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五月中旬,BRUCE的設計稿出了一半,林桉也開始忙起來了,要選定最重要的面料,確保面料生產進度,要聯絡輔料供應商,選出需要的蕾絲,織帶,金線,銀線,細紗,內襯等等瑣碎的東西,還要確保配套的首飾,鞋子,包袋的選料跟生產進度。
高遠很緊張進程,往往林桉跟BRUCE彙報完一遍,高遠過來的時候還要再問一遍,時間長了,就讓林桉把發給BRUCE的郵件直接抄送自己。
六月中旬,ALEX的男裝率先完成一部分,林桉開始安排工廠打色樣,成衣的面料都安排在公司本廠生產。
本廠就是高家起家的地方,在廣州做了三十年的低檔化纖面料,成衣打樣之前纔剛剛徹底完成生產線的升級改造,之前爲了試產,35層的平價品牌訂購了兩批大貨,明明這兩批都順利出貨了,到高級成衣這裡,辦公室收到的好幾批色樣卻都不穩定,林桉便跟BRUCE請示,去工廠看一下。
下飛機的時候,工廠倒是派了司機來接,一輛不知什麼年代的麪包車,車門都關不嚴,一路顛簸着去了郊外的廠區。
一進廠區大門,林桉就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腐朽的味道,也有東西,也有人,準確的說應該是整體的氛圍讓人不適。
司機一路上像被這趟差事擾了千年的清夢一般,咬牙切齒地衝林桉做惡臉,要不是確定是廠裡的人來接,林桉就得下車去重新找個安全的司機,進廠之後,司機猛踩剎車,一言不發等着林桉下車,一隻腳都還在車上,又猛踩油門“嗖”一聲把車到一排建築的後面去了,大概車庫在最後面吧,林桉猛打了個趔趄,差點兒被帶倒在地上。
算了,也沒法跟這種人一般見識,拍拍這一路上從門縫,窗戶裡灌進來的風塵,扶正眼疾手快從車上搶下來的行李箱,退回去門口找門衛問,廠長室怎麼走?
門衛大爺一口濃重的本地方言,話,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大爺情緒非常激烈,人家越聽不懂他越覺得別人是故意裝傻,憑直覺,他最後在罵髒話了,林桉絕望地瞅了他一眼,轉身默默向院裡走去,心裡還埋怨自己,你何苦來自取其辱,剛纔直接往樓裡闖進去不就行了。
茫然地揀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棟二層建築物,先進去問問吧,總不能辦公室裡的人也開口就罵人吧。進去之後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人,看構造也不是辦公用的一間一間的小構造,再往裡走,問,有人嗎?隔了好半晌,才隱隱約約聽到有塑料拖鞋的踢踏聲,好像有人走出來,林桉就站在那裡伸着脖子往裡看,又過了一分鐘的樣子,有人從第二道的玻璃門裡探出身子往外看,一個三十出頭的男的,戴副近視眼鏡,很憨厚的樣子,意外地看着站在門口的林桉,你找誰?
萬幸,他說普通話。
您好,我是北京辦公室來的,我叫林桉,之前通知過這邊。林桉探着身子跟他說話。
那人皺着眉頭,更茫然的樣子,北京?我沒接到通知啊!你要做什麼?
我是咱們公司的,咱們在北京不是有辦公室嘛,我們這幾天收到的色樣質量都不好,公司派我來看一下是什麼情況,高總說他會通知這邊的,您~知道這個情況嗎?林桉怕他不分管這一部分,小心地問。
哦~!你是來問色樣的?!那人倒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從二道玻璃門裡走出來,伸出一隻手給林桉握,我是廠裡的技術員,劉雨,色樣都是我染的,但是你走錯地方了,這裡是染色車間,辦公樓在對面。
林桉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另一棟碩大的四層建築,一層是敞開的車間大門,正有工人推着原材料進進出出,林桉訝異地問,那不是車間嗎?
劉雨不好意思地笑笑,最上面一層東北角就是辦公室,剩下的都是車間,我送你上去吧,你得先去跟廠長報個到,回頭我們再說染色的事情。
林桉拎着行李跟着劉雨往辦公室走,一樓都是大車間,四層的構造也差不多,但在東北角有三間獨立的辦公室,樓道里坑坑窪窪的,林桉手裡的行李箱得半拉半提起來,不然輪子可能會被卡壞,奇怪的是小劉明明看見了,也幾次看上去想要幫她拎一拎卻終究沒彎下腰去幫一把。
到了最裡面的一間辦公室門口,小劉上前敲了敲門,裡面有不耐煩的男聲喊,“進來!”,是北方人長年在南方生活變得怪腔怪調的口音。
小劉推開門,並沒有進去,就站在門口向裡通報,郭廠,北京辦公室的人來了。
那你就讓她進來嘛!裡面說。
小劉便在門口讓一讓林桉,自己轉身就往回走,林桉回頭跟他說謝謝,他也只一擺手便走開了。
進到辦公室裡面,郭廠長端坐在辦公桌之後,人進來也並不擡頭,林桉只好主動走到他跟前打招呼,郭廠長,您好,我是林桉,從北京辦公室來的。
郭廠長慢條斯理地擡頭看了林桉一眼,我知道,高遠跟我說過了,說你來看色樣的問題,你去吧,就是剛纔領你來的那個人,你找他就行,你去吧。說完,便又低下頭去不理人了。
林桉“哦”了一聲,特別憋屈地退了出來,臨走還幫他把辦公室門關上了。
好久沒有見過如此傲慢無禮的廠長了,也難怪底下人都是那個樣子。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原路返回,林桉留心着樓裡的車間分佈,樓上是原紗車間,就是筒紗在上機之前的整經,漿紗之類的準備工作,樓下是織機房和最後的胚檢,經過開着的車間門,林桉進去問了問,之前高街那一批面料都已經走完了,現在都沒有大貨,只在少量試產拉試機器。
從這棟跟染色車間東西對立的四層建築出來,北面是庫房,也是一棟二層建築,上層是原紗,下面應該是放現貨的地方,現在是空着的,沒看見有人,上面一層倒是有兩個人坐在高高的欄杆上看手機,一條腿在外面晃盪着,全無上班的嚴謹,就像剛纔在生產車間裡看到的那些連工服都沒穿的工人們一樣,特別的鬆散。
南面便是進廠大門了,整個廠區沒有林桉想像的那麼大。
回到染色車間找到小劉,小劉幫林桉倒了杯水,笑着問,廠長理你了嗎?
“嘶~”,林桉歪着頭笑了下,搖了搖頭。
唉~!小劉嘆口氣,搬了把椅子給林桉,說,我先跟你介紹一下咱們廠的情況吧。
咱們現在的這個廠呢是從老廠那裡保留下來的,管理的底子呢都是老廠的,你看那些工人們哪,上班不穿工服的都是老廠留下來的,規規矩矩在幹活的都是新招來的,爲什麼呢,因爲新招來的都不受老廠長待見,一不小心就被開了的,老人就不一樣了,可以明目張膽地從車間偷生布出去。
老廠長是跟着高總的父親一起打江山的,連高總都動不了,這廠裡的事就他一個人說了算,那腦筋啊,就不要提了。
小劉接着說,咱們公司現在不是上高端產品嘛,我早就跟廠長申請要買好的那種染色劑,但他就是不買,我也不知道他是存心刁難我呢,還是真得只是爲了省錢。
這種便宜的,小劉順手從後面的貨架上拿下一瓶染色劑,接着說,它反應不穩定,每一次配試劑都是靠運氣,你按照它標明的劑量去配,根本出不來我們想要的效果,就算我這裡僥倖做出來了,到大貨的時候,十倍,幾十倍的誤差翻上去,出來的貨不對版,沒法搞,而且這些都是放了好長時間的了,有的都已經到了有效期的極限了,它的化學殘留也是好大的問題,說白了,這些東西根本就不能再用了。
你跟廠長申請的時候,他爲什麼駁回?林桉問。
你知道咱們工廠前些天設備調試好走了一批平價面料嗎?走得還蠻好的,這就是說不動老廠長的理由了,但是你知道是怎麼走的嘛,重染了三次,後續又專門處理了化學殘留超標的問題,這是試產階段,如果將來大規模接單,大貨旺季的時候,哪能這麼幹?!這麼幹不是自尋死路嘛!但是,你知道嗎,以前他們就這麼幹,都是江湖時代起家的,以前都沒有索賠的概念,後來有膽子大的真來索賠,就拼誰橫,到現在,人家正兒八經上法庭,申請強制執行,所以老廠才堅持不下去了嘛!
哦,這可難了。林桉想了下,又說道,我冒昧的問個問題,如果有冒犯到您,也希望您能原諒,因爲我真得不太瞭解您,嗯~,您覺得您的技術怎麼樣?
我知道你會這麼問,我也理解,怎麼說呢,我是真正的專業的紡織工程大學本科畢業的技術員,另外我在這個行業已經十四年了,啊~,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廠叫太倉,你也可以去他們那裡打聽一下,我在他們那裡做了差不多有三年,然後高總才把我挖過來的,你今天說你是高總派過來的,我才毫不保留地跟你介紹我們現在面臨的整體的情況,也是希望你回北京以後好好跟高總說一下這個問題,這蠻嚴重的,真得,會影響我們以後的聲譽的,這幾次我寄給你們的色樣都沒做後續處理也可以說是我故意的,也算是向公司反映情況的一種方式吧。
雖然我也好久沒有見過高總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他是真得想要把這個廠做大的,你看這些實驗室用的設備啊什麼的,都是全新的,所以,我們現在硬件是完全可以做高端產品的,差的就是那些~軟的那些東西。小劉比劃着說道。
從實驗室出來,林桉折回辦公室去找老郭。
剛纔見那一面,已經讓林桉對這位廠長有了深刻的初印象,這不是位有涵養懂得互相尊重的領導者,大概率草莽出身,終生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直白點兒,就是油鹽不進的那種,一味低頭俯就恐怕很難溝通,所以便一改初來時謙遜的姿態,再回去,敲門之後便直接推門而進,大方走到他對面單刀直入地問,能佔用您點兒時間討論一下染色車間的問題嗎?
怎麼,小劉沒跟你說清楚?他是技術員啊!郭廠長繃着臉,擰着眉毛,彷彿林桉打擾了他天大的事,彷彿作爲一個紡廠廠長來說,染色不穩定是個無關痛癢的小毛病。
林桉懂了,這裡面肯定有較着勁兒的環節,這人是對人不對事,自己一旦摻和進去,肯定就是個炮灰的下場,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講,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弄清楚這裡面的癥結所在,這也是現代工業體系當中炮灰的自覺性。
林桉四下裡掃視了一遍,見屋裡也有椅子,也不問他,自顧自去搬了一把,放到他對面,坐下,客客氣氣地說,這就是我要來請教您的問題,您覺得小劉的技術怎麼樣?
爲了避免過於被動,林桉還是決定順着郭廠長,從評估小劉開始。
哎呀,怎麼說呢,果不其然,老郭開口了,這小子呢,是高遠那孩子找過來的,他一來就把我們原來的技術員給攆走了,說實話,我對這件事是很不滿意的,怎麼說呢,你們年輕人盲目地相信文憑這種事,你看,這不就搞砸了嘛。
老郭一攤手,瞪着眼看着林桉,似乎這件事就是這麼個原因,這事兒全賴小劉技術不好,還趕走了以前的技術員。
林桉心裡一沉,倒底是給自己挖了個坑,只能順着他的思路往下問,原來那個技術員在的時候,色樣貨不對版的情況多嗎?
不能說多不多的問題,但是沒讓人家找回來過,至少沒讓你們北京人大駕光臨找回來過。老郭語帶譏諷。
有過,但是客戶都不吱聲?林桉逮住了往下問。
啊~,老郭一時語塞,有打出來更漂亮的,人家就接受了。
林桉笑道,那不漂亮的,未必人家就都接受了吧?
不接受就重新打唄,打到人家重新接受爲止。
也就是說小劉的技術跟原來那位比也差不到哪裡去?林桉說。
嘶~,不能這麼說。老郭不認可。
之前高街的那一批不就順利走了嘛,也就是說他有發揮好的時候,那這一批色樣倒底是因爲什麼出了問題呢?林桉打算聽聽老郭關於技術上的分析。
哪知老郭眼一瞪,一股邪火兒眼看着從腦門兒直往外竄,差點兒當場拍桌子,哎,我說你們倆在實驗室搗鼓了半天,研究出個什麼玩意兒來啊!?合着你跟他問了半天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又跑這兒問我來了,高遠派了個什麼人物來啊這是,能不能辦事兒,懂不懂行啊,什麼事兒都問我,要你們幹什麼吃的?!這我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當場我就給你轟出去了,跟誰這兒雲山霧罩,敲山震虎呢!誰讓你坐下的,給我站起來說話!
這位草莽地過了頭了,更年期都沒有這麼更的!林桉安然坐在他對面,“啪”地一聲,替他把桌子給拍了。
郭廠長,我回過頭來找您,是尊重您,想聽您的意見。林桉心平氣和地說,我一進廠先來的您這兒,跟您報了到,請了示,我纔下去問的小劉,我自認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輪不到您喊我“人物”!小劉在下面跟我反饋的就是除了染劑不穩定,沒有其他的問題,我當然不能聽信他一面之詞啊,所以纔回來向您覈實,指望着您給出一個公正的專業的判斷,結果您這一頓邪火兒,衝誰呀,衝我呀,還是衝高遠那孩子呀!衝我?我跟您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還沒怪您的待客之道呢,衝高總?您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嗎?
老郭可能打出孃胎起就沒被人拍過桌子,這會兒倒是被鎮住了,氣得乾瞪眼說不出話來,又不服氣,乾站着一個勁兒地直喘粗氣。
林桉就坐在他對面兩隻手撐在桌面上,虎視眈眈地盯着他,這種伎倆她見得多了,總有那麼一些人性格暴戾,不會好好說話,你問他點兒什麼他都會點火就着,你不惹他,他都能自燃,還有一些人,品性有問題,慣於難爲人,你問他芝麻綠豆大點兒事他也會把你撅回去,不換個兩三撥人,不求到最上面他不肯做事,除了一種病態的滿足感,一個有口皆碑的壞人緣,你也不知道他能從中得到些什麼,但他就喜歡那麼幹,至於這位老郭是前者還是後者,或者兩者兼備,林桉沒興趣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不是第一天出來工作的小孩兒,被人嚇一嚇就會哭着鼻子跑回去了。
怎麼樣,郭廠長,給個解決問題的思路吧。林桉見他慢慢平復下來,慢條斯理地問,她坐的穩穩當當,告訴老郭,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老郭狠狠嚥下一口氣,撂挑子了,我沒你那麼大本事,也給不了什麼專業的判斷,公司不是派你下來了嘛,你看着辦吧。
行,那就我來解決,既然小劉說是染劑的問題,我們就先從染劑開始試驗,如果不是染劑的問題,我就去跟公司彙報,讓廠裡換技術員。林桉說,按照一般的財務規定,採購那裡買東西應該會先向您請示,就勞煩您先給開個條子吧。
老郭從抽屜裡掏出一本費用申請單,扔給林桉,你拿着讓他們去填就行了。
謝謝郭廠長的配合。林桉拿過單子,起身出去了,出來經過第二個門,進去問了下,說是技術室,採購跟財務在旁邊那個屋。
林桉敲門進去,打了個電話讓小劉上來報清單,讓採購去買。
小劉下去之後,林桉問採購,廠裡有宿舍嗎?
有倒是有,不過都是好幾人一間的那種,你肯定住不慣。採購爲難地說,你還是去住鎮上的賓館吧,離咱這兒不遠,也不貴,一天才一百多塊錢。
行吧。林桉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了,咱們廠裡下班後能安排車送我過去嗎?
採購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聽到你們剛纔在那邊嚷嚷了,今天你先打車過去,不難找,鎮上就那一家賓館,你說去賓館司機就能直接給你送過去,明天我再幫你排一排,看能不能抽空兒把你送過去。
行,謝謝啊。林桉出了採購那屋,心裡痛快了點兒,看來底下辦事的人還是靠譜的。
染劑快遞來的,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小劉立馬安排把原先寄出的色樣重染一遍,林桉在實驗室盯了全程,直到所有樣布入染缸,只剩下乾等,纔跟小劉一起出了實驗室,到院裡透口氣。
院裡有幾個工人在閒逛。
林桉問,沒活兒的時候工人就隨便這樣嗎?
小劉無奈地攤手,老郭就是這麼~,怎麼說呢,就是比較江湖氣吧,就是幹活兒的時候出力,一哄而上幹完了就算了,平時基本上就是愛怎樣就怎樣。
那你知道我們外包的成衣廠在哪兒嗎?林桉實在不放心,想去看看,如果也是這樣的管理水平,將來大貨怎麼辦?現在要做的可是高級成衣,不是一兩百塊錢的平價大路貨。
不遠,離我們這裡也就二十分鐘吧,你讓他們樓上幫你打個電話去通知一下,說你過去看廠,門口打個小車過去就行了。小劉說,反正色樣要凌晨才能好,在這裡乾等也沒用。
好。
林桉打車去了一家叫宏盛製衣的公司,從進廠區大門開始整個氛圍就跟老郭治下的紡廠有着天壤之別。
正是下午五點多,快下班了,整個廠區都靜悄悄的,鴉雀無聲,門口傳達室裡坐着的是經過正經訓練的保安,雖然年紀也不小,可是接人待物讓人覺得很有素養,問完林桉要來找誰,人家客客氣氣地請她稍等,不像自己廠區門口的那位大爺,那是真大爺。
沒一會兒,一位女孩子從辦公樓裡飛奔而來,邊跑邊喊,林小姐,是嗎?笑容可掬,生怕林桉挑了理。
對,我是,您好!林桉一時都不適應這樣的笑臉了。
您好,不好意思,我下來遲了,我姓安,你可以叫我小安。小安說着,便領林桉往裡走。
您要先去我們辦公室坐一下?,還是直接去車間?小安問。
直接去車間吧。一是快下班了,二是覺得實在也沒什麼需要去辦公室看的,服裝公司的辦公室萬變不離其宗,全都大同小異。
小安領着林桉從版房一直到後整完整地看了一遍車間,介紹說,咱們廠一直都是做的中等偏高檔的成衣加工,就是一千塊左右往上可以進商場的那種,這次咱們公司決定把這麼高端的成衣放在我們這裡做,我們也是非常重視的,我們老闆交待的就是,到時候訂單下來的時候咱們從打版啊,到開裁,上線縫紉啊,包括後整都是要用我們最好的師傅,這個你可以放心,因爲之前高總跟那位法國的,法國的吧?
對,BRUCE。林桉補充說。
對,BRUCE先生來驗廠的時候,真得特別嚴格,他看着我們的師傅從頭到尾給他做了一件衣服。小安說,他就在車間站了一整天,一眼都不離地看我們的師傅做工。
林桉笑想,這倒是BRUCE能做出來的事,但是她來之前BRUCE真得沒有交待過他之前來驗廠的事,只是跟林桉交待了外包工廠也在附近,如果有時間可以去那裡看一下。
所以,你可以放心,我們的質量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小安說。
是,我來之前聽BRUCE說過,今天看完一遍也覺得做工管理都是很嚴格的。林桉說,我這次其實主要是來我們廠看色樣的,順便到您這裡認識一下,因爲以後這些工作上的聯繫都是我來負責。
是嗎?那太好了。小安說,我們這邊都是我負責,以後我們多多聯繫。
走到後半截,他們管車間的主任也來了,跟林桉說,不管訂單什麼時候來我們都優先安排,老闆很看重這次提升業務能力的機會,我們會盡全力配合。
廠長跟小安極力讓林桉到辦公室坐坐,林桉說,實在是不好意思,我還得趕着回去看色樣,下次有機會,放心,我肯定還會再來的。
小安說,我都安排好了,要請你吃頓便飯的。
林桉婉拒了。
兩個人送林桉到廠門口,問,有車來接嗎?
林桉真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硬着頭皮扯謊,我趁着等色樣的空兒,臨時要出來,廠裡安排不過來,我打個車回去就好了,不遠,也就二十分鐘。
那我送你好了,打車還要等的,太麻煩。
主任不由分說去開了自己的車過來,送林桉回了自己廠,在自己廠門口等門衛大爺不耐煩地起身去摁開電閘的那顆按鈕時,林桉甚至覺得照自己廠區的工作氛圍簡直不值得人家如此認真地對待。
回去之後,熬到凌晨,染色纔算完成。
小劉把色布攤開,迫不及待地顯擺,你看,顏色多漂亮!剛開始我們試這些機器的時候我讓廠裡幫我買過這些試劑,那個時候染出來的顏色就很正。
以前買過這種試劑?林桉問。
對,因爲那個時候高總在,我讓他們買,他們就直接去買了。小劉說,所以說,現在這種情況有一個很大的問題,看你能不能壓下郭廠長,讓他以後都用這種染劑,或者是我們實驗室要什麼他就幫我們買什麼,不然的話,你就只能跟高總去反應,讓他明明白白給郭廠長下一個通知,我們實驗室需要什麼東西,就一定要買,不然,就沒有辦法做下去。
我知道了。林桉低頭看着這些樣布說。
你明天什麼時候走?小劉又問。
嗯?林桉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這個晾一晚上,全乾之後,顏色會更好,到時候我們拿到燈箱裡去看,我可以保證,你百分百滿意。小劉怕說服不了林桉,急於要向證明一下合格染劑的效果。
明天上午什麼時候能看?林桉問。
大概得十點鐘左右吧。小劉說。
林桉想了下說,好吧,已經這樣了,我就看完再走,我回去改機票。
已經凌晨了,小劉幫林桉電招了一輛熟人的車送她到鎮上唯一的那家賓館,囑咐好賓館主人,說是熟人,好好招待才走,想想這一趟,其實除了郭廠長之外,其他人都還蠻好的,進去房間,洗漱完趕緊改機票,然後寫郵件給BRUCE,告知他自己改簽了機票,晚上七點鐘才能進辦公室。
寫完這一封郵件,林桉坐在桌前前思後想,還是決定直接給高遠寫一封信。
這還是林桉第一次直接給高遠寫郵件。
高總並BRUCE:
我這次來廣州的主要任務就是找出染色不穩定的原因,以排除將來生產中的隱患,經過跟郭廠長以及業務員的雙方面溝通,目前能夠確定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染色試劑質量不穩定造成的,然而這種情況~
寫到這裡,林桉內心很是掙扎,她真得沒有在背後給誰下不好的評論的習慣,左思右想,換了一種說辭:
然而這種情況並非實驗室能夠控制,現在的情況是任由採購人員按市價去決定實驗室所需用品,而不是按技術人員的實際需要去採購合規的試劑,如果這種情況不改變,那這個問題將永久存在,所以,我建議公司在採購合規試劑的問題上調整採購流程,給予技術人員更大的話語權,以確保實際生產的真實需要。
期待您的答覆。
致禮
林桉
郵件發出去之後,林桉就去洗漱了,洗漱回來之後收到高遠一條短信,你先留在那裡不要回來,等着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麼重要的事,誰也沉不住氣,只是沒想到高遠這會兒還沒睡。
高遠早就知道工廠在老郭的手下不出事纔怪,恨就恨在這是父親高樹離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高樹離早在得知高遠賣掉了工廠的老舊設備實行升級改造之時便放出話來,什麼都可以賣,唯獨老郭不能賣!所以,工廠改造了半天,費時費力,改造了個不倫不類。
高遠坐了第二天最早一班航班,不到中午就到了工廠。林桉說正在實驗室等着,高遠就先去了實驗室,跟小劉一起看了色樣,瞭解了下具體的情況,正好自己工廠做的化學殘留初檢結果也已經出來了,情況都蠻好。
交待林桉跟小劉先去吃飯,高遠去辦公室找了老郭。
高遠與老郭兩個人不見面則罷,一見面就是仇人,一個恨舊人不知輕重仗着前朝的威勢爲非作歹,一個恨年輕人少年輕狂不知珍惜父輩的資產。
所以別說敲門了,高遠差點兒踹門而進。
怎麼,你們北京的人現在都興先去實驗室報到了,我說你派來的人這麼不懂事兒呢,那感情是你也不懂事兒啊!老郭率先發難,你好歹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不先來見見你郭叔嗎?
高遠不屑跟他鬥嘴,就站在他對面問,你知道實驗室染色不穩定的情況嗎?
你派來的那個人不是給解決了嗎?老郭揚着臉看着高遠說。
那你在這裡是做什麼的,這樣的隱患都發現不了?高遠問。
別用你那文化人的綿綿之音跟我說話,我最看不慣你們那種在嗓子眼兒裡哼哼的說話習慣,沒吃飽飯是怎麼着!
那麼看不慣老闆,那你有沒有考慮辭職離開呢?
攆我走?沒門兒,我可是這兒的股東!
既然是這裡的股東,就更不應該置工廠的利益於不顧!
有問題,你不打電話來找我,直接派人下來查,你置我於何地?
公司正要走上正軌的時候,你這個廠長不預先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非得東西寄到北京才發現貨不對版,你在這裡倒底在做什麼?高遠客氣了,沒把後一句“我派人來就是爲了來查你的”說出來。
我在這裡維護我半輩子的基業,不讓它被不肖子一股腦兒全給我造沒了!老郭情緒激動,青筋直蹦。
用毀掉整個工廠的方式維護你半輩子的基業?高樹離認你這樣的不肖子嗎?
你放肆!老郭拍了桌子。
別太高估了自己的位置,高樹離保你是因爲你之前爲他鞍前馬後出過力,有前情在,有利益在,他才保你,利益耗沒了,你拿什麼在這裡胡作非爲下去,他養着你就爲了把他的廠子敗光嗎?他要是知道你一力要毀掉這個廠子,你猜他還會不會再保你?
車間染色不穩定,這麼大的事你託着不解決,你猜高樹離知道後會怎樣?別忘了,高樹離可是爲了自己連親兒子都可以捨出去的人!
高遠一直記恨着當時高樹離爲了保下老郭甩過的那句狠話,如果讓我在你跟老郭之間選一個的話,那我選老郭!
你真以爲你那百分之五的乾股是不能動的嗎?高遠說着就往外走,我下午會開一個管理層的會議,你來或者不來,會議都照常開。
下午一點,所有在辦公室上班的人都到實驗樓大廳集合,老郭終究沒來。
因爲廠裡連一間正規的大會議室都沒有,人們就聚在一起站着聽高遠講話:你們都是工廠的老人了,有事也瞞不了你們,我本來想在你們中間提一個副廠長來管事的,但是,估計你們中間也沒有誰能弄得動老郭的,反而害了你們,所以以後的工作怎麼做,工廠怎麼都得運行下去,發現問題就得解決問題,你們有什麼想法嗎?
大夥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也是真得爲工廠着急,但也是真得沒有辦法。
高遠嘆口氣,這樣吧,以後實驗室這邊需要什麼東西,直接跟採購去申請,然後財務結賬,我就明着把老郭架空了吧,如果他知道了之後找事兒,你們就直接通知我,我來對付他,到時候他要是能劈我一斧子,大概老高就會攆他走了。
別這麼說,大夥兒都還是對廠子有感情的,都希望廠子效益好呢,有些事~,唉~!一位做出納的大姐本想勸勸高遠的,說到一半發現連自己都勸不了了。
高遠苦笑,反正,以後有什麼事要及時跟我反應,找不到我,就找高潔,然後,還有,林桉,她是總監辦公室的,總監助理,以後她會常來這邊,檢查我們的面料還有那邊的成衣質量,大家儘量配合她工作,有什麼問題,她過來的時候跟她反映也行。你去過成衣那邊了是嗎?高遠轉過頭來問林桉。
是。林桉連忙回答。
行,那就先這樣,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員工解散後,高遠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生悶氣,怎麼都想不通,如何才能把老郭這顆牛皮糖從工廠裡踢出去。
回實驗室跟小劉道個別之後,林桉去跟高遠辭行,高總,我這會兒得去機場了,您看您還有別的事兒嗎?
哦,現在幾點了?高遠恍然回過神來。
不到兩點。林桉說。
哦,我也得走,我跟你一起走,你去叫司機讓他準備車。高遠說。
啊~,我還得回賓館一趟拿我的行李。林桉想說“要不您先走”,還沒說出口,高遠就笑道,鎮上的那家是嗎?沒事兒,來得及,你去叫司機吧。
林桉其實不想跟高遠一起去機場的,跟老闆一起坐兩個小時的車真得沒有那麼多話可說。
沒辦法,就趕上了。
到機場之後,林桉去登機口排隊,發現高遠也跟她一隊,剛“嗯?”了一下,高遠就“哼”一聲笑道,怎麼,老闆就不能跟你一起坐經濟艙嗎?
不是......
老闆也只在需要的時候才坐頭等艙。
萬幸,她跟高遠的座位不相鄰,但是一前一後。整個航程林桉都在高遠的注視下坐得筆桿條直,高遠還分了一片巧克力給她,醇黑的那種,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