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隨着一聲綿延的馬嘶,一匹雪亮毛色的白馬從綿延的樹木背後奔跑出來。仿若一道閃電,負氣離家的程倚天丟下手中原有的馬繮繩,情不自禁往前追了好幾步。
那馬疾風一樣吹不見。
再次出現,已是程倚天棄馬趕路之後。在此之前,他催着馬兒不眠不休接連跑了兩天兩夜。馬兒不行了,他只能選擇徒步。徒步又走一天,他自己也吃不消。
那馬兒“吸溜吸溜”叫,程倚天趕過去一看。喲呵,它竟然被六隻豺狗團團圍住。
威武強壯的白馬,外型上絕對秒殺瘦小枯乾的豺狗。可是,那些跑起路來都有點東倒西歪的傢伙,對付起高大的食草動物向來不缺技倆。
六隻豺狗有一隻搶先進攻,被白馬尥蹶子給踢着。
白馬低着頭往前**,還給撞死一隻。
這時,程倚天才看清,原來這白馬和其他白馬還有很大不同之處。撞死豺狗之後,前額上血淋淋凸顯出來一處——竟然是支畸形的犄角。
長犄角的馬!
程倚天不禁興趣大增。
眼見四隻豺狗改變了策略,圍着白馬團團轉起圈,程倚天瞧出白馬大禍臨頭。當體型較大的頭犲跳起來開始進攻,程倚天抓了一塊大石頭,對準離馬屁股上方扔過去。剛好打中頭犲轉向後方的頭。力道之大,頭犲被打得腦袋開花,掉在地上,頭犲就一動不動。
白馬兇狠,“稀溜溜”人立而起,“噗噗”將剩下來三隻豺給踩死倆。
最後那隻,是豺羣裡最弱的,傻不愣登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程倚天優哉遊哉飛掠過來,當着白馬的面,飛出一枚銅錢。
銅錢發出破空之聲。
這聲音很像山林中獵戶放箭的聲音,因此,活躍於整座山林的白馬支棱起脖子,耳朵轉了兩下,明顯受驚。
好在銅錢是打向弱豺。
流星趕月似的速度擦在弱豺的皮毛上,弱豺魂飛魄散,掉頭飛跑。
白馬好通靈性,惱得呼哧呼哧喘大氣,又拿前蹄刨地。程倚天站在對面,一人一馬相互凝視。漸漸地,白馬的眼神居然兇狠起來,程倚天看到它扭脖子,下意識往旁邊一讓。獸性大發的白馬直直撞到他原本站立的位置。
“有意思!”程倚天暗中叫了一聲,不等白馬逃脫,展開“空裡無蹤”的輕功,飛身形,奔跑得與白馬並列。
三天沒休息,竟然追變態的白馬追了三裡地。再往下跑,縱然是程倚天也吃不消。乾脆瞅準一個轉彎的道兒,斜着衝上去,在白馬轉彎減速時翻身上馬背。
白馬全力奔跑之際,突然人立而起。接下來又蹦又跳,還打着圈兒拼命扭頭要撕咬翻上它身體的不速之客。折騰了半晌,沒有效果。好傢伙,這馬兒大叫一聲,埋頭衝進樹木密集之地。它那顆變異腦袋也不知道有多硬,碰到什麼樹都撞,撞得“怦動怦動”。身體更在各種植物上摩擦。林中的瀑布也不放過,踩着亂石攀上去,又跳下來,地勢崎嶇水花撲面,沒把程倚天給當場嗆死。那樹木老皮、野藤鉤刺早將他衣服褲子磨爛了,磨得他那叫一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即使如此,白馬到底沒將他給扔下去。
襠下沉着一股勁,程倚天雙腿牢牢夾住馬身。不管白馬鬧騰得多兇,他都像被萬能膠粘住了一樣,就是不掉下去。馬兒也是血肉之軀,頭撞了會痛,皮破了要疼。他練過功,它沒練過功。他咬緊牙關忍住疼痛,它最終還是要受不了。
受不了,白馬終於穿着粗氣跑慢下來。
口渴,要喝水。白馬將程倚天帶到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前。
看到水,人和馬都很高興。白馬奔過去飲水,程倚天也從馬背上跳下來,臉埋在水裡“咕嘟咕嘟”盡情喝。喝飽了,擡起頭來,見那馬兒鑽到水深的地方洗了把澡,爬上來。
山中的風不急不慢吹,明媚的陽光不吝播撒。
程倚天看那白馬,漸漸失了心神。
只見它體格高大,肌肉強壯,一身雪白的皮毛,毛尖兒不知怎的,在陽光的照耀下竟然閃閃發亮。長長的馬鬃,飄灑更如銀色的飛瀑。這根本就是一匹銀馬、神馬。
賞看着,賞看着,程倚天來到白馬身邊。
這白馬突如其來轉了性子,扭過頭,竟然用犄角在他頭上輕蹭。馬鬃摩挲着他的臉,柔韌十足。程倚天回抱它。白馬擡起頭嘶鳴,那意思:“你再上來?”
程倚天會心一笑,翻身上馬。
這回,白馬又快又穩奔跑起來。身體穿梭樹與樹之間,倏忽化作叢林中銀色的閃電。樹木風一樣的向後直倒,各項事物都在身邊變成光影。小鹿跑過來了,它便放慢速度和它嬉戲。猴子攀着樹枝從頭上經過,它便擡起頭,“吸溜吸溜”叫着和它們交談。
程倚天騎着它一直到達森林的邊緣。下馬,捧着它的臉,程倚天溫柔道:“回去吧。”
白馬用力蹭他身體,始終不走。
“那麼,”程倚天思忖着,又改口對它說:“跟我一起走?”一人一馬來到集鎮。最後,白馬被撞上轡頭繮繩馬鞍子。程倚天拍拍它的背,笑着道:“你長得好看,我叫你銀龍吧?噢,或者喚你作‘疾風’更好。”旁邊鋪子的夥計接話:“叫‘疾風’,爺這匹馬的速度可想而知。千里馬吧?”程倚天應了一聲。
在客棧打尖,次日騎馬上路。疾風腳程很快,午時未到,便到吉州。從吉州到平江,快馬行進,也只有半日路程。爲了實現對蓮花宮主的承諾,天慈方丈及五大掌門都停留在此。
程倚天也在這裡暫住。
城北的望山客棧,和城西的臨風客棧遙遙相對,中間隔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黃牛崗。一片綿延開去的樹林阻隔開兩個離得本不十分遠的角落。程倚天投宿望山客棧,臨風客棧則被六大門派的掌門及弟子佔據。
彼此之間都有所察覺,不過,逸城如今聲勢壯大,逸城公子和六大門派掌門毗鄰而居,一連幾天,竟然相安無事。
既然六大門派的掌門長居在此,另一方面也說明南北武林大會的召開已被促成。
沒多久,程倚天就收到了由蓮花宮的黃箭侍女周碧瑩送到的一份正式邀請函。
一年未見,昔日那個還很青澀的逸城公子就已經這樣穩健。穿着一身黃衫的周碧瑩,雙眸水光盈盈,悄悄兒地,不停打量站在花園裡正在閱讀邀請函的程倚天。
能將剪裁如此簡單的一身亞麻布衣裳穿出如此清新的貴族氣,這人該得多麼自律?又得多致力於修身養性?
曾賞看過他本人,周碧瑩更是不斷回味。
如果有可能,和這樣的人共度一夜該多美妙?她拼命遏制着自己的衝動,控制不住眼中的貪婪,語氣卻竭力平靜:“程公子,今夜那兒也別去,好嗎?”面對疑惑,她眼角眉梢微微泛紅,嘴角帶笑:“紫箭已經回宮了,你知道嗎?”頓了頓,“她到底是蓮花宮的人,即使有蓬萊仙閣的黑翼鷹王以及您的青睞,作爲孃家,未出嫁之前,她還是得留在蓮花宮裡才更合適,你說對不對?”
“你說她要嫁人?”這個話題,對於程倚天來說着實敏感。
周碧瑩未置可否,只聳了一下畫得高高擡起來的眉峰:“總之,今夜你不要出去就好咯。”留下滿腹疑雲的他,笑而離去。
當晚,程倚天睡在客棧房間的牀上,耳中隱隱聽到“嗡嗡嗡”蚊蟲飛舞的聲音,坐起來,目力所及,乳白月光照亮的山牆那邊的窗戶口,一陣濃雲由遠及近。他不知道,這其實是蓮花宮裡飼養的蜜蜂,服過特質的花蜜,感覺到熱源,就要羣起而攻之,號稱仙人指。
程倚天配帶玄蜂靈配,不懼怕蜂毒,可是成千的仙人指蟄在身上,那痛楚,也吃不消。
翻身下牀,衝出另外一扇窗。展輕功掠出客棧,迎面又有嗡嗡聲,另外一大批仙人指席捲而來。
一個黃色的身影便在這時落在他身邊。攔腰抱住程倚天,如瀑黑髮掩映下一張少女的臉龐嬌美如花。
周碧瑩的嘴,貼着程倚天的耳朵,幾乎就黏在程倚天臉上。西面八方都埋伏了仙人指,程倚天不得不跟着這個女的,最後,“撲通”一聲,兩個人一起跳入包圍圈當中一個半畝大池塘。
數千仙人指盤旋在頭頂,周碧瑩拉着程倚天死也不讓他出去。程倚天水性很差,待在水下,沒一會兒氣便憋不住,周碧瑩使出雙手雙足,八爪章魚一樣緊緊箍着他,嘴對嘴親過去。
灌了一口氣在他嘴巴里。
程倚天緩了點過來,雙臂用力,將周碧瑩推開。
隨着“咕嘟咕嘟”一連串水泡冒上水面,又過好一會兒,接近河岸的地方,抓着茂密水草的程倚天才七手八腳爬上實地。右掌掌緣如刃,切了十幾根茭白葉在掌中,揮手放出。這十幾根茭白葉在空中相互交叉飛過,攜帶的勁風將飛過來的仙人指剮中。濃雲中一小塊就被打落在水上。左掌跟着依法施之,第二波進攻而來的蜜蜂也被打死。接着,他脫下長衫,抖開,旋轉,愣是從仙人指組成的濃雲中掃出一條道兒來。
岸上傳來幾聲尖銳的唿哨,十幾棵柳樹組成的樹牆背後,四顆腦袋探出來。一個人影由遠及近,來到他們身後。寒光閃閃,血光乍現,四顆腦袋打拉下去,孰強背後多出四具屍體。
一個勁兒追程倚天的仙人指改成在半空兜圈子。
周碧瑩溼淋淋從水裡爬上來,大叫:“快去追啊,快追啊。”
仙人指轉了幾圈,調轉方向向空曠處飛去。
程倚天扔掉沾滿蜜蜂屍體的長衫,坐在河堤上大口喘氣。眼見溼了身的周碧瑩又向自己撲來,頓時嚇了一大跳。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向周碧瑩飛去,周碧瑩詭計不少,身手一般,被撞個正着。
剛纔出現在樹牆背後的人來到程倚天身邊,清脆的嗓音對那邊說:“不白讓你吃虧,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好好享用吧?”拉上程倚天的手,雙雙離開。
奔出大約一里多地,程倚天駐足,將手抽回來,冷着臉問:“你這會兒來做什麼?”
月光下,佳人玉顏依舊,那罥煙眉丹鳳眼,高挺鼻樑,精緻小巧嘴脣不點而丹,不是雲杉是誰?
“不聲不響就從隱莊離開,你知道我每天守候在你身邊,花費了多少心血?”憋了許久的委屈,程倚天說出來時,居然很是憤怒。
“迷魂降是我爹幫我找的解法。”雲杉凝視他的雙眼,回答得並不遲疑:“被靖王府的人俘虜之時,我的信物,也是委託他人送給我爹。” ωωω▪ ttκā n▪ ¢○
程倚天一聽,更加不開心:“你居然不相信我。”
四目相對,程倚天難過起來,主動移開目光。雲杉向他身後靠近兩步:“倚天哥哥,面如冠玉的公子和臉上有六道疤痕的老者,這二者,誰更容易找一些你應該明白。我那時委託丐幫找我爹,是無奈之舉。再說,”唏噓一聲:“能和靖王打交道,必須通過蓮花宮主。”
話說到這裡,程倚天責難她的神情不見了。注視着她的臉,他上下打量的行爲頗有些奇怪。
雲杉問:“你看什麼?”
程倚天試探:“你知道了嗎?”
雲杉便很疑惑。
程倚天道:“蓮花宮主其實不叫肖飛豔,”說着,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稍後才接下去:“她的真名叫肖——靜——虹!”一字一頓,把蓮花宮主的名字說得無比清晰。“有些熟悉,對不對?”他跟着問。
雲杉神情躲閃,避開他的直視。
短暫的靜默,讓兩個人暫時拋開俗事,彼此用真心互相感受。
“雲兒——”他滿懷深情呼喚。
雲杉身體微顫,等他靠近自己,放鬆戒備,輕輕倚入他懷中。
“黑翼鷹王已經是過去了,你從此只記掛我好不好?”他說得很動情。
她伸長雙臂,用力環抱他的腰,並把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方。穩健有力的心跳,帶給她無窮的力量。風風雨雨都能一下子忽略了,她堅定地點了好幾下頭,口中“嗯”了一聲。
“不管什麼情況,我都會竭盡所能保護你,比如從靖王手中將你救出來。”
雲杉離開一點,仰頭觸碰他的凝望,忽而嫣然一笑,鮮妍如春花綻放。
程倚天控制不住,低頭擒住她嬌嫩的嘴脣。心心相印的兩個人彼此纏綿,這情形才美。過了許久,他們分開,程倚天問她一個問題:“你扔給周碧瑩的是誰?”
雲杉笑着說:“一個殺豬的屠夫啊。”
“你怎麼會認識殺豬的屠夫呢?”
“尾隨周碧瑩到望山客棧時,路過那戶人家。那屠夫嫌棄老婆燒得下酒菜不合口味,正在打他老婆。”
“你就插手了?”
“嗯。”雲杉歪着腦袋皺着鼻頭的樣子俏皮可愛。
少不得又要愛撫一番,程倚天然後才接下去問:“把他抓出來給周碧瑩,你是幫那屠夫呢?還是純讓周碧瑩難堪?”
雲杉眸子熠熠生光,並不言語。
“你就說吧。”程倚天百無禁忌。
雲杉便輕聲說了一番話。這番話,最能暴露的就是蓮花宮女最根本的本質。從她口中說出,一定意義上,她算是承認了自己確實與衆不同。然而,就是如此,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十足的寵愛,這寵愛,真比任何寬容都要重要。
雲杉心安理得,偎依回去:“我和那些事,從現在起,絕對不會再有瓜葛。如果靖王府或者蓮花宮再抓我回去,這以後,我一定只期待你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