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冷香

一個紙人放在面前,蓮花宮主貼了一片符在其腦門。雙手手指捏訣,分左右啓開眼簾。

無感!

眼睛裡看到的紙人還是紙人,應該立起來的符軟軟貼在上面。咒語也沒有發亮。

迷魂降已經失效!

站起來一把將桌上所有的東西全部扒拉下去,包括那個貼符的紙人。“乒乒乓乓”,驚動了隨身伺候的周碧瑩急忙跑進來。

“宮主!”

蓮花宮主氣衝牛斗:“賤人!真是賤人!”回過頭來問:“紅箭、白箭還沒回來?”

周碧瑩聽出“賤人”二字並不是針對自己,宮主叫“楚君儀”和“冷香兒”的口氣又極爲不善,頭低下來,面帶喜色,口氣惴惴着:“回宮主,都還沒有。”

“又不是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這麼玩瘋了?”

周碧瑩早就想逮機會給那兩個人下絆子,揣摩着宮主的心意,試探道:“信使被從連雲山趕出來了呢。”蓮花宮主目光一凜。她急忙又把腰彎下來,臉垂得從上往下看不清。

姿態從小就放得這樣低,十幾年如一日,任誰做她的主子,都會歡喜不已。

想想有人深受別樣厚待,卻只會壞事,蓮花宮主越發溫柔了笑臉:“碧瑩,臉擡起來給我瞧瞧。”看到周碧瑩一張早就風韻十足了的一張臉,故作憐愛:“多好的年紀。”走到梳妝檯,取過一個盒子,打開來,裡面還有個一小盒子,裝着玫瑰色的柔肌調理香膏,清香動人,旁邊碼着手鐲,下面的小抽屜一一拉出來,則是耳環和項鍊。

“宮、宮主……”雖爲宮主近侍,這樣的好東西落在眼裡,周碧瑩也沒法不心驚肉跳。

“每一樣,可都價值不菲。”

蓮花宮主剛說完,她就接上來:“別的我不曉得,這玫瑰香膏一看就不是市面兒上的貨。”極盡諂媚的臉上堆滿了幾乎過了頭的崇拜:“宮主,也就是您吧。身在民間,還有誰能用得上這個?”

識貨的人也是知音。

蓮花宮主不穿馬屁,笑呵呵道:“都賞給你了。”

周碧瑩並不客氣,不顧一切將大盒子搶到手中。金絲楠的盒子,光滑的觸感,還有一絲淡雅的清香。光是這一項,就很難不去愛。

蓮花宮主坐在凳子上,周碧瑩搶過梳子殷勤爲宮主梳頭。

蓮花宮主閉上眼睛,感覺着象牙細齒緩緩滑過自己的頭髮,耳朵裡傳來周碧瑩嗲嗲的奉承:“宮主,這麼美的頭髮,碧瑩可要天天幫你梳哦。”

纔到華容的楚君儀、冷香兒被藍箭侍女華淑琪攔住。

收了梅曉蝶、一名貓爪女和一名白紗女的華淑琪,底氣足到前所未有。同樣是乘馬,貓爪女、白紗女愣是將楚君儀和冷香兒分別驅趕下來。

楚君儀差點放出金線蛇。念及華淑琪在蓮花宮地位猛漲,到底沒敢。被貓爪女摁着,跪倒在地上,旁邊,冷香兒也和她一樣。

“紅箭!”華淑琪居高臨下,睥睨她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我們只是奉宮主之命去逸城下書……”話剛說完,楚君儀臉上着了一下。“啪!”不僅楚君儀自己,冷香兒都驚得瞪大眼睛。

冷香兒脫口而出:“你怎敢……”

“怎敢什麼?”已經下馬站在她們面前的華淑琪截口問。

始終在夾縫中生存,讓冷香兒極具感知境遇突變的本能。高高在上的華淑琪,一洗剛入蓮花宮時的窘迫。她彷彿不再是家門遭逢鉅變的落魄千金,.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變化?

不是宮主的寵愛,那就該是……

想到這裡,冷香兒不由自主去瞧楚君儀,恰好楚君儀也向她看來。四目相對,精明也好,並不十分精明也好,都是哪條道上來來去去許多回的人。吃過豬肉的,以及沒吃過豬肉卻總是看見豬跑的——冷香兒和楚君儀,她們紛紛心照不宣,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梅曉蝶、貓爪女和白紗女都甘被驅使,這是最鮮明的訊號。

冷香兒立刻做出馴服的姿態,低頭沉聲:“沒有什麼。”

華淑琪問楚君儀:“你呢?還有何話說?”

如果面前是蓮花宮主本人,楚君儀一定乞求宮主饒過自己。畢竟當時情勢所迫,不吐露解迷魂降的法子,雲喬尹一定會殺了自己和香兒。宮主一向對自己不薄,不是母女勝似母女一般。但是,現在審問自己的卻是華淑琪!

紅箭不同於白箭,她的自尊心很強很強。

華淑琪連問三遍,她只是瞪着對方,恨意漸濃,卻一聲不吭。

華淑琪見狀,轉目去瞅梅曉蝶。梅曉蝶冷笑:“都是明擺着的事實,認與不認,有什麼打緊?”

一語驚醒夢中人,華淑琪點頭道:“沒錯!我代宮主問話,話問完,就剩一件事要做。”

冷香兒趴在地上,身體劇顫。

華淑琪揮揮手,蓮花宮女捧出香爐一座。這香爐高兩尺,遍體金黃好像黃金鑄就。打着紙捻,將其中一段香引着。一股淡紅色輕煙蔓延出爐身。

楚君儀面色如雪,冷香兒猛地站起,攔在她面前,大聲叫道:“有什麼方法讓我們將功折罪?”喘息幾聲,放下手臂:“但凡可以嘗試,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宮女在華淑琪的指使下暫且滅掉香爐。

華淑琪走到兩個人面前,瞧瞧楚君儀,目光最後定在冷香兒臉上:“劍莊你很熟?去連雲山,讓劍莊莊主同意三個月以內在他那兒召開南北武林聯盟大會。”湊得更近些,聲音壓得低低的:“最好說服上官劍南,無條件支持宮主。”

威懾力十足,冷香兒因而發青的臉色更加慘白。

難題丟了出去,華淑琪倍感輕鬆,說起話來又輕又快:“峨眉派的人早已送到焦城,六大門派齊聚,如今都在離平江不遠的縣城。”乘回馬上,提起繮繩:“如今我們的處境,劍莊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南北武林聯盟大會開不起來,別說是你們,蓮花宮一起吃不了兜着走。”馬兒逡巡了兩圈,她倒是從容,姿態也越來越優雅。臨走之時,更是留下別有深意的一句:“人在江湖,非是你強,便是你忘——是不是有些後悔?”揚鞭打馬,華淑琪率人離開。

一行人全走了,冷香兒才道:“她的話,你想明白了嗎?”

楚君儀和她一樣,一直在動腦筋。華淑琪的意思並不難懂,楚君儀努力回想,想到一點。下面的話,她說出來時有些艱難。郊野空曠,本沒任何耳目,她才吐出三個字:“肖、靜、虹!”

冷香兒點點頭:“那天雲老爺找到宮主,說到這個。誰也不知道的名字,宮主反應很大,華淑琪反應也很大。而這件事,我們早該對宮主說。”

經歷的風雨越多,人的心就會越細緻縝密。

冷香兒來回走了好幾次,腦子裡越來越清晰:“自我們懂事,宮主就只有一個名字:肖飛豔!但是,肖靜虹這三個字,明明就是指她,應是本名。雲老爺能利用這個,要挾她去君山救雲杉,可見此名關係重大。”

到底關係什麼呢?

楚君儀在蓮花宮主身邊生活那麼久,也是茫然。

“總之,”楚君儀說:“如果宮主知道華淑琪知曉內情,君山見靖王,就沒那個賤人的事兒。”

“又何嘗能讓她有青凰、吟風那些下屬?”

青凰就是其中一名貓爪女的名字,吟風是白紗女之一。

“而現在——”楚君儀和冷香兒同時扼腕。華淑琪這個賤人,從一開始懵懂茫然,到如今,早已變得心比蛇蠍。

昔日剛入蓮花宮,以楚君儀爲首,衆蓮花宮女欺負她,**她,可都是平常事。多事之秋,她剛好可以將報復的魔爪伸向楚君儀和冷香兒。

現在,就算啓稟宮主:華淑琪知道“肖靜虹”的來龍去脈,宮主肖靜虹對華淑琪那個女人也無可奈何起來了吧。

連青凰和吟風都給了那個女人,可見君山一行,華淑琪收穫實在不小。

“該怎麼去說服劍莊莊主呢?”這又是楚君儀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半點方法的大難題。

香兒蹙眉思慮,半晌才道:“無論如何,都得先辦好這件事情。”

“你就認識謝剛。”

“不!”香兒瞧了一眼楚君儀:“我還認識一個很有用的人。”扭過頭瞧往連綿連雲山的方向,喃喃自語:“沒有誰,還能比她更會爲我着想。”說着,還露出一絲得意而又詭異的微笑。

平江縣城,宏泰米店的老闆吳志宏指揮着店裡的短工扛大包。“小旋風”謝剛負責本次莊中糧食的採辦,除了一千兩百斤秈米之外,還有五百斤碧粳米、五百斤紅粳米、八百斤小麥面、三百斤糯米麪,玉米、豆類若干,馬車裝了幾大車。連短工工錢、馬車費用,七裡咔嚓算了整十兩。

吳老闆樂得眯縫了眼睛:“謝爺了,下回再來,我算你便宜點兒。”

“得了!”爽快如謝剛,最喜歡看見別人笑眯眯的臉。糧食自有人向劍莊送去,難得出來,謝剛也想去怡景樓喝茶。

剛到十字路口,一道雪白的人影飄過視野。心頭猛地一震,謝剛急忙扒開攔到面前的兩個人。那是一對母女,正要去瞧鋪子裡的瓷器。女兒被謝剛扒得一跌,母親急忙扶住,氣得拉住謝剛不肯撒手。吵吵嚷嚷中給了一兩銀子,這才脫身,謝剛在街上轉來轉去,拼命尋找,那白色的人影已經不見蹤跡。

“香兒……”喃喃念着,壓抑不住內心的苦悶、滿腔的愁思,性情耿直的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放聲高喊:“香兒——香兒——香兒——香兒——”從怡景樓門口奔過去,也未曾停留。

幾乎找遍了半個縣城裡條條大路,回到怡景樓前十字路口,謝剛蹲在牆角下,失望、沮喪,讓他捶着牆壁,潸然淚下。

後面有人叫:“師兄。”聲音平靜而溫柔。

謝剛騰身站起,轉過來,一眼看見一張明媚的臉龐。燕無雙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兩泓純淨的解憂泉。不僅讓人不會遷怒,謝剛甚至不敢苛責,轉回去,抹乾淨眼角,這才重新直視。

“唔……”尷尬之下,他支支吾吾:“那是,師妹,你……也在這兒噢。”

燕無雙微微一笑:“今天是採辦日,你和二師兄、三師兄都到縣城來,我也來瞧瞧。”

“你說二師兄、三師兄噢——”謝剛想到現在被師妹撞個正着,而剛剛自己可是狀態癲狂着亂跑老喊,也不知道有沒有同樣被二師兄、三師兄看去了。那兩個人,裴舒是個心機鬼,胡英明是個大嘴巴,那樣的事情被他們瞧了去,回去師父面前,必落不下好。

“怎麼啦?”燕無雙心思玲瓏,感覺到他的心意,揶揄道。

“嗨!”謝剛煩躁不安抓抓頭,又無可奈何道:“就是被師父一頓好罵咯,關禁閉,抄寫心經十二篇。”說到最後一點,就有許多槽點要吐。時間已是正午,謝剛拉燕無雙進怡景樓,擇二樓雅座,憑欄可看見下面書檯。燕無雙瞅了一眼下面,沒到午後清閒時間,那裡就空空的。謝剛點了四葷兩素一個湯,燕無雙單要了一碗白米飯。

吃着飯,謝剛就滔滔不絕傾訴:“我真搞不懂師父和師孃,明明他們兩個,一個是武林中成名的宗師吧,另一個出身玄門,很早很早就已名聲在外。爲什麼都喜歡讀勞什子書呢?”伸出左手,右手從手指尖點到手掌心:“什麼‘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既然在人世間生活,就不可能無車無馬對不對?買糧食,糧食需要車馬運的吧,二師兄三師兄買菜買肉,菜販、肉販每天也需要用腳力才能將東西送到我們莊上吧。我練的是‘九花落英劍’,又不是寫字要和別人比書法。每次要抄十二篇心經,那些繞來繞去方塊文,頭都給我繞暈了,我這個難受……”

午飯時間,樓下食客來來往往,樓上夥計也不時穿梭。

燕無雙不緊不慢吃着,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對謝剛說:“爹和娘不是都說了嗎,習武也是煉心,心不靜,武藝越好越容易走火入魔。”

“九花落英劍不過分偏重內力,不練內力,哪來的走火入魔?”

“醉心功利,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種啊。”

謝剛一呆,訕笑起來爾後嗤鼻:“能醉心到哪兒去。”

燕無雙目露好奇:“師兄就不想武功蓋世,一統武林?”

“你、你、你說——武功蓋世,一統武林那?”從沒往這個方向考慮過,這會兒謝剛竟然也沒法不稍稍神往:“真有那麼一天,會是什麼滋味?”話才說完,被燕無雙一筷子敲在頭上。

謝剛抱頭呼痛。

“你現在知道我爹我娘讓你抄心經的用意了吧?”說到自己父母的高明處,身爲劍莊大小姐——燕無雙得意洋洋。

但謝剛還是不能完全明白啊,嘟囔着:“明白什麼啊我,明白……”不屑於他、將目光投向樓下的燕無雙眼神突然凝住。

順着燕無雙看去的方向,謝剛也看過去。結果,和燕無雙的反應一樣,剛剛還生動活潑着,謝剛也凝成一尊石像。

燕無雙嘴裡念出來的是:“雲姑娘?”

謝剛則脫口而出:“香兒。”

幾乎同一時間,兩個人霍地站起來。搶出座位,二人還撞在一起。燕無雙急着走,謝剛也急着走。換作平時,謝剛一定要讓燕無雙。這次,謝剛半分謙讓的意思也沒有。

“對不起,師妹!”謝剛急急道:“我要找到她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搶到出路,邁步飛身而去。

燕無雙被擋了一下,回到座位上憑欄看去,樓下熙攘,那個習慣穿紫色衣服的姑娘已經不見。

“謝剛,你!”氣得燕無雙連連跺腳。可是,明明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的,雲姑娘怎麼這麼快就恢復自由了呢?她有沒有和倚天哥哥一起來?那,倚天哥哥也在這裡嗎?他在哪裡?

——這一系列的問題,都吊起來她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不解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