,相爺是個“挾國主以令羣臣”的逆賊其實都不爲過。

而很明顯,大將軍這邊是處於弱勢一方的,這僅從柳白卿被貶就能看出一二。

那國主明顯不想讓柳白卿來百花府,可卻還是憋屈地答應了。

柳白卿見他沉默,忽地厲聲道:“報效君王,有何猶豫?!”

李玄擡眼,一雙眸子清明且毫無退讓地看着面前鬚髮皆張的老者,道了聲:“晚輩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

一向友善的柳白卿如被觸怒了,擡手重重拍石,勃然大怒道:“荒唐!臣子盡忠,何須鼠首兩端?”

空氣安靜了下。

“走走走走走!!”

柳白卿憤怒地推攘着李玄。

面對他一輩子的信念,這少年的猶豫簡直是侮辱。

待到將李玄推出了家門,老者才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拍着石桌,重重嘆了口氣

門外。

紫衫的嬌小丫鬟正踮着腳在碰柳條。

柳條垂下嫩綠的絲絛,在春風裡晃呀晃呀。

小丫鬟繃緊着繡花鞋,手兒如貓爪子般在半空來回划着小小的弧線,可唯有指尖堪堪能觸碰到最下的細長柳葉。

聽到府裡罵罵咧咧的聲音,又看到公子被趕出,她這才停下動作,剛要說什麼,卻見公子已到了面前。

李玄摸了摸薔薇的頭,道:“現在再跳,可長不高了。”

薔薇茶裡茶氣地道:“公子討厭。”

李玄道:“那是,不討厭能被人趕出來?”

薔薇跺腳,生氣道:“真是太氣人了,這知府怎麼回事嘛。”

李玄道:“走吧。”

道理很簡單。

於情,他無法去忠於什麼國主。

於理,他無法在形勢不明的時候,去站隊一個弱者。

於他自身,他更不願去捲入什麼風波,除非好處足夠多,且他完成了風險評估。

那科考還要不要考?

當然要考。

不考,怎麼從百花府走出去?

柳白卿是個好官,是個好將軍,也是個有人格魅力的老者,可惜他眼中看得見的便只有國主。

前世的歷史告訴李玄:哪一方掌握着更先進的力量,哪一方就會是未來的主角。固然,這種顛覆存在陣痛,但先進力量的普及卻會最終促進族羣的整體進步。

所以,若是在相爺和國主之間,非要選一個人。

他選相爺。

因爲相爺都已經開始養秘武武者了。而國主,卻還連自己手下的士兵都控制不了。

嗯說白了,其實是他饞相爺。

他饞相爺那“能改易根骨的簡易版洗髓丹配方”,饞相爺那完善的秘武體系,饞相爺手上掌握的秘密,要知道他現在對相爺的認知還只是冰山一角,鬼知道相爺還有多少寶貝。

他饞。

所以,他有那麼一點點心動,想去做相爺的門生

青木州。

以東。

海岸線外數裡,有大佛無首,卻在承着香火。

面容妍麗的少女一襲淡綠衣裙,虔誠跪在佛前。

這佛,卻不是無首大佛,而是心慈寺的佛。

“姑娘,想好了麼?”

老尼着袈裟,站在寶相端莊的大佛下,做着最後的詢問。

少女垂目。

腦海裡,記憶走馬燈般地轉過。

本有婚約,卻陡逢大疫,父親病死,母親帶他投入州城長兄府中。

長兄雖仁厚,可終究形勢逼人,即寄人籬下,又哪有自由?

她拒絕了新的聯姻,和全家鬧掰,卻無路可走,心如死灰。

既然無家。

那便出家。

記憶的走馬燈忽地焚燒起來,全然化作灰燼。

曹怡擡目,道:“請師太爲我剃度。”

“阿彌陀佛。”老尼誦了聲,“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既是出家,你當是鏡字輩,今後法號————鏡妙。”

三千青絲,不過剃刀一削,紛紛落下。

曹怡目中越發平靜。

不過紅塵少了個癡情兒,青燈古佛下多了個誦經人罷了

話分兩頭。

李玄終於離開了百花府。

離開前,他又去漕幫轉了轉。

結果卻是:丹魚沒有,寶魚也沒有,百花府上下游皆是一般。

張翻洋咬着牙保證下次他會去到更深更兇險的水域看看。

之後,李玄返回了雄山縣,與妻子度過了甜蜜的一個多月時光,然後收拾書籍,由薔薇御車,出了雄山縣西門,又折轉東南,徑直往青木州而去,以參加八月的秋闈。

對普通人而言,沿途有匪,磨牙吮血,殺人如麻,路艱難行。

可是,這所有的盜匪卻在李大少爺出行前被早早地調開了,往北攻打城市去了。

所以,李大少爺這一路,那叫一個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