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 血脈

青箬端着點心,再次過來。

杜伯揚特別爲程倚天挑選出來的美女,樣貌十分出挑還在其次,關鍵謙恭柔順,還很懂禮儀。將點心放在桌子上後,目不斜視,蹲身萬福,退後幾步,爾後才轉身離去。清純如蓮、溫柔如水以及端莊持重的樣子,程懷森和程懷清着實忍不住,多看好幾眼。

兩位叔叔覺察自己的失態,連忙一起假裝咳嗽。

程懷森吃了一塊芝麻酥,又喝了一口茶,過了會兒,才又開口:“倚天,好歹咱們也做了這麼多年叔侄,講不講道理,你都給個話兒。”

程倚天冷冷瞧着他們,片刻,方纔問:“奶奶也知道你們到這兒來?”

程懷森和程懷清一起點頭:“是啊。”

程倚天又停了會兒,爾後道:“關於姓程,還是姓沈,我義父去世之前有過遺訓:程家撫養我長大,我有良知,這輩子當然要守着。養父母也是父母,我二十一年前就姓了‘程’,以後,都不會改姓‘沈’。”

“那……”程懷森和程懷清互視一眼,不由得躑躅。還有由程懷森說出疑問:“你就不顧念你親生父母嗎?”

“二位叔叔剛纔看到青箬了。她是我的侍妾,在我身邊有幾日。她若懷了孕,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我都會過繼給程家。如果生下的第一個是女孩,那麼,隨後生出的男孩子,還是姓‘程’。在此之後,我的孩子,纔會認祖歸宗,姓‘沈’。”一番話,說得程懷森和程懷清啞口無言。

程倚天又說:“程家的產業,按照之前的份額,我不會少算一份給姓程的孩子。反正都是我的孩子,這以後,姓程也好,姓沈也罷,兄弟之間相互扶持,最終,絕對不會讓叔叔,以及叔叔的後人吃虧就是。”

“那樣就最好啦。”一直沒講話的程懷清當先表態。

程懷森也沒什麼意見再發表,畢竟程倚天的態度明朗得很:要產業,想都別想。再說了,即便應讓程倚天把應該屬於程家的還回來,依照眼下的局勢,沒有逸城的庇佑,他們兄弟,能讓和順居繼續順利經營?好歹,程倚天之前承諾每年該給的分紅,應該一分也不會少。

就這樣,叔侄達成共識。

程倚天又留他們在離塵居吃午飯,午飯之後,還一起多說了會兒話,特別提到嶽州那邊,所有生意都由大掌櫃左青山代爲主持。程家有什麼事,都可以找左掌櫃。如果奶奶想長孫,要見長孫,讓左掌櫃飛鴿傳書,程倚天快馬快船,至多兩天,便可以到達。

家人的感覺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下午,程懷森、程懷清心滿意足告辭。快劍楊昱送客到無憂館。離塵居里,除了程倚天,就只剩青箬。

程倚天想要寫字,青箬研磨、鋪紙。最前端壓了一方金獅鎮紙的徽宣,潔白柔軟好像藍天上美麗的白雲。程倚天提筆寫下一個端端正正的“雲”字,接着,手懸在半空,凝滯了好久,落筆,又龍飛鳳舞寫了“雲”字另外一種字體。緊接着,他連寫十幾個同樣的“雲”字,有的用的還是完全不同的字體,有的則是和之前字體相同、但是寫法不一樣的情況呈現。

青箬一直在旁邊伺候,需要加水就加水,加了水之後,再研磨。字寫多了,紙就需要動。她移開鎮紙,將徽宣往前移,纖長、柔軟的腰身很自如往側前方傾斜,細細的胳膊舞蹈動作一樣隨之探出。

她察覺到,身後公子的目光驀然炙熱。

不過,日常受訓,上面從不讓她們在任何時候出現任何不當之舉。就算隨後公子扔了筆,猛地將她撲倒。她也恬靜、溫柔笑着。

程倚天很辛苦壓抑,不去找雲杉,也不提還想娶雲杉的事。不過,單獨一個人時,大腦不由得自己,不僅會想,而且,還想到要讓他發瘋。青箬在他眼裡,就是個替代品。他把對雲杉的思念和渴慕,統統發泄在她身上……

又過十幾天,吳不醫接到楊昱的傳喚。他以爲公子病了,急忙讓雨兒提着藥箱,跟着自己急匆匆趕去。

到了離塵居,他才知道。他需要診治的,不是公子,而是公子的侍妾青箬。

吳不醫什麼眼睛?不用搭脈,一眼就看出:“青箬姑娘懷孕了。”

“噢?”程倚天一點兒都不驚奇,反而如釋重負,噓了一口氣。

吳不醫訓斥雨兒:“教育了你多少次,每次都急吼吼、急吼吼,你說你這麼手快乾什麼?”

雨兒已經十五歲了,粗着嗓子叫:“不是要看診嗎?至少拿個小枕頭出來啊。”

“拿你的狗屁小枕頭。”吳不醫一掌扇在他後腦勺,三下兩下,親自把藥箱整理好。對程倚天,他態度還是很好:“公子,沒什麼事的話,我就走啦。”回頭臉變得特快,又罵雨兒:“磨嘰什麼磨嘰什麼?背個藥箱,也有像你這麼慢的。”

程倚天叫住他:“先生。”

吳不醫腳步一頓,轉過頭,笑容重新浮上臉。

程倚天聽到雨兒嘀嘀咕咕,大致內容,就是訴說對師父喜怒無常壞脾氣的不滿。程倚天也覺得吳不醫反應不正常,走到吳不醫旁邊,側過臉,輕笑,問:“你是對我有意見,是嗎?不是雨兒的問題,雨兒從進來,到走,沒有一件事情做得不好,你發火,不是針對他,是針對我,我說得有沒有錯?”

雨兒很吃驚,問:“師父,公子說得對不對?”

吳不醫扭頭瞪他,回頭再瞧程倚天,“嘻嘻”一笑,隨即正色:“對呀,公子,我就是對你的所作所爲很不滿意。我雖然只在頤山呆着,可是,外頭的事我聽得到。你也知道,這世上能夠風傳的,都不是假消息。你明明就已經把雲丫頭帶回了呀?你們還海誓山盟,一定要成親,一定要在一起。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兒?雷老爺子當初是不贊成你和雲丫頭在一起,可是,現在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剛說到這裡,只見程倚天始終笑眯眯的眼睛猛然射出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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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兒拉扯師父的衣服,湊在師父耳朵上提醒:“你不要講老爺子的壞話!”

吳不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急忙改口:“噢,不,老爺子只是駕鶴西遊,去西方極樂世界享福。”

程倚天這才緩和表情。

吳不醫悄悄擦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沒有得到可以離開的許可,只有硬着頭皮往下說:“公子啊,我是老朽了,我不懂你和老爺子父子情深,老爺子遺訓囑咐了你什麼,而你爲了老爺子,一定要遵守,一定要履行。雲丫頭我見過,她很聰明,又特別細心。我從來沒有看過易容術用得那麼好的女孩子,她在我面前,熱成那樣,還能泰然自若,她是多會隱忍,才能做到那樣。憑我活到這把年紀,我今天一定要告訴你一個道理:特別隱忍的孩子,都是吃多了苦的孩子。不是苦水中泡大的,絕對不會任由自己不舒服,也要顧及別人對她的看法,顧及你我那時候在我醫館的感受。青夫人懷孕啦,老朽我,心疼雲姑娘。她心裡惦記公子,卻被公子無情拋棄,此時此刻她的心,該有多麼難過?”

“沒有人告訴你,她已經有了新的託付對象?”

吳不醫瞠目:“啊,這個……倒是沒有。”

“慕容世家三公子慕容軒,武功不弱於我,人品比我突出,最關鍵的是,慕容世家百年前就是名門正派。雲姑娘有他做依靠,吳先生,你還需要替她擔憂什麼呢?”

“這個……那個……”剛纔還舌燦蓮花,這會兒,吳不醫可是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從離塵居出來,他一邊憤憤然地走,一邊衝雨兒嘮叨:“你說說這個事兒,我到頭來變成了聽兵書淌眼淚——替古人擔了憂。其實呢,你來評評理,雲姑娘跟着那個什麼慕容公子的可能大呢?還是被公子拋棄了可能更大?”

雨兒皺眉抱怨:“師父,咱們是大夫,治病救人才是我們的本分,你管那些事兒幹嘛?那位青夫人,可是大當家親自挑選了,送給公子。大當家都不管,你多這些事兒,有沒有覺得不合適?”

吳不醫揍他後腦勺:“怎麼不合適?怎麼不合適?”出了隱莊,來到沒人的地方,他叉着腰對雨兒說:“我告訴你,不管什麼時候,人活在這世上,得有‘是非對錯’的概念。哪怕是咱們公子爺,他做對了,我們就沒話說;但是,他要是做錯了,不關係到我就罷了,扯上我,我當然就得說他兩句。”

“青夫人懷孕,管你半毛錢事啊。”雨兒簡直就想不明白。

吳不醫理直氣壯:“他還不是喊我去給那青夫人診脈,之後還要讓我給青夫人配安胎藥,最後還得我出馬,協助青夫人生產什麼的?哪裡不關我的事,從頭到尾,裡裡外外,徹徹底底,都和我千絲萬縷,脫不了關係好不好?”

“行行行!”雨兒算是怕了,“師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左右那也成了青夫人,青夫人肚子裡就是懷了公子爺的孩子。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實際上,吳不醫在離塵居說的那一番話,還是炸雷一樣,響在程倚天腦海。

嘴上逞強,程倚天的心裡,又可有一天對雲杉沒有惦念?

慕容軒是帶雲杉走了。可是,慕容世家就這麼大度?一下子容忍沾着慕容曜血仇的紫煞,和他們家最傑出的青年弟子在一起?假如慕容懿德的態度和義父當初的態度一樣,那雲杉怎麼辦?又或者,慕容軒竭力爭取了,雲杉突然又想起自己,對自己餘情未了,不要再和慕容軒在一起,那她又該怎麼辦?

此類念頭一旦起來,燎原之火一樣,沒完沒了。

青箬再出現在他旁邊,沒來由的,他沒了之前的喜歡。

後來,他乾脆搬出離塵居,回到淞南苑。又過了兩天,殷十三突然從外頭跑進來。看到從書房裡出來的程倚天,殷十三見了鬼似的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突然轉身就走。

程倚天很奇怪,移形換位堵住他的去路,叫道:“十三哥。”

殷十三好像纔看見他,很誇張“哈哈哈哈”一陣大笑,沒話找話:“真巧啊,在這裡碰到公子你。”

程倚天眼珠一轉,揶揄他:“十三哥,你來的可是淞南苑。在淞南苑碰到我,算什麼巧?”頓了頓,逼問:“是有什麼事,想來跟我說吧?”

“沒有!”殷十三回答得太快,反而破綻百出。面對程倚天放在臉上的不信任,他撓撓頭,只好交代:“雲姑娘來啦。”

“雲姑娘?”程倚天猛地心動。可是,就像剛纔說的,哪有那麼多巧事,所以,程倚天又問:“哪個雲姑娘?”

殷十三覺得好笑:“公子,‘雲’這個姓可不是什麼大姓。你認識幾個雲姑娘?雲杉,雲姑娘——她來啦。”最後三個字還沒說完,眼睛一花,眼前的程倚天倏地沒了影子。

來到前廳,沒人,程倚天又一口氣跑到洗心樓。奔到洗心樓的私人會客廳,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馨香。那是他最喜歡的女孩與生俱來美好的氣息。隔了這麼遠,他每一個毛孔都可以接受到。

心裡面涌起一陣對義父的抱歉,程倚天和自己鬥爭了很久,還是擡起腳,跨進會客廳。

廳裡面,背對他而立的,果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她”!雖然看起來又比之前更加豐腴,可是,那落在背上的頭髮,裡面每一根頭髮絲,他都熟悉無比。

“雲杉。”這兩個字,委實寄託了他這麼多天來把所有思念集中在一起、爾後提煉出來的深情。沒有什麼再能表達他此刻內心的激動,雖然只有這兩個字,但是帶出的,絕對是他全部心聲。

他有滿滿一肚子的話想要對她表白,只等她轉身,他們倆倆相對,便可以傾瀉而出。

他會跟她說:“我附骨針解了,沒有人再能威脅到我。”“我要娶你,不會讓你再被任何人搶走。”……

但是,他絕對想不到,雲杉轉過身來後,會給他一個無比大的打擊。

青箬懷孕了,可能因爲時間還短的緣故,從外表還看不出什麼變化。雲杉這是怎麼回事?幾個月沒見,她的身體,爲什麼會胖成這樣?

程倚天慢慢往前走,來到她的面前。他想問:“你爲什麼會這麼胖?”問題還沒問出來,他自己首先笑了。先是“呵呵”,然後“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自己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指着雲杉,他哭笑不得:“你也懷孕了?和誰?慕容軒?”算算時間,從在連縣分手,到後來他們雙雙在胡氏莊園出現,程倚天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徹頭徹尾天真無知的大傻瓜。

雲杉揚起那張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不乏快樂叫:“倚天哥哥!”

“你滾!”從程倚天嘴巴里冒出來這兩個輕輕巧巧的字,叫她笑容一僵,緊接着,歡喜的表情灑在滾燙石頭上的水一樣,瞬間蒸發。

程倚天根本不想聽她說任何話,轉身大喊:“傅謙、傅謙!”

傅謙聽到召喚,急急忙忙跑進來。

“讓她走,即刻!”見傅謙發怔,他伸手一招。

一陣風裹住雲杉,把雲杉摔在會客廳的門框上。雲杉的後背被狠狠撞了一下,人不由自主靠着門框,滑坐下去。

杜伯揚、蕭三郎從外頭進來,蕭三郎一看雲杉捂着肚子痛苦的模樣,連忙把雲杉從地上抱起來。

程倚天衝上來,大喊:“你不要可憐她!”

杜伯揚死命攔住程倚天,一迭聲勸:“會鬧出人命的!”回頭用眼神示意,蕭三郎趕緊抱着雲杉往外跑。殷十三也衝過來,幫助杜伯揚一起阻擋。

程倚天憤怒得氣都喘不勻,杜伯揚把他擋下來後後,對他說:“你瘋了嗎?那是雲杉啊,你那麼大力,會打傷她的,你知不知道?”

程倚天雙手捂臉,痛不欲生。

杜伯揚又說:“你要是再把她的孩子打傷,甚至讓她的孩子有了三長兩短,這以後,你和她可就做定的仇人,別說情侶,就是朋友,她都不會承認?”

程倚天放下手,完全沒了主張,問:“我剛纔出手很重嗎?”

“你說呢?”杜伯揚模棱兩可。

程倚天又擔心得不得了,疾步奔出洗心樓。在路上,他追上蕭三郎。把雲杉從蕭三郎手裡接過來,他抱着雲杉,奔進吳不醫的醫館。

吳不醫正在配一種新藥,冷不丁瞅見他,嘴巴頓時又不甘寂寞起來:“我說公子,青夫人懷孕纔多久,你不用這麼擔心把她往我這兒抱來抱去。路上走得穩,也就罷了。懷孕沒過一個月的女子,特別怕顛啊搖的,像你這樣抱着她跑來跑去,其實不好。”

蕭三郎剛巧衝進來,聽他這麼說,連忙打手勢,叫他“閉嘴”!

吳不醫一看是這個對頭,本該要閉的嘴,無論如何也不能閉起來:“我難道說錯了嗎?懷孕初期的孕婦,本來就要小心翼翼,多休息,少跑動。公子剛得了孩子,會激動,會興奮,緊張一些,情有可原。你是行家,你居然也不贊成我說的話?”

蕭三郎來到他身邊,一副想要撕爛他嘴巴的表情:“裡面那個不是青夫人,是雲姑娘。”嘴脣翕動,聲音只有他能夠聽到。

但讓他無可奈何的是,吳不醫的嘴巴,永遠轉得比腦子快:“什麼不是青夫人?現在逸城裡面,除了青夫人,公子還有第二個、夫、人——”全部都要說完了,他纔回味過來蕭三郎的話。老臉“刷”的白了,吳不醫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拉着蕭三郎躲到一邊:“你、你剛纔說什麼?”

“雲姑娘啊,今天剛過來,要找公子。”

“那她知不知道青夫人?”

蕭三郎翻了個白眼:“都說剛過來,誰會這麼沒大腦,專門挑這個說?”

吳不醫雙手一拍,傻眼了:“我啊,我就是這麼沒大腦?”一張臉生生皺成了苦瓜,“我剛纔,把什麼都說了。”

蕭三郎推他道:“不管不管了,你先去看看雲姑娘,她也懷孕了,被公子摔了一跤,你得瞧瞧,有沒有事。”

“她也懷孕了?”吳不醫直覺自己腦子不夠用,“誰的?公子的?媽呀,怎麼這麼亂?”

蕭三郎手上加了把勁,一把將吳不醫推到診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