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情緣

一道閃電劃過幽秘的樹叢,沒多久,搶先行動近一日的一輛馬車被輕鬆追上。

以一個非常漂亮的身法落在正在奔馳着的馬車上,輕盈程度,勝過先前許多倍。矯健的駿馬——疾風,劃了一道流暢的弧線,奔進另一邊的叢林。以它的速度,在叢林中撒個歡,再出來,馬車興許還沒趕到它眨眼就可以到達的地方。

駕車的綠衣奴眼睛花了一下,程倚天已經開門進車廂。接着,綠衣奴眼睛又一花,他人又走了。

蓮花宮主肖靜虹把車廂門打開,大叫:“停車、停車!”

綠衣奴急忙勒住馬。

肖靜虹下車。

來到空地,往前又奔跑十多步,肖靜虹對着天空大喊:“程倚天、程倚天!你給我出來,有種的趕快出來!”

人影一閃,逸城公子程倚天優優雅雅、淡定從容出現在她面前。

還是那麼一副清朗奇秀的俊容,重傷沒有讓他頹敗,他的氣色,似乎比受傷以前更加好。

心裡知道些什麼,譏諷人卻是習慣。

肖靜虹冷冷一笑:“我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還能這樣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接着吐出一句:“真是命大。”目光突然出來的留戀叫人玩味,不過,很快這留戀就被更大的一層恨意替代。冷漠重新蒙上她的臉。

這纔是程倚天所熟悉的蓮花宮主。

被程倚天攏在懷裡的燕無雙突然得了指令,推開程倚天,拔出劍,當胸便刺。程倚天隨意一夾,招數未曾全部展開的九花落英劍,瞬間落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間。但是燕無雙很用力往回抽劍,程倚天只好任由她把劍抽回去。接着,燕無雙憑藉直覺出招,程倚天仗着深厚的功力和輕盈的步伐與她周旋。

肖靜虹取出一支碧玉笛吹奏。攝魂的功力比起秦箏稍微遜色,但是驅動一箇中了迷魂降的人,讓她快就快,讓她慢就慢,並不困難。

程倚天向肖靜虹撲來時,燕無雙挺劍直刺他的後背。但是,到底程倚天功力精進,“空裡無蹤”比之前更爲快捷。一道白影,他就逼近肖靜虹。一股指風,幾乎戳痛肖靜虹的嘴巴。肖靜虹大吃一驚,不自覺埋頭躲避,手上一輕,碧玉笛已落在程倚天右手五指之間。程倚天左手向後探,身體隨之往後轉。轉過來,燕無雙的劍纔到。乾元混天功的乾勁外吐,碰到長劍,燕無雙握劍的手虎口大震,長劍脫手。

長劍碰到右手的碧玉笛,繞了幾個圈,和碧玉笛合併,被程倚天一起收掉。

程倚天左掌砍在燕無雙後腦上,燕無雙暈倒。

肖靜虹翻倒在地後又滾了兩滾才站起來,華服上沾了草屑泥土,髮釵凌亂,狼狽極了。

程倚天單臂抱着燕無雙:“肖宮主,不管你想要燕姑娘做什麼,現在起,燕姑娘得交給我。”

肖靜虹氣憤咆哮:“連你也要和別人合着夥兒對付我?”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愣住。程倚天反問:“宮主此言,從何而來?”肖靜虹囁嚅半晌,哼了一聲:“從何而來,想來日後你會有知道的一天。”頓了頓,嘴角挑起冷笑:“不管怎樣,我曾經想要將女兒嫁給你。雲杉剛走,你就絲毫不念舊情了?”

這是一記重箭,射中程倚天的心臟,程倚天整個人都被刺激得疼。

“我知道你心裡只有我的女兒。”肖靜虹走近他身邊。

程倚天側過臉,四目相對,程倚天的眼神一剎那冷起來,讓人心驚。

肖靜虹也記得連雲山上他狀態時常的情景。並不是所有的老實情緒都安插到逸城公子身上。如果程倚天真的陰沉起來——肖靜虹禁不住忐忑,跟着主動轉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樣一來,她,還有上官劍南等人,也許,都要爲各自捏把冷汗。

樹葉被含在嘴脣間,程倚天吹出清涼的哨聲。疾風就在左近,聞聽召喚,奔騰而來。

程倚天對肖靜虹說:“看在雲杉的份兒上,日後如有需要,可以提出。”圈馬走出幾步,回頭又多說一句:“燕姑娘我還是要帶走。”口中輕叱,疾風小跑一段,騰身飛奔。

銀色的千里馬眨眼便離開視線,肖靜虹又氣又恨,走到綠衣奴駕駛的馬車前。

綠衣奴出語柔軟:“宮主請!”

肖靜虹第一次發現,自己強霸了那多麼年,其實還是一點依靠都沒有。

且說程倚天,帶着燕無雙渡江,然後來到南川。在南川吳家坪哨站,他先讓董大千尋找尺寸在四寸左右的巨大水蛭。這種水蛭,半年前武當門人云非凡就給雲杉使過。現在舊法新用,程倚天親自上陣,將花了老大勁找來的一條油光水滑黑黢黢大水蛭,放在燕無雙後腦上。

解迷魂降就得用這種方法,燕無雙頭部缺血暈了一會兒,下晚時分,小於就來稟報:“燕姑娘醒了。”

程倚天有些激動,急忙去看。

卻見燕無雙睜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雖然迷惘,卻沒有了意識迷糊下的木然。看到他,她眼中立刻射出欣喜的光。程倚天也很喜歡這個情真意切的姑娘。他走過去,她投入他懷中,他的雙手,自然而然就將她圈住。

笑眯眯地瞧燕無雙喝完整整一碗八寶銀耳粥,程倚天才正兒八經說:“謝謝你。”燕無雙閃爍着那雙絲毫也沒被功名利祿污染過的眼睛,嬌憨如只在溫暖關愛下長大的小貓咪。

一直以來,程倚天都沒斷過那樣一個念頭。單獨一個人,又沒有俗事纏身之時,他偶爾就會想:“爲什麼,那樣多的人,只對雲杉一人癡情?”華淑琪愛他愛得熱烈,他並非不知。便是燕無雙,也將一顆心只牽繫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明知想的這些是有些荒唐,但是,無論怎樣——

對華淑琪,他都藏着許多個對不起。

對燕無雙,程倚天覺得,自己也許實在沒那個必要,爲了已經和黑翼鷹王走了的雲杉,而白白辜負了她。

她的臉上,有和雲杉一樣的驕傲。沒雲杉那麼狡黠,很少心機,因而單純。

程倚天直直端坐,認真想:“真的,我應該喜歡一個單純些的姑娘。”跟着雲杉的腳步,他實在太累啦。

燕無雙問他:“絕命谷主到底爲什麼會救你呢?”

程倚天啞然一笑,微微沉吟,然後對她說:“他被你感動了呀。”白乞說過,爲了他留下來的那個姑娘,從涪陵鎮,磕頭一直磕到山裡面。足足兩裡地,磕破了頭,血流了一臉。

“她暈倒時,我替她擦了擦。”還在絕命谷裡,白乞如是對他說。

此時此刻,程倚天不由自主伸出手,輕輕觸摸她的額頭。早就消腫了的這裡,連一點瘡疤也未留下。感動,種子一樣深深埋進他的心。

程倚天說:“因爲你,絕命谷主才救了我。”停了會兒,凝目燕無雙的眼睛:“絕命谷主和寒梅仙子的故事,你聽過沒有?”

燕無雙搖搖頭。

程倚天輕輕一笑:“那也是一個偉大的女子,爲了自己喜歡的人,犧牲自己的動人傳奇。”

燕無雙被他瞧得臉頰紅豔豔的,如霞在燒。

程倚天伸出自己的手,她心中一陣狂喜,壓抑不住的笑容直透上眉梢眼角。

燕無雙把一隻柔膩白皙的小手,放在他溫暖的掌心中。

兩隻手互相一握,兩個人心心相印。

程倚天讓燕無雙進哨站的鴿樓。這兒分門別類,有十分擅長飛超遠途的耐力信鴿,也有隻用以短途交換消息的爆發型信鴿。前者自生能力很強,耐力持久,後者飛行速度快,各有千秋。鴿子的羽色也很豐富,黑色、白色、花色、絳紫、藍灰……雨點一樣“咕咕咕咕”在身邊叫。

傳書送到,董管事上呈公子爺時,程倚天也沒避開,而表現得不想讓燕無雙知道。

燕無雙很注意避嫌,但是,程倚天被這份傳書交個她,她不得不看。看完之後,燕無雙大驚,脫口道:“怎麼會這樣?”

跟在程倚天后面走出鴿樓,燕無雙的心一下子從天落到地。趕到程倚天旁邊,斜目瞧他的側臉,那張讓她心動不已的側顏,並未流露出怒意。

連不滿都沒有——

燕無雙非常忐忑,又不免着急。

來到前面廳上,坐下來,大於送茶上來,程倚天抿了一口,然後才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離開劍莊,要護送我,是你全部的想法。”

“我……”細膩如燕無雙,並沒有那麼蠢鈍。程倚天話裡有話,當她知道,她離開劍莊這一段時間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前後聯想,沒有什麼不能明白。

“倚天哥哥,我絕不知道我爹會率各大派攻打頤山。”就算程倚天爲她否定,她還是要專程解釋。

但是,還有沒法解釋的事情,這讓她不得不心虛。

“倚天哥哥——”她想說什麼,最後欲言又止。

程倚天表現出很好的耐心,爲了不讓她產生心理負擔,甚至還微笑着。

燕無雙豁出去:“我是要護送你,但一開始,並不是要把你送進絕命谷。”既然起了頭,她乾脆滔滔不絕下去,“我娘認爲絕命谷主絕對不會救你,她讓我帶你去樊陽,玄門消息傳得也不慢,她會傳書讓我外公到樊陽。我娘對我說的是:她會讓我外公替你療傷。”

“上官夫人宅心仁厚,她興許就是想讓燕老門主替我療傷。”

“可是……”

“你懷疑你娘?”

燕無雙不願意這樣想自己的母親,事實擺在面前,她怎能不憂心?“倚天哥哥……”她猶豫不決,對程倚天說。

程倚天輕輕握握她的手,示意她儘管放心,什麼都可以說。

燕無雙想了很久,肯定道:“我相信我娘,她絕對不會因爲你重傷,就想借我外公的手,控制住你。”頓了頓,目光越發堅定,“我外公也不會同意!”站起來,“倚天哥哥,不如我們先回去,你拜見我爹孃,之後,我同你一起去見雷老爺?”

“噢——”程倚天聞言站起來。躲開她的注視,走到窗邊。外面,是開得正盛的紫薇花,嫣紅嫣紅,正是少女懷春的臉頰。

燕無雙跟過來:“你不願意?”

“沒有。”他的回答倒是乾脆,可是,究竟是真是假,燕無雙自認怎麼也沒辨別出來。

瞧瞧別處,燕無雙不覺有些酸楚:“你終究放不下雲姐姐,我知道。”

程倚天從後面伸雙臂攏住她,溫柔道:“沒有的事。”沉默片刻,一笑自嘲,“縱有些日子吧,一開始還是會有些想,不過,”話鋒一轉,握着她的肩頭,將她轉到面對自己,“相信我!”

四目相對,感覺到他目光的溫暖。

燕無雙雙眼突然變得霧濛濛,輕輕偎入他的懷中,兩滴淚便爬出來。

“不開心?”他問。

“不是。”燕無雙兩隻手緊緊抱住他。他爲她將眼角的淚花擦去,燕無雙忍不住笑起來道:“我是高興,真的很高興很高興。”仰起頭,“倚天哥哥,我們就這樣,一起到老?”

“如果可以,”程倚天說到這兒時,短暫停頓,旋即,他接下去,“你想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看見伊人雙眸如夢,滿滿的真情綻放在臉上,是人,就沒法不感動。

程倚天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微微一啄。

她被閃電擊中了似的,整個人都收緊,眼睛不自覺禁閉,長而濃密的眼睫毛小扇子一樣不停抖動。

他的腦海,不知不覺浮現出昔日:寧靜的夜,偏僻的房,嫣紅的牀鋪,金桂的香氣充盈每一個角落。年輕的男子和年輕的女子,纏綿到繾綣。清晰地記得那嫩黃的襦裙,修長的脖子白雪般晶瑩。

如果並沒有六大派,沒有劍莊,沒有蓮花宮主,沒有黑翼鷹王,他絕對不會放手她。天塌了也好,地陷了也好,她不離開自己,就沒什麼可以阻止他緊緊拉住她的手。

如果——

如果叫人心痛悲涼的那些事情從來沒發生,這時候,他必然要爲她忘我瘋狂吧。

可是——

燕無雙和他分開來,睜開後的眼眸,瞧見的,是他浮於表面迷之笑容。

她認爲,這是他內心感到歡愉的表現。

卻不知,她和他情感該當交融之時,他其實還是在爲另外一個“她”心潮起伏。

“她”和她,終究不是一回事。

程倚天對燕無雙說:“你先回屋休息會兒。”輕輕咳嗽一聲,外頭伺候的小於立刻開口:“公子,管事請你去鴿樓。”

晚上,他到燕無雙住的西南小院,又是一份傳書,被他放在正堂的檀木圓桌上。

燕無雙拿起來,一看,神色大變。

“和你早上看到的,前後腳到。”程倚天並不打算在細節上欺騙她,“不想讓你過於擔心,才這會兒告訴你。”

燕無雙一跤跌坐在凳子上,程倚天側目對她說:“頤山裡頭,洗心樓和隱莊四周,都被陸氏兄弟用奇門術改造過。陸氏兄弟的名頭不知你聽過沒有,‘巧奪天工’,小小花塢都能打造得生人勿近。頤山深遠,地勢又更加複雜,他們大顯身手,就是你爹號稱天下第一劍,也難以不被擒獲。”

“那現在我爹在哪裡?”

“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關乎親生父親的安危,燕無雙顧不上他是自己一心所愛的男人,跳起來,氣急敗壞。

程倚天的表情很是莫測,盯着她的眼睛,只是冷笑。

對視失敗,她頹然坐倒。

這時候,他才站起,走到她身邊。“雙兒。”一聲呼喚,燕無雙心裡的憤懣煙塵一樣,被突如其來春風吹跑。

好一會兒,她才扭過半邊臉,輕聲道:“對不起。”

程倚天笑笑,負手背後,轉目別處道:“我真的不知道上官莊主現在到了哪裡。”頓了頓,頭轉過來,“各大派確實全部落在我的手上,但是,我的人又全部中了蓮花宮的仙人指毒。”

“這怎麼會?”燕無雙跳起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程倚天並不以爲恥,“蓮花宮主心計百出,她手下那些法門說神奇也不十分神奇,但是,許多情況下,還是會造成許多人——諸如我——許多煩惱。”

燕無雙還是有些不懂。

他解釋:“那是一種經過特別培育的蜜蜂,人被蟄過,特定時間內無獨門解藥,會致程度不一身體癱瘓。留守的傅娘子都着了道,藏在地下躲過一劫的巧奪天工以及我的親信快劍楊昱,他們沒有選擇。已經擒獲的各大門派人等,包括你爹,這才全部由周碧瑩全部帶走。”

“那又是誰?”

“蓮花宮白箭侍女。”

“那麼多人,她一起帶走了嗎?”

“不!”燕無雙一怔,程倚天接下去道:“其他人都被放了,最後只帶走一個人。”

“不會是——”燕無雙心跳加速。

程倚天正色:“真的很遺憾,唯一被帶走的,只有劍莊的上官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