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失血

對鐵蒺藜威力的理解,他們又統統被刷新了一次。唐見心一隻手五根指頭,每根指頭居然都粘了一顆——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彈指之間,紛紛射出。勁力之強,應該出於事先裝了機括。

程倚天直覺去拉蕭三郎,但是蕭三郎已經抱住藍鳳兒。梅曉蝶匆忙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程倚天只好拉住楚清幽的手,身若輕煙,飛逝出老遠。

二十枚小蒺藜炸出來。

躲在樹後的梅曉蝶還是被射中兩下。蕭三郎把藍鳳兒緊緊摟在懷中,十八枚小蒺藜無一落空,竟全部射入他身體。

溫熱的血花一樣開放在藍鳳兒的身上。

反手擁抱住蕭三郎,藍鳳兒提高了喑啞的嗓音,失聲道:“三哥、三哥!”

欲趁勝追擊,唐見心又掏出十個鐵蒺藜。程倚天動在先,搶在鐵蒺藜出手之前,已經逼近他。隔着三丈,一掌拍出。掌風襲體,唐見心下意識凝神,正要發射暗器的手便停頓住。程倚天倏忽便至,下手不輕,一掌打在唐見心肩頭之上。唐見心被打飛,乾勁剛猛,波及他的內臟,唐見心後背着地,摔了個七葷八素,半晌直起身,喉嚨一甜,一大口鮮血吐在地上。

江南十六堂的人無一人是程倚天對手。

姬揚的短刀未過三招,便被從一邊將兩隻手的手腕一起切中。坤勁虛託,柔若無物。姬揚正愣神間,乾勁洶涌而出。別人眼裡,好好站着的平江堂主一眨眼飛到天上。

龍口堂堂主魏馳敬、紫蘇堂堂主陸延旭、清河堂堂主晁仲先後被擊倒。

將蕭三郎從藍鳳兒懷裡抱過來,程倚天短促有力命令:“走!”梅曉蝶忍着背上的疼痛,楚清幽驚慌失措跟着。他們一行一起躲避入黑松林。

唐見心肺部受傷,一用力便不停咳嗽。

唐見雄拿出個藥瓶,倒出顆碧綠晶瑩的藥丸來喂他吃。

唐見心一邊嚼藥丸,一邊忍着咳嗽說話:“咳咳,那個死傢伙,咳咳,讓我知道他到底是誰,一定讓他不得好死。”

姬揚摔了個四腳朝天,內傷倒是不重。撿起兩把短刀走過來,短刀入鞘,他輕輕拱手:“多謝公子適才搭救之恩!”平攤雙手,又注目唐見心。

唐見心正氣急着,知道他想什麼,偏偏扭過頭不搭理。

唐見雄說:“四弟,你的鹿皮囊裡,春風膏還有不少吧?”

唐見心沒好氣:“本來都有。現在沒了。”頭扭得更轉過去些,“自打你偷偷去幫鳳凰教那個落荒而逃的丫頭,春風膏和翡翠香肌露便全被我丟了。”

唐見雄偷眼瞅瞅姬揚等人,俊俏的臉微微一紅。姬揚看看他們倆,又想想“煙雨斷腸絲”和“鐵蒺藜”的情狀,大差不差猜到他們的身份。

“兩位,”姬揚問兄弟倆,“二位可是姓唐?”

唐見心搶在唐見雄前面回答:“和你半塊銅錢的關係都沒有。”

滿臉滿手的牛毛針,肌肉瘙癢,十分難過,姬揚卻還是笑起來:“我等在楚地,甚少和川蜀的唐門交往。不過,天下正道是一家,兩位唐公子既然剛剛射殺了鳳凰教的妖物,救了在下以及兄弟們。這射殺金線蛇的餘禍——”這回一躬到底,“懇請唐公子慈悲以解之。”

面子給足了,唐見心拿捏着架子,態度不得不鬆動。他兩隻黑黢黢的眼珠在大眼眶裡轉了又轉,甩開唐見雄,然後道:“姬揚堂主?”

姬揚應聲。

“我要找一個人,你得幫我。”

“但聽公子差遣。”

人家這麼爽快,唐見心覺得:自己再不鬆口,那就着實有損唐門高貴的門風。也掏出一個琺琅盒來。這琺琅盒和之前程倚天帶進榮昌客棧的相比,顏色爲橘黃色,圖案是草綠色的花草,僅此不一樣而已。抽屜分上下層,第一層是粉紅色的膏體。“春風拂面,溫暖柔軟”之意,所以叫“春風膏”。

春風膏軟化斷腸絲的倒刺,三個時辰後,唐見心用他的金鋼磁將牛毛針吸出。金鋼磁磁性強於尋常磁石百倍,走一趟便可。然後再給姬揚等人敷上翡翠香肌露。這翡翠香肌露連着敷,一日三次,三日,肌膚就會完全恢復,細膩柔嫩只會勝於從前。

再說程倚天一行,先是要避開唐家兄弟,後來,蕭三郎血流如注,始終不止。程倚天不得不拜託楚清幽,在蓮花宮找地方給他們暫歇。

肖靜虹遷居湘西,這兒的房子大部分都閒置下來。他們最後來到一處,粉牆高起,門樓巍峨,上面三個大字“錦怡館”還很新。

推開門,楚清幽讓程倚天先將蕭三郎抱進去。裡面一棟主體三層附屬左右各兩層的高樓,程倚天將蕭三郎抱進去後,直接在主屋臥室找牀將他放下。

蕭三郎神志有些恍惚,但是,他還是努力告訴程倚天:“替我下針。”穴道,程倚天都熟。楚清幽去藥庫尋找,找來一盒子金針。程倚天按照蕭三郎的吩咐,選擇尺寸合適的,瞅準了,一一刺下去。

“汩汩”流個不停的血,流速明顯減緩。

“軟金膏。”

程倚天將先前他給自己的一個木盒子拿出來。散發着好聞味道的暗香木,紫紅色的木質沉穩大氣。藍姑站在一旁,看得專注。只見盒子打開,裡面是大半盒淡黃色柔滑的膏體。只有一絲雅緻的梨花香。

藍姑的眼睛猛然溼潤。

程倚天聚精會神用桃木條挑軟膏,塗在每一顆小蒺藜露在皮膚外面的尾端尖刺上。等最末端軟化之後,繼續塗,一直塗到鐵蒺藜變成一根“面”蒺藜。用鉗子夾住末端,輕輕一提,小蒺藜一個一個被拔出來。

十八個坑洞,程倚天都仔仔細細敷上最好的金瘡藥。

拔了金針,血也不流。程倚天這才鬆了口氣。

梅曉蝶問楚清幽:“有什麼吃的嗎?”

楚清幽並不十分情願聽她的話。可是,一再奔波,天色也已經暗下來,自己也餓得肚子“咕咕”叫。

楚清幽這纔對梅曉蝶說:“跟我來。”錦怡館有小廚房,廚房裡有米,還有面。梅曉蝶手腳很勤快,洗米煮粥,又和了一盆面,摘出一籠麪糰,熱水鍋上蒸熟。一個時辰之後,油燈如豆,楚清幽、程倚天、梅曉蝶三人團座,桌上放着清粥,還有蒸好了的熱氣騰騰的大胖白麪饅頭。

楚清幽拿了一個饅頭,遊目四顧,問:“藍姑呢?”

程倚天斜瞥她一眼:“待會兒梅姑娘會把吃的送到房間裡。”

“不會吧!”楚清幽禁不住怪笑,“留那個醜八怪照顧蕭三爺?”剛說到這兒,發現對面兩個人面色皆不善。

梅曉蝶厭惡她說這話,她可以理解。

可程倚天什麼時候和梅曉蝶師徒關係這麼好?

喝粥、吃饅頭,祭完五臟廟,程倚天拿來一個托盤,拾掇了兩碗稀飯和一盤饅頭。

梅曉蝶端着,送到臥室裡去。

程倚天精神很好,閒來無事,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這兒的結構、陳設全看一遍。

想想,以前也到過這個地方,沒進來而已。按照當時蓮花宮裡的情形,他也看出來:“這兒是你原本居住的地方,對不對?”

楚清幽隨口應了一聲。

他又道:“此次到洪州,大概除了你之外,蓮花宮主還是派出了其他人。”頓了頓,加註解,“不然,也不會和我們一起這麼長時間,沒有半個人出來找你。”

楚清幽冷笑道: “我到這兒,不就等於回家了嗎?”

程倚天“噢”了一聲,思忖片刻,接着又道:“蓮花宮最大的房子就濯水殿,對吧?那兒此時此刻應該有人住在那兒。不是蓮花宮主,也不是你,那就該是個能夠取代原有五色侍女的出色女子。”手指摩挲着下巴,放下後看着她說,“你不願意說,那就讓我來猜一猜,雲杉走了,華淑琪被送進靖王府,實際上和蓮花宮關係不再密切,周碧瑩剛遭唐見心毒手,冷香兒——”

如同梅曉蝶在意藍姑,而他在意蕭三郎,當他忽然提到“冷香兒”三個字時,楚清幽的表情也驀然冰冷起來。

這是爲心加一層防護後,人外在最直接的表現。

程倚天剎住話頭。

楚清幽則躲開他的逼視。

程倚天心微微一動,丟開這個話題,直接說重點:“人多有時候也不好,爭名奪利勾心鬥角,好好的上下級關係憑空多出許多齟齬來。當年我剛認識夢氏姐妹那會兒,夢瑤仙、夢沉仙就百般不願意玉雪笙奪取她們的風頭。而肖靜虹宮主也不想自己的手下越過自己的權利。至於連雲山上麼——”

楚清幽趁他頓住不說的空檔,冷冷接上來:“肖靜虹根本沒想到居然有人會那樣公然拆她的臺。”

“肖靜虹?”程倚天反問。

楚清幽臉頰發赤,有些緊張。可是,夜深人靜,此時此地,除了他們和屋子裡面的人,沒有一個蓮花宮的耳目。

“說就說了,是肖靜虹!”楚清幽豁出去道,“名字起了,本來就給人叫。”

“可我聽說——”

“她把我當成女兒?”

“嗯!”程倚天點頭。

“嗤——”楚清幽控制不住自己冷笑起來。笑得很無奈,笑容又極勉強。她帶着非常複雜的情緒對程倚天說:“給你講個小故事吧——’

“在很久以前,狼山縣大青山腳下有一家農戶,夫婦倆男耕女織,雖然不很富裕,但是日子還算開心、滿足。有一天,女主人給男主人生了一個女兒,男主人非常高興。第二年末,他們的二女兒也出生了,這更讓夫妻倆認爲日子到了幾乎要開花的好時候。但是,好景不長,有一天,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穿着隨意,頭髮亂蓬蓬的,最爲醒目的是,他的臉上不知怎的,竟然有三橫三縱六條瘡疤。’

“他要夫婦倆的小女兒,後來看到大女兒更乖,更好看些,乾脆將兩個女兒一起抱走。這兩個女孩被帶到一個很富裕的家庭裡。這個富裕的家庭,主人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子,她先是被大女兒乖巧的模樣吸引,然後連小女兒一起收下。她開始撫養她們,將大女兒當作親生女兒的同時,又陸陸續續蒐集了其他年幼的小孩,然後委派其他人將這些孩子同小女兒一起專門培養。”

程倚天定定地看她。

她問:“聽出來大女兒是誰?小女兒是誰了嗎?”

程倚天淡淡道:“我只聽出,富裕家庭的女子應該就是蓮花宮主肖靜虹。”

“肖靜虹當我是她的女兒,那只是‘當作’,實際上,真女兒和假女兒之間,就連眼神的交流,差別也很大。”看看程倚天,對方的表情多有懷疑。她便說:“你不相信我?”

程倚天道:“如你所說,大女兒離家至多兩歲,而小女兒剛生不久。這故事,一開始是誰講的呢?”

“我在蓮花宮一呆就是二十年,蓮花宮有多少過去,我會不知道?”楚清幽說到這兒,語氣很冷,“也有賴於肖宮主對我不薄多年,可是……”她突然止住話語,放在身體兩邊的手緊緊捏成拳。

“這次肖宮主派着和你一起前來的,到底是誰呢?”爲了不讓氣氛一再沉悶下去,程倚天還是連忙把話圈回去。

“說起來,應該是有當年玉雪笙的柔美和夢氏姐妹的妖嬈,可惜,肖靜虹拼命想找一個有紫箭那般美貌的人,到頭來求而不得,只好穿了一身白衣,搭了一條紫色繡藍草花的披帛。肩頭上縫一朵黃蕊紅蓮。”

“五種顏色全齊了!”

“一個人佔了五個位子——就和你剛纔說的一模一樣。”本是叫人十分鬱悶的事,這會兒,她一五一十說起來,竟然沒先前那邊抑鬱難受。看着長身玉立、風采出衆的他,楚清幽一雙美豔的眼睛柔光浮現。

“倚天哥哥——”她媚聲叫,“這錦怡館如果一直並沒有什麼人住,那麼,我可是能找出好茶葉來。”奔出正屋去,到隔壁,推開一扇門,裡面茶桌茶凳齊全,原來是間茶室。

楚清幽當真找出一包巴山雀舌來,也不嫌煩,烹出兩杯茶。遞一杯給程倚天,自己留一杯,兩個人坐在月色裡,楚清幽說:“剛剛吃得好飽,現在就陪我喝一杯茶吧。”

程倚天說:“我不會和女孩子閒聊。”

“是嗎?”楚清幽眼睛彎彎,綻放出熱烈一笑。“說說你的小時候吧,”她對程倚天說,“也從一生下來說起。你會不會也是誰從親生父母那裡抱過來呢?”

“怎麼會?”程倚天微笑駁斥,“我父親程懷鈞,就是嶽州人。”

“人這一生,會有許許多多的秘密,你本身並不知道。”

“但是我的身世,不用懷疑。”

“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是誰呢?”

“楊昱!”

“噢——”楚清幽感嘆一聲,“江湖人稱‘快劍。”

“沒錯。”

“因爲你吧?”說着說着,她已媚眼如絲。

程倚天想想,自己除了義父,並無任何和武林相關的人脈。可是,自己就是學成了乾元混天功,連本來只會是一個小書童的楊昱,現在都成了在江湖上揚名的“快劍”!

許是命運造化,他就該這樣活着。

但是,他又止不住順着楚清幽的話浮想聯翩。

他當然不相信,楚清幽本來就是爲了和他套近乎,所以隨便在講。他姓程,父親就是嶽州首富程懷鈞,這點絕沒有錯。母親叫柳亦如,連還健在的奶奶、兩位叔叔,誰都沒有告訴過他:他其實並非程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