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不是唐煜!
一片沉寂的臥室,夜色沉淪,高樓外的冷風從沒有完全合攏的落地窗縫中鑽入,吹得正躺在牀上回郵件的沈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跨下牀關緊落地窗的時候,他的眼前又浮現了那道輕薄泛鏽四下透風的捲簾門,胸膛內的那個臟器又被緊緊的一擰。這麼冷的天,住在那種只有一盞電燈的車庫裡,日子可怎麼過?
沈烈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從衣帽間整理出幾件冬天穿的衣服,又取出一牀加厚的冬被,明知他未必領情,卻還是將東西拎到樓下車庫,一邊暗罵自己做的事太傻,一邊開車前往棠玉所住的那個小區。
他以前通透智慧,冷靜從容,卻每每在面對棠玉的時候總是有無法控制的不淡定。明明應該毫不在意,但心裡,卻總是擱不下。
將車停在車庫對面的通道上,沈烈驚訝的發現那間車庫的捲簾門半掩着,昏黃的燈光幽幽暗暗,而車庫裡卻空無一人。
將被子和衣服從車裡拎過來,沈烈一彎腰進了車庫,四下裡一打量,這裡的簡陋程度比自己下午遠遠看到的情景還要更糟糕一些。單人的木板牀上只有一條薄薄的被子,舊傢俱店裡淘回來的桌椅漆都掉光了,油膩膩的擺滿了臘肉火腿鹹魚之類的年貨。也沒有櫃子可以放額外的東西,只有牆上釘着一條麻繩,毛巾和衣服都在繩上胡亂搭着。
沈烈只能將帶過來的衣服被子擱在牀上,纔出來就遇上隔壁一個瘦骨伶仃的廣東女人,她將沈烈上下打量了一番,操着一口口音濃厚的普通話問:“這位先森很面生,是來找玉仔嗎?他往那邊找他的貓去了,要偶幫忙去把他叫回來嗎?”
沈烈躊躇了一下,方道:“不必了,我是他親戚,只是給他送點東西過來而已。先走了,告辭。”
廣東女人看着沈烈開車離開,撇了撇嘴,她還真沒想到棠玉會有這樣的闊親戚。
小區的那條小河邊,棠玉已是找到了丟丟,這笨貓爬到河岸上的那株梧桐樹上,卻是不敢下來了,難怪一晚上都沒瞧見它的蹤影。
“丟丟,別怕,我上來救你!”棠玉一邊哄着小貓,一邊琢磨着辦法。貓所在的樹梢雖高了些,其實也難不倒他,只是那樹枝橫在河面上,瞧着卻是有點嚇人。
但天已這麼晚,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棠玉只能親自動手順着樹幹往枝椏上爬去。
沈烈將車開出小區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河邊堵了不少人,他不得不按了按喇叭,又將頭探出車窗外,向一個路人問道:“什麼事,這麼多人擠在這裡?”
“有個小孩救貓掉河裡去了,走,趕緊瞧瞧去!”
難道是唐煜?!他可不會游泳,而且最是怕水!沈烈心中一凜,將車熄了火下來一瞧,果然黑漆漆的河面上有一個人影正在撲騰着。雖然岸上圍了一大羣人,但天氣寒冷夜色又黑,那條河又被扔滿了各種雜物,平素裡穢氣沖天,是以竟沒一個下去救的。
沈烈救人要緊,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便只脫了身上的風衣和鞋便躍入河中。那河水臭不可聞,他屏住了呼吸遊近那個落水的小孩,卻見對方已是掙扎的脫了力開始往水裡沉去。
夜色極黑,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零零星星的灑在河面上,沈烈知道這種情況下如果任那孩子沉下去自己水性再好也再難把他撈上來,忙忍着噁心認準方位一個猛子扎進那渾濁的水中,奮力向前一遊伸手環住了那人的腰。浮出水面時懷中那人已是軟軟的不動了,沈烈扶着他的後頸看清那人的容貌,果然便是他!
“唐煜!”這一瞬,沈烈肝膽俱裂,趕緊抱着失去了知覺的少年游上岸,他在國外時也曾學過一些急救知識,當下便讓尚有微弱心跳和呼吸的棠玉俯臥在自己膝頭,壓其背部幫他排出肺中和胃中的積水。
夜意浸潤,渾身溼漉漉的他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過分的緊張更是使他的雙手的動作都有些僵硬變形。不敢想像如果今夜自己沒有來,或者是剛纔離開的時候選了另一條路,會是怎樣。不敢想像如果就此一別會永遠的失去他,又將是何等境況……只是想上一想,已更是遍體生涼。
這時,棠玉卻已是“哇”的一聲吐出一灘水來,昏昏乎乎的他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救了自己的人,凍得發紫的雙脣不由得一陣顫抖。
“你……”
“別說話,保持呼吸!我先抱你回家。”沈烈鼻子有些發酸,心卻終於落了地,忙取過自己脫在岸邊的風衣裹着他打橫抱起。
“貓……我的貓……”被抱在懷中的少年臉色發青,四肢還微微有些痙攣,虛弱的語氣聽來分外的令人揪心。
“別擔心,貓會游泳一定沒事。”沈烈怕他着涼,顧不上開車,抱着他一路奔回那間車庫。先幫他脫了溼衣裳,正想打點熱水幫他擦擦身子,但桌旁唯一的那隻暖壺裡卻只剩一丁點兒熱水。無奈他只得從掛着的繩上取下一塊半乾的毛巾胡亂幫他擦了擦,又取出自己今晚才帶來的那牀厚羽被幫他蓋上,瞧着小傢伙呼吸漸漸平穩,這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忙完這些,沈烈這才發覺得自己已是凍得渾身哆嗦,無奈唐煜這兒並沒有他可以替換的衣裳,他只能換下溼衣穿上那件風衣勉強湊合着。但溼漉漉的西褲還冷冰冰的裹在自己身上,這鬼地方又冷得跟冰窖一樣,一陣陣風從捲簾門隙縫裡吹進來,凍得他連着打了幾個噴嚏。
被暖暖的安置在被窩裡,棠玉已是從剛纔落水的驚懼慌亂中慢慢的清醒了過來。本以爲自己會淹死在那條河裡,不料卻是沈烈來救了他,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意外的事。眼角餘光瞟見牀上那包衣裳,他這才明瞭男人來的目的,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慢慢爬上他的心頭,像長着尖牙的蟲子一口一口的在那個被深深傷害過的地方撕咬着,痠痛難當。
“謝謝你救我……”看着沈烈那蒼白的臉龐和泛紫的雙脣,棠玉垂下了眸,低低的道:“我現在沒事了,你回去吧。”
“今晚我陪着你,如果發燒什麼的,我還可以及時送你去醫院。”男人坐在那張並不令人舒適的椅上,疲累的眉眼因他的話更是黯了黯,但堅定的口吻卻仍不容拒絕。
真討厭他這種專橫的語氣,但棠玉還是無法抗拒那雙望進自己眼睛最深處的黑色眼眸。賭氣的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眼睛,不要看他就好,就當他是空氣!等天一亮,他要是再不走,就趕他出去,讓他也嚐嚐被人趕走的滋味。
但沈烈在竈臺那邊忙忙碌碌弄出的聲響,卻沒法兒讓人把他當作是不存在,棠玉正想把被子拉下來看一眼究竟,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卻端到了自己面前。
“把湯喝了。”男人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不喜歡喝薑湯。”棠玉將頭扭向另一邊,哪怕是他救了自己,也不想領這份情。
沈烈靜默半晌,令他極爲驚訝的放低了姿態,放柔了聲音道:“身子浸了冰冷冷的河水,又吹着了風,喝了這碗薑湯也好祛祛寒氣。”
“不用你假惺惺。”想起他以前的無情,棠玉緊咬着脣,倔強的道:“反正我現在跟你半點關係也沒有,你還管我做什麼?就算是我生了病,也用不着你來心疼。”
沈烈惱羞成怒的目光在幽暗的燈光下霍然一跳,但小傢伙那副受傷的表情卻像是一根尖刺,紮在自己最柔軟的地方,說什麼也對他說不出重話來。
於是沈烈便自己喝了一大口薑湯噙在口中,另一手捏住棠玉的下巴,俯身將脣貼上那惱人的小嘴,不容他後退閃躲,另一手壓着他的後腦勺強行撬開他緊閉的牙齒,將口中的薑湯全數渡到了他的口中,又不顧他的嗚咽掙扎,頂住他不斷閃避的舌尖,逼着他將薑湯一滴不剩的喝了下去。
“你就只會欺負我!”棠玉被逼得氣都喘不上來,又嗆又咳,一時,連眼睛都紅了。
“你是要自己喝,還是繼續要我喂?”小傢伙雖是動怒,表情到底生動了許多,不再像下午那般讓人心悸的冷漠。而且,他的脣,還是自己記憶中那般的甘甜怡人,讓沈烈久未萌動的心微微一蕩。
其實,他現在所做的事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意願,但面對眼前這個人,他卻總是全然無措。恨他嗑藥**的時候真是痛心疾首、身心俱疲,但現在看他困頓脆弱,卻又爲他憐惜傷懷、難以割捨。
自己,究竟該拿他怎麼辦纔好……
棠玉爬起身來,負氣端過那碗一仰脖喝乾了,將空碗丟還到沈烈手中,嗆聲道:“你不用再裝出一副對我好的樣子,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文件需要我簽字?統統拿來,我全部都籤!以後你不要再來煩我,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
“在你看來,我過來找你,就是爲了讓你籤什麼文件?”沈烈半眯着眼眸瞥他一眼,素來心高氣傲的他被棠玉想得這般不堪,自是有些生氣。
見男人又變得這般語氣不善,棠玉更是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忿忿的反擊道:“在你眼裡,不就是一直把我看作是貪圖錢財、一心想要跟你爭家產的人嗎?!”
“好,我問你,那天晚上爲什麼我給你桂和園的房子、還有那些股權文件,你都沒拿?”
“我不是你的弟弟,我也不是唐煜!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也不用你假慈悲的施捨,我一個人也可以養活自己!”想起這段日子自己的辛苦,棠玉又是心酸,又是驕傲,小尾巴翹得老高,乜斜着眼用鄙視的眼神瞟着沈烈,用鼻孔發出哼的一聲。
真是隻傲嬌的小東西,雖然他說的話字字刺耳,但心卻又莫名的柔軟了幾分。但……慢着!彷彿有什麼東西閃電般從腦海中劃過,沈烈突兀的從椅上站了起來,疑惑而又銳利的眼神灼灼的盯着眼前的男孩,沉聲道:“你剛纔在說什麼?你不是唐煜?”
反正已是和他斷絕了關係,棠玉再也不會在乎自己的假身份被拆穿,心裡雖然萬般難受,他還是昂起頭,一字一字的道:“我的名字叫棠玉,海棠的棠,玉石的玉。我六歲起就師從御點大師陸千山,所以纔會做那麼多中式的點心。冒認你的弟弟,是我不對,被你當作弟弟欺負,也是我活該。如今我們兩清了,你帶來的這些衣服被子麻煩你原樣兒帶走,以後也請你不必再來。”
沈烈站在牀前怔立半晌,下意識的以手試額,卻被棠玉一手拍飛,但就剛纔摸到的溫度,他似乎並沒有發燒,但怎麼說出來的話,卻像是燒糊塗了說的混話?此時此刻,他的腦中一片混亂,完全沒有思路。
趁男人怔怔地發着呆,棠玉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將他推了出去,隨便兒把那包衣裳也齊齊丟還給他。
還沒等沈烈反應過來,捲簾門已是在身後被拉上。
夜色沉沉,寒風料峭,站在風口的他身上被吹得冰涼,但混亂的大腦卻也被這冷風吹散了些許迷霧,漸漸的清明起來。
“我的名字叫棠玉,海棠的棠,玉石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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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歲起就師從御點大師陸千山,所以纔會做那麼多中式的點心……”
少年那堅定而有力的聲音在耳邊不斷迴響。這一瞬,彷彿有什麼東西要撕開這無邊無盡的黑夜,自混沌中慢慢的浮出水面。
一直以來,自己與戚長安只懷疑唐煜是否真的失憶,卻從未想過,他會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除了相貌之外,與唐煜完全不同的人?!原來所懷疑的一切,完全不同的個性,憑空而來的手藝,讓人將信將疑的失憶……這所有的一切,如果用這個看似匪夷所思的答案卻居然能夠解得開全部的謎團?!
這一刻,沈烈全身的血液如滔天巨浪般涌起,急急的衝向大腦,導致他在剎那間有一陣眩暈感,幾乎站立不穩。
夜更深了,雲層卻悄悄淡去,天邊那幾顆原本幽幽暗暗的星,漸漸的明亮起來,正如寶石般散發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