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一隻翠羽小鳥從眼前飛過。
蜿蜒流淌的小河邊,一個望着青山綿延處正在吹笛的青年不自覺被吸引。
他身材頎長,面容清俊,尤其斜飛的長眉下一雙眼睛神采湛然,讓人觀之難忘。
這會兒,他則瞧中了這隻小鳥。
只見小鳥忽而往左,忽而往右,最後來到一片林子。
一根細細的樹枝上,長勢頗佳的一叢綠葉成了小鳥絕妙的僞裝,只有尖細而嬌嫩的叫聲長長短短傳出去罷了。
青年也飛身攀上一棵樹,隔得不遠,打了個示好的呼哨。
翠羽小鳥歪着頭,黑豆一樣的眼睛不時回瞅他。
青年露出笑容,接着伸出手。
然而就在這時,翠羽小鳥突然張開翅膀飛走,惹得青年不由得“唉——”叫了一聲,很是失望。
青年跳下樹,清俊的臉上又掠上一絲寂寥。不過這也只在一瞬間,因爲很快,他發現旁邊的大路上出現了一團怪異的物件兒!
那是個紙人,通體雪白。由於背對自己的緣故,他初步判定這一定不是針對自己。
對面過來一行人,有車有馬,車身上插着旗幟,上面寫着:長遠鏢局。
青年隔着一段路,可也瞧得出:鏢師們這會兒既驚又怕。
看鏢師中有人舉刀去劈那紙人,他連忙大喊:“且慢!”
但是遲了!
一陣濃煙猛地噴到鏢師臉上。
鏢師匆忙後退,青年則快步搶到紙人旁邊。清晰可見紙人黑黑的眼眶裡,一雙赤黃色的眼珠飛快轉動,一張塗成紫黑色的詭異大嘴張得很大很大。
煙塵仍在飛揚,紙人嘴巴里發出“嘎嘎嘎嘎”的尖笑。
青年顯然也嚇到了,踉蹌後退幾步。
濃煙漸漸散去,紙人依舊留着,黑黑的眼眶和血洞洞的大嘴依舊,只那一雙可以飛快轉動的赤黃色眼珠不見了。
青年止不住上去擺弄。手接觸到紙人後,皮肉猛地一痛。大約是痛得很,旋即他的臉都綠了一層。不過,綠色浮上來快,褪去得也快。等到後面那個被濃煙噴中的鏢師猛地發出劇烈咳嗽,他這才轉身。卻見那鏢師咳啊,咳啊,“呼”的一聲,竟吐出一團血淋淋的肉。接着,鏢師用力握住自己的脖子,臉也飛快紫漲起來。
又一個鏢師搶步上來,他先看青年。青年長身玉立、雙眉斜飛二目如星的樣子很得好感。鏢師瞪着眼睛躑躅許久,一旋身,拔刀砍那紙人。
青年急忙格住他手腕:“不能砍。”
“爲什麼?”
“你瞧他。”
之前的鏢師倒在地上,皮肉開始龜裂。皮肉裂開的劇痛並不足以立刻要他的命,因此他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扭動。
青年露出憐憫:“這是江南奇花谷的東西,那陣煙,應該是叫——”話才說到這兒,身邊那個紙人“砰”一聲,從裡面猛地爆炸。
無數的粉塵凝成了一支支小箭,四散激射。包括青年在內,在場所有人全部中招。
鏢師們慌得“啊啊……”尖叫。他們有的拼命擦被毒粉射中的地方,有的還拿出水壺,企圖洗一洗,就把毒給洗去。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徒勞。
第一個鏢師還沒死時,大概他會認爲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慘的人。
可是到了現在,活着的鏢師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們寧可像第一個鏢師那樣,內臟腐爛、皮膚龜裂而死。
紙人體內激射出來的粉塵沾到活人身體後,馬上滋生出一絲一絲金光閃閃紋路。這些紋路仿若活物,沾物便走,遇熱生根,一條飛快變出十幾條,十幾條迅速化爲一大片。大片金絲鑽入肌理,深入血液,牢牢纏繞住四肢百骸,噬咬着血肉、啃食着骨髓。
鏢師們眼睜睜看着自己肌肉塌陷,硬生生經歷着骨骼碎裂。
這份慘痛讓原本寧靜的樹林瞬間成了人間煉獄。
青年臉上那層奇怪的綠色又浮現出來,先是淺淺的,好像二月剛剛萌芽的春柳,接着,這綠色濃烈起來,碧油油時,簡直如同厚重的油在流淌。一層青氣因之氤氳出來,圍繞着他的頭,也纏繞住他整個人。他閉着眼睛,等綠色從濃烈又淡化爲二月的春柳,最後隱於皮下。
睜開眼,眼前屍橫遍地。
他緊握住竹笛,眼睛裡閃動着怒意。耳邊一陣風響,他急忙舉起笛子。幾聲兵器“咯咯”碰撞,一個黃瘦子往後一翻,鳥一樣,落在幾步開外。青年手上空了,竹笛落在黃瘦子手上。
這個麪皮蠟黃的瘦子,猴腮尖嘴,下巴上幾根硬錚錚的翹鬍子,模樣着實讓人不敢恭維。穿着也很樸素,一身土布衣裳,腰間扎着麻繩。和模樣兒十分不錯的青年比,長相氣質自然都差得遠。不過,他的本事就很不壞。手上握着一對爪形兵器,青年一直不離身的竹笛,便在剛剛幾招之間,被他輕巧奪去。
黃瘦子頗懂禮節,將竹笛在手上又轉了兩圈,橫過來,做出交換的姿態。
青年頷首,雙手伸出去,口中道:“雲南蕭蒼凡。”
黃瘦子則呲牙冷笑:“揚州殷十三。”竹笛交到蕭蒼凡手裡之後,一對鐵爪揮舞,就出殺招。他很自信自己的鐵爪功夫,可是,江湖之上稀奇的事情多得是。明明發着寒光的鐵爪尖已經碰到蕭蒼凡的脖子。蕭蒼凡嚇呆了似的,也沒躲。殷十三的胸口卻被什麼突然堵住似的。
“啊!”一聲悶哼。
鐵爪驀然落地,他縮回雙手,用力握着自己嗓子。溺水了一般,腳步踉蹌,接着抽搐着摔倒。摔倒之後,不知怎的,他的身上也長出來好幾縷金絲,數量不多,但是厲害在貼衣就走,同時不斷分裂。
“果然是你!”殷十三大叫。
蕭蒼凡轉看自己的笛子,搖搖頭,握着笛子,過了會兒,把笛子在腰帶內插好,走上來,握住他的手。
他的臉原來微微蒙了一層青白,這會兒青色驀地加深。而隨着他臉上的顏色越來越重,最後簡直綠油油要滴出來時。殷十三自身溺水的錯覺頓時好了很多。能夠自如喘氣,鑽入肌理的金絲彷彿也拔身而出。不過,這些金絲沒有除根,就還會再生。蕭蒼凡鬆開他的手之後,身上又傳來的劇烈疼痛。
殷十三屢受折磨,禁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蕭蒼凡蹲在他身邊,看他蜷身體,含笑道:“求我啊,求我再施援手救你。”
殷十三本來還在呻.吟,聞言,牙齒緊咬,吭都不再吭一聲。金絲入肉的痛楚凡人很難抵禦,他原本就蠟黃的臉變得雪地一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落下來。但他就是不向蕭蒼凡求饒。
蕭蒼凡等也等了,熱鬧看得差不多,從身上那個木頭盒子重新取出來。這盒子挺大的,上面簡約描了些蘭草的花紋。轉了一個小格,他從裡面拈出一條碧綠可愛的小蟲來。
這條小蟲通體晶瑩透亮,如果不是昂起的頭左右搖擺先是它是活物,旁人只當是條高等的翡翠。而它一出來後,遠處還在啄食赤紅色香料的翠羽小鳥頓時驚覺,擡起腦袋,兩粒黑豆一樣的眼睛光彩熠熠。
翡翠小蟲被放在殷十三身上。它如同來到了無比美好的地方,歡喜得翹起頭來,整條身體搖來晃去如同跳舞。恰巧翠羽小鳥飛來後,站在樹枝上,“啾啾”鳴叫。它好像剛好配合上來,愉快地滾了一圈,然後就瘋了一樣在殷十三身上爬動。
來來回回爬了十幾圈,小蟲的顏色由綠變成黑。變成的黑色還是晶瑩透亮,只是沒有了美感。因爲金絲長得很快,重新衍生出的數量,翡翠小蟲一時半會兒沒吸收完。黑到不能再黑的小蟲驀地僵直,硬梆梆從殷十三身上掉下來。
蕭蒼凡旋即又從盒中拈出一條翡翠小蟲。這條小蟲一沾殷十三身,也激動得昂首顫抖,爬動二十幾圈後,顏色變黑,也僵硬死了。
第三條翡翠小蟲放出來後,爬到渾身顏色很深時,突然失去方向似的,昂起頭來左顧右盼。蕭蒼凡把這條小蟲捉起來,託在手上,開始運功。
金絲入肉的刺痛全部消失,殷十三體態一輕,人便從地上一躍跳起。動動手,動動腳,到處都很好——這可真是太神奇了。
瞅了瞅地上兩條僵死的小蟲,又看了蕭蒼凡一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殷十三頓時被嚇了一大跳。
蕭蒼凡臉會變色,他剛剛就瞧見過。不過,那時候他性命垂危,金絲入肉後的劇痛讓他頭腦變遲鈍了,真真以爲自己疼得出了幻覺。而現在,最後那隻翡翠小蟲被託在蕭蒼凡手掌心上。翡翠小蟲軟軟地趴着,一動不動,身上的黑色轉移到了蕭蒼凡手掌心。蕭蒼凡的手掌心一團黑色,漸漸變綠,又變成青的,最後恢復成掌心原本的顏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殷十三震懾於前後這些事情,失聲問。
蕭蒼凡向他邁了一步。
他急忙後退:“你且住!”竟是滿臉驚懼。
蕭蒼凡說:“林子裡的人不是我殺的。”
“那我身上怎麼也會出現和林子裡死掉的人身上一模一樣的毒物?”
“大約是我之前查看情況時,碰到了。”蕭蒼凡拍拍衣服。殷十三一看,嚇得連連後退,距離足足兩丈,方纔站住。
蕭蒼凡禁不住發笑:“我接連運功,就算沾了些毒,此刻也不會留有多少。”把恢復翠綠顏色的小蟲放在身上,翡翠小蟲果然懶懶的,全無反應。蕭蒼凡收起小蟲,笑着對他說:“初來乍到,也沒認識一個朋友。兄臺爲人熱情,性格還那等堅毅,在下非常佩服。不如化敵爲友,我們交個朋友吧?”
殷十三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顯然頗爲忌憚。
蕭蒼凡於是露出戲謔,很瞧不起他這般懦弱的模樣。殷十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頓時涌上來,他站直了身體,大喝:“交朋友就交朋友,我又豈會怕你?”舉起一隻枯瘦如雞爪的手。
蕭蒼凡伸手與他相握,頓生感嘆:“兄臺的手,顏色深黑如鐵鑄,似乎無需兵器,光是這隻手便可成爲利器。”
殷十三說:“我本是神爪門的弟子。”又笑了一聲,“我在揚州邗溝鄉下家裡沒什麼人,二月十三生的,所以叫‘十三’,具體多大,卻是不知。”
蕭蒼凡“呵呵”笑道:“我在家,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所以,鄉里人也給我起了個差不多的諢名,叫‘三郎’。”頓了頓,“你既不知道你到底多大,那麼我們就沒法排出大小。這樣吧,我先入的林,就算我癡長些,是你哥哥可好?”
“這當然好!”殷十三毫無心隙,朗聲說道:“我覺得‘三郎’這個名很好,反倒是你原本那個名字,文縐縐的,我叫不慣。”
“那從今兒個開始,你叫十三,我就叫‘三郎’。”
“殷十三——蕭三郎?”
蕭三郎,殷十三皆開心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