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 迴歸

海,藍得和天融爲一體。聖鷹的帆,就像這連成一片藍色裡潔白的雲海。

踏足這樣大的船,程倚天感覺自己並不像在海上。艙房裡,甲板上,人來人往,如果不是確定自己已經離開蓬萊,他真的以爲:自己還在白瀛楚哪一處豪華的行宮裡。

今天已是離開蓬萊的第三天,他百無聊賴,來到船邊。遙望西邊,海水洶涌,依然不見邊際。

雲杉從後面“襲擊”他,假裝兩指點穴,等他轉身,她笑嘻嘻投入他的懷抱。

“離熙朝越來越近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問着話,她擡頭看他的臉,卻見程倚天臉上沒有喜悅,反倒是眉頭深鎖,盡是憂色。“怎麼啦?”雲杉離開他的懷抱,不知所措:“走之前長烈說的那些話,你還是生氣了,對不對?”

“你不會將我碎屍萬段,也不能讓我不得好死。”程倚天淡淡道,拾起雲杉的手,雙掌合上去,“我不會永遠都被附骨針掌控。”

“除非鳳凰教主肖靜瑤重生,按道理講,七根附骨針真的沒有解法。”

“只剩五根了。”

“啊?”

“新州和三部比試,湘部的天蛉蛛和淄靈蟲合力進攻,玄蜂靈配化解它們劇毒的同時,摧毀了兩根。”想到前事,程倚天有感而發:“昔日上官劍南被困綺夢淵,也是利用鬼蠱之毒解了他體內的四根附骨針。這說明,以毒攻毒,就是一條最有效解附骨針的方法。”

程倚天先把自己的這件煩心事事先放在邊上,伸手擁住雲杉,溫言對她講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上官劍南,你還記得嗎?他是劍莊莊主沒錯,另外還有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身份,他曾經潛入過鳳凰教,和當時鳳凰教肖靜瑤教主的妹妹肖靜虹日久相對,生出了感情,做了肖靜虹的丈夫。”

海風陣陣,吹得雲杉渾身發涼:“你、你、你再說一遍。劍莊莊主上官劍南,他、他……曾經是誰的丈夫?”

程倚天很堅定拉住她的手,緩聲道:“你不要着急。”看了看碧波萬頃的海面,轉回頭:“這兒風急浪高,我們還是回去再說。”回到艙房,他們坐下來。小宮女奉茶上來,程倚天讓所有人都退出去,這才道:“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講。但是,在我被司空長烈虜來蓬萊之前,肖靜虹最後一處巢穴也被毀了。司空長烈奉鷹王之命,率鐵騎帶火箭,燒了整個湘西的華宮。蓮花宮盡數被毀,我不帶你回來也就罷了,山高水遠,肖靜虹沒有本事找到你,更沒本事叨擾到你。現在,你放棄了蓬萊優渥的生活,跟隨我回熙朝,她走投無路,一定會再打你主意。遲早都是要講的,不如現在我就全部說給你知道。”

“十九年前,衆人皆知,八月十八這一天,陝西玄門門主聽從了愛女燕素素的意見,公開爲自己的女兒招婿。當時還一名不文的上官劍南就以後來名動天下的九花落英劍,打敗了所有前來求親的青年俊傑,得到玄門小姐的垂青。八月十九,上官劍南備下了聘禮,八月二十,他和玄門小姐在真州成親。不過,雲杉,你知道你的生辰是哪一天嗎?”

雲杉臉發白,眼圈發紅,竭力遏制激動,一字一字道:“八月二十。”剛說完,眼淚流下來。她舉起手,用力擦,好不容易擦完,纔對程倚天說:“你繼續說啊,我的生辰,和上官劍南娶玄門小姐,有什麼關係?”

“八月十八,上官劍南一戰成名。八月十九,當時已經懷胎六甲的肖靜虹就找到真州。那時候,肖靜虹還不是蓮花宮主,她是肖靜瑤的妹妹,鳳凰教徒皆尊稱肖二小姐。肖二小姐央求上官劍南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娶其他人,和她回去。”

“上官劍南拒絕了!”

程倚天點點頭。

“後來,肖靜虹就把孩子生下來?”

程倚天繼續點頭。

手捏成了拳,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甲全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雲杉驀地站起來,把桌子上的陳設一股腦兒拂在地上,“七裡咔嚓”,之後,她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好長一會兒,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一臉,肚子痛得她不得不捂住。彎腰坐回座位,她盯着程倚天說:“你真會瞞,瞞我這麼長時間,讓我猜得好苦。我一直都很奇怪,爲什麼肖靜虹那麼恨我。她在連雲山說我是她的女兒,我還不相信,現在我終於懂了:她恨我沒用,不能挽留住上官劍南?所以生下我,才把我扔了。雲喬尹撿到了我,把我又帶回她身邊,她既忌憚雲喬尹,又不得不依靠雲喬尹,才勉強留下我,但是,撿來別的女孩子,當成自己的女兒,我這個親生女兒,只能看她如何疼愛別人,同時還要跟着一個外人受苦。”

“她說你是她女兒的時候,上官劍南也在場的。”程倚天提醒她。

雲杉越發心中惡寒:“我沒有這樣的父母。他們從未把我當作女兒,連正常做人的機會,都吝嗇恩賜於我。我絕不可能承認和他們的關係。”

有一句話,程倚天已經涌到嘴邊,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嚥下去。“熙朝整個江湖都不平靜……”他換了一句籠統的話,且之後又連接下去,“說句真心話,雲杉,我真不知道我執意要將你帶離蓬萊,是對是錯。我說我有想過留在蓬萊,此生此世只陪着你,你信不信?”

雲杉反過來把他的手握住:“讓你一輩子不回鄉,再也看不到你的義父、你的叔叔、兄長們,我也做不到啊。”靠在他旁邊,把頭放在他肩頭,“倚天哥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啦。不管是在蓬萊,還是在熙朝。”頓了一頓,幽幽道:“我還記得幾年前,我也是這樣從蓬萊出來,那會兒,我可沒有現在這樣的好心情。我在想:我應該去找誰呢?找到那個人,他會不會接納我,收留我,讓我有一方容身之地?你看現在,”她返身抱住他,“我幾年前要去找的那個人,現在就在我的旁邊。你一定會接納我,收留我,讓我有容身之地,對不對?”

情動之時,程倚天低頭親了親她:“是啊,有我的地方,一定會讓你有幸福安寧的家園。”

“隱莊全部讓給我住,好嗎?”

“當然!”

“我還要逸城一條街上所有的店:珠寶店、綢緞莊,還有那座洗心樓。”

“都給你。”

“會有其他女人和我分享這些嗎?”

“不會。”

“你發誓。”

“我發誓!”

“今生今世,程倚天,只能愛雲杉一個人。”

“今生今世,我程倚天,只愛雲杉一人,若有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雲杉笑顏如花:“長烈不在這兒,不用加最後一句。”

又提司空長烈,這一次程倚天假裝真的生氣,先是伸出手指點指警告,接着抓住她的手臂,飛快低頭,重重噙住她的脣。雲杉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他吻她,她回吻,天雷勾動了地火,他猛地一抱,將她放在牀上。

雲杉說:“我把我,至此就全交給你了。”

程倚天親吻她白天鵝一樣優雅的脖子,呢喃:“我也是。”

…………

後來的航行,對於他們來說,充滿了詩情畫意。每天一起迎接燦爛的陽光照入寬敞的艙房,他親親她,她爲他拿來豐盛的早餐。他們互相喂對方吃飯,好像從來都不會自己吃飯。看海,釣魚,雲杉還常常同他捉迷藏。安寧的海上航行過程中,她給他裁製了一件衣裳,純色,沒有刺繡,可勝在簡潔大方,穿起來很是服帖,既舒服又好看。

程倚天發自真心:“這以後,彩雲坊真可以多你一份傢俬。”

雲杉卻說:“我做的衣服只能有一個人穿。”

“不會吧,從現在到永遠,你就只給我一個人做衣裳嗎?”

“嗯!”雲杉沒想太多,撅起嘴巴說:“要不然呢?”

衝着沒完沒了延伸的海面,程倚天長嘆:“那我的兒子以後只能去買別人穿的衣服。”低下身,衝着她的腹部說:“兒子啊兒子,你娘真的太狠心啦。”話剛說完,膀子上的肉被狠狠扭了一下。

“好痛!”他大叫。

她漲紅了整張臉,衝他吼:“你哪來的兒子,誰要給你生兒子?”

“我們都那樣了,有兒子也很正常。”嘴硬的結果,就是換來胖揍。程倚天內力不通,身手遠遠不如她靈活。被雲杉抓住,整個人都被當成沙袋一樣捶。

最後,他被壓倒在地上,雲杉抓着他的肩頭一個勁兒問:“你還亂講嗎?還亂講嗎?”

程倚天伸手將她一抱。兩個人肢體相觸,四目相對,柔情蜜意再度氾濫開來。

十五天後,西邊終於出現灰色。那是綿長的海岸線。方勃中午來問雲杉:“郡主,即日靠岸嗎?”

雲杉說:“越快越好。”

“走之前,殿下交代過:郡主只要改變主意,屬下隨時帶您回去。”

“我都這兒了,怎麼可能還會回去。”

方勃不語,過了一會兒,把艙房外守候的幾個侍從叫進來。當前一個手裡托盤上放着二兩一個金錠、銀錠各五個。另外,還有一個藍紫色的荷包,裡面有五錢一個金、銀瓜子若干。第二個侍從捧着的盒子裡東西就貴多了,那是滿滿一盒銀票。面值從五百兩到一萬兩不等。依照對鷹王的瞭解,雲杉粗粗估計,這兒應該是五十萬兩。不僅如此,其他侍從手裡還捧着東西。那些是鷹王三年前去熙朝在各地置辦的產業,有通州的,有南州的,有焦城的,還有平江縣的,最近一處就在東海濱的連縣,一片五進五出的大宅子,裡面東西花園,庭院若干,傢俱裝飾一應俱全,珍玩古董應有盡有。可以這麼說,僅此一處,價值萬金。多處加起來,價值幾何,叫人簡直不敢想。

雲杉瞠目結舌,半晌無語。她自覺受之有愧,讓方勃把這些全帶回去。

方勃說:“殿下的旨意,恕屬下不敢違抗。郡主若爲屬下着想,就把這些全部收下。這樣屬下回蓬萊時,面見殿下,方纔好覆命。”

他這樣說,雲杉就沒辦法,只好把東西全收了,讓方勃轉告鷹王:“謝謝他。”

這件事關係重大,雲杉沒有立刻同程倚天說。只說船離海岸線越來越近,下午,隨着一陣陣撲面的海風,一聲聲悠揚的笛聲隱隱傳來。

程倚天從艙房來到甲板,爬在船舷仔細聽,聽啊聽啊,淚流滿面。他讓水手把船往笛聲傳來的方向開,同時自己爬到高處,拿出兩面鮮紅的旗幟,不停交叉打信號。笛聲越來越清晰,隱隱約約,還看到一隻小船。在洶涌的碧波中,好像一片樹葉上下沉浮着。程倚天拋了旗幟,奔上甲板,趴在船頭,他放聲高喊:“義父——義父——義父……”一連喊了近百聲,那船才真的靠近了。等不及水手過來,程倚天自己搬了繩梯放下去。怕義父爬着不方便,自己又爬下去接。最後,滑輪組將吊梯放下去,將兩個人一起接上來。

兩年沒見,整整兩年,程倚天看到雷衝,恍若隔世。從小到大的記憶海水漲潮一樣涌上來:懂事起就被義父抱着,讀書認字、下棋、逛花園;長大了,出去買風車、糖葫蘆都牽義父的手;書讀得好,誇獎自己的是義父,犯了錯誤,拿戒尺打自己手心的也是義父。六歲起練功,義父每天督促自己聞雞起舞。不讓自己接觸異性,他還將自己關進離塵居……天下沒不是的父母,所有的記憶在這時候,都帶出了情意濃濃。

程倚天不停擁抱雷衝,哭一陣,笑一陣。將雷衝引進艙房,命小宮女上最好的茶和點心。

雷衝的表情一直都很淡,他從看見程倚天那會兒起,只是眼睛始終亮晶晶的。好像是有淚光,仔細一瞧,只是無比欣慰的神采而已。他好瘦,臉也黑黑的,程倚天撫摸着他起了鶴皮、同樣乾瘦的手,心疼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您都在海上飄着,找我嗎?”

雷衝笑了一聲:“近處走走吧。你杜叔叔他們都勸我不要再找了,可是我想,就算你回不來,是被關押拘禁也好,或是遭遇到海上的不測,我這麼天天找啊,至少也能給你多一些念想。”

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程倚天吸着鼻子道:“我知道,我就知道的……”擦擦眼淚,擡起頭,“所以,說什麼我也要回來。”他讓雷衝喝茶,吃點心。看着義父小口品茶,又慢條斯理品嚐那些點心,程倚天略陪着小心:“義父,這些都是蓬萊洲上最好的。你看這茶,即便芽茶採下來也要精挑細選,每根長短粗細都保持一致纔可以。點心也是選取最好的原料,由天都明華宮的御廚精心製作而成。”說到這裡,他小心翼翼審視雷衝的臉色,同時壓低些聲音:“您知道的,蓬萊洲的鷹王殿下,實際上就是熙朝聖元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對嗎?”

雷衝瞧了他一眼:“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對抓走我義子的秦王殿下心懷憤懣。”

“噢。”程倚天這才知道鷹王在熙朝朝堂內的真正封號。不管怎麼說,義父一貫識得大體,從不做對自己、對他以及對逸城非常不利的決定。想到這裡,他略微安心,鼓起勇氣提出來:“呃,那個,義父,我這次回來也是得到秦王殿下的允許,以及,嗯——我將雲杉也一併從蓬萊洲帶回來。”

雷衝端起來的茶杯頓在了嘴邊,他沒喝茶,就將茶杯放在桌上的行動,更刺激得程倚天十分忐忑。

雷衝不講話,程倚天就坐立難安。手足無措之下,程倚天不得不繼續剛剛話題的引導:“義父,雲杉在蓬萊洲,也是秦王殿下親封的瑞祥郡主。秦王殿下一直將她當成親人,您知道,雲杉來自於熙朝,秦王也是熙朝的皇子,異地他鄉,故鄉情份本就很重。”

“瑞祥郡主——”

“嗯。”程倚天連連點頭。

“我竟不知,惡名昭彰的紫煞,在大洋彼岸的蓬萊,有這樣尊崇的地位。”

聽方勃彙報、急急趕來的雲杉,腳步倏地停在門口。

程倚天聞言也非常着急:“義父,雲杉不是什麼‘紫煞’。”

“那你說她是什麼?”

“她——”自小形成的畏懼,讓程倚天面對雷衝突然凌厲起來的逼問,有口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