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齊推門進來的時候,病房裡的人已經在醫生的建議下全部離開了。
所以,此時只有宋微然一個人躺在牀上休息。
他聽到開門聲睜開眼睛,就見顧君齊素色素面的站在那裡。
雖然臉色蒼白,好在她毫髮無損。
宋微然不着痕跡的鬆了口氣。
顧君齊已經洗過臉了,神色平靜的走過來問他:“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宋微然淡淡的一擡眼皮:“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了。”
顧君齊突然鼻骨泛酸,瞪着眼睛看了宋微然一會兒。
想到他察言觀色的本事了得,所以,馬上垂下眼簾。
轉移話題問:“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宋微然,你跟蹤我?”
她的語氣鋒利起來。
宋微然“呵”一聲笑了,不無諷刺的說:“跟蹤你?顧君齊,你還不配。”他轉而又說:“我自己的親姐姐在那裡,爲了救她,我出現在那裡又有什麼奇怪?”
顧君齊半信半疑的盯緊他。
宋微然謾諷的神色不變,只是聲音變得冷淡起來:“顧君齊,不要因爲我救了你,就妄想我對你有感情。我們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這一輩子我沒想過要跟仇人的女兒在一起。所以,你最好立刻履行自己的諾言,馬上簽字離開宋家。你知道我這個人很怕麻煩,因爲今天的事,就糾纏不清的話,我想還是算了。如果你因爲我救了你,有一點兒感恩之情的話,離婚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如果我不肯離婚呢?”
“如果你改變主意,是因爲我救了你一命,那我不介意再把你的命還給閻羅王。”
他連威脅一個人都是這樣雲淡風輕的。
顧君齊冷笑一聲:“宋微然,你想多了。就像你說的,我們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即便我傻,也再不相信你有什麼真心實意了。你知道當我們一同跌落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宋微然靠在牀頭,眸光沉寂的挑起眉頭。
顧君齊既而說:“那時候我就在想啊,老天終於開眼了,讓這個人死在我的前頭去了。那時候我是巴望你不得好死的,哪裡想到你的命竟然這樣大,着實可惜了。”
宋微然嘴角一揚,不由輕笑出聲。
接着邪氣的一動嘴角:“看來你是真的恨我,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你這人死心眼,即便知道我娶你的真實意圖,仍舊對我糾纏不休,那樣才叫我感覺頭疼。”
顧君齊坦然說:“是,我以前是愛你,對你一見鍾情,當初爲了嫁給你,真的是一無返顧。但是,在經受這樣多的屈辱和傷害之後,你覺得我還會再愛你嗎?”她斬釘截鐵的說:“宋微然,我不愛你了。”
宋微然眸光一滯,轉而漫不經心的說:“這樣再好不過。”
直到最後宋微然吵着累了,將她從病房裡驅逐。
顧君齊出來後,扶着牆面走了幾步。
最後慢慢的蹲下身子,一側肩膀無力的靠着牆面,眼淚大滴大滴的流下來,終於抑制不住的痛哭失聲。
顧君齊不敢叫自己發出聲音,緊緊的咬住嘴脣,圓潤的血珠子掉到地上,打在醫院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摔打之後,屍骨無存。而她的嘴裡更是鹹腥一片,一種嘔吐的衝動直接從胃裡泛上來。
意識到什麼的時候,越發感覺自己瀕臨崩潰。
離開咖啡廳的時候,蘇瑞問她:“如果你沒有一點兒恨宋微然,他若離開了,你會怎樣?”
顧君齊答不上來。
正如現在她明明恨他入骨,卻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炸裂了,痛不可遏。
所以,顧君齊想,如果她還愛着他的話,而他自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了,她也沒有辦法再好好的活。
記得曾幾何時看過一部電影,裡面的主人公說:“我知道最終你還是要走的,我一直這麼提醒自己,好讓自己在明天醒來的時候喜歡你少一點兒,在離開的時候可以輕鬆一點兒。”
正是因爲宋微然瞭解她的執意,爲了讓她在以後可以輕鬆一點兒。所以,纔要給她一些仇恨,一些厭惡的情緒,讓她一天比一天的少喜歡他一點兒。這樣,當有一天她醒來,而他已經不在的時候,她總不至於特別難過。相反,想起那些他給的恨,她或許還會覺得這報應來得叫人舒心。她或許會在心裡想,看吧,作惡多端的人總會遭到上天的懲罰。哪裡還有什麼痛苦可言。
如果這樣,他是不是就能走得安心一些?
爲了讓宋微然能夠安心,顧君齊最終還是選擇了說謊。謊說她已經不再愛他了……
以後不管她要怎麼活,她只希望他走得安心,能夠死而冥目。
這一生他不欠她什麼,相反,是顧家欠他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以前她只顧咬牙切齒的恨着他,卻很少去想,即便真的是他報復顧家,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因爲殺父之仇,便恨不得殺了他。又有什麼理由叫他心平氣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就連蘇瑞也說,那些年宋微然的生活堪稱苦難。今天看似風光的一切,都是他用心血一點一點熬出來的。
如果蘇瑞不說,顧君齊不會想到,如今這個尊貴如帝王一般的男人幾年
前爲了生計,不得每天天不亮,就去做各種各樣的兼職,還去過快餐店打工,因爲天降大雨,外賣送的不及時被客人投訴,一天的工資都沒有了。但是沒人知道那天雨大路滑,他爲了趕時間摔了一跤,膝蓋都摔破了。
沒有吃過苦的人,就不會知道當人跌落谷底的時候生活會有多殘酷。
很多時候不是隻要你努力就能改變現狀,各種各樣的因素制約着你,非叫你吃盡苦頭,否則難有峰迴路轉的一天。
宋家落破的時候,宋微然就在谷底苦苦掙扎過。最後他又是怎麼爬上來的?
不要看他的手磨礪出多少繭子,看看他的心漫布了多少道傷痕,才能想象出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顧君齊不敢在這裡呆太久,扶着牆勉強站起身後,跌跌撞撞的向外走。
每走一步都抑制不住的狠狠抽搐。
顧君齊知道,從今往後,她就要這樣一路不回頭的走下去了。一直走出宋微然的生命,此去經年,兩不相干,不再過問他的好與壞。
天空中又下起了清雪,細密的雪花,由於嚴寒,落在地上也不會融化。越發覺得空氣冷冽,連呼出的氣息都凝結成一團花白的霧氣。
顧君齊眼前模糊不清,她不敢停下來,只是一昧的向前走。
停車場內的車子竄出來,險些撞到她。司機放下車窗,探出頭來不耐煩的咒罵,便只覺得誨氣。
顧君齊躲閃開,退讓到一邊去,也不管是否遭受別人的謾罵,只嗚咽的掉着眼淚。
那人看了一眼,沉默的拉上車窗沒有再說下去。或許是在看到她的淚流滿面之後生了惻隱之心。因爲這裡是醫院,悲傷的聚集地,每天都有不幸的事情發生,每天都有人離開,亦每天都有人因爲自己的親朋好友肝腸寸斷。
所以,她那個淚流滿面,驚慌失措的樣子,一定是因爲什麼悲傷的事情。
即便是個路人甲,也不願意再苛責下去。
顧君齊抹了一把眼淚,低下頭快速的往外走。
等蘇瑞結束一天的工作時,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除了早上吃的那兩個小籠包外,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
倒不覺得餓,只是工作需要體力,還是決定出去找吃的補充能量。
提車的時候接到宋景彥的電話。
蘇瑞想了下說:“邊吃邊聊吧。”
見面的地點選在一傢俬房菜館。
頭頂亮着一盞白織燈,瓦數不大,但是很明亮,現代節能燈的高明之處。
蘇瑞靠在那裡有些昏眩,直到宋景彥推門進來,他纔打起一些精神。
問他:“想吃點兒什麼?”
宋景彥說:“我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蘇瑞就簡單的點了一份麪食。
擡起頭來,等着宋景彥發問。
宋景彥想想這一天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至始至終陷在震驚之中回不了神。宋微然是宋家的擎天脊樑,支撐着整個宋家在激烈的竟爭裡彷彿不落的太陽。而他雖然一直忤逆他,但從不質疑他的能力。
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樣的宋微然被一場病魔給打倒了。只覺得不可思議,更像一個冷笑話。
但是,宋景彥知道蘇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他開玩笑。就算他再怎麼不可思議,仍舊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
“顧君齊知道這個真相嗎?”
蘇瑞說:“今天以前不知道,你哥的生命危在旦夕除了我沒人知道。但是,他腦子裡有一個血塊這件事,簡阿姨和你姐姐都知道。”
她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當時宋微然就是因爲宋佳佳受的傷。蘇瑞想,一定也是因爲這個,這些年宋家那兩個女人才會處處讓着他,說白了是心有愧疚。
宋景彥沉吟:“真的沒辦法醫治了?你不是醫術高超,做手術也不行麼?”
蘇瑞徹底變得沒有胃口起來。
“手術的風險是很大的,成功率卻非常微茫,就在不久前我歷經了一個相似的病歷,結果以失敗告終。即便手術成功了,我也不敢保證會有什麼負作用。”他搖了搖頭,情緒顯得異常低落:“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
宋景彥跟着皺起眉頭。
他現在的情緒非常複雜,甚至有些坐立不安。默了一下,站起身說:“你吃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走到門口,蘇瑞叫住他:“景彥,這些年不管你對宋微然有什麼意見,他對你的用心你總該體會得到。”
宋景彥微微一怔。
沒有出聲,直接推門走出去。
迎着風點着一根菸,嫋嫋的煙氣撲打在臉上,辣得他眼睛不適。
宋景彥堅決否認這是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一定是室內外溫差太大,再加上煙火氣息,眼睛纔會感覺到不舒服。
進到車裡的時候將手裡的煙掐滅。
想給顧君齊打一通電話,突然發現失了那樣的勇氣。手機在掌心裡打了幾個轉,最後還是放了回去。
到現在他再不能像之前那樣一意孤行,勝之不武的道理宋景彥還是懂的。
即便蘇瑞什麼都不對他講,很多事情他一樣能夠想明白。宋微然從來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任何理由都不足以叫他違背心意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否則當年宋家沒落的時候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成爲其中一個高門的乘龍快婿,宋家在對方的資助下想要東山再起,絕對會容易很多。
可是,宋微然沒有,他寧肯吃非人的苦,也不去勉強自己的心意。
所以,當年得知他結婚的消息,即便沒有見到顧君齊。他仍舊篤定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有她的過人之處,否則如何能收了宋微然的骨頭?
就在那兩人的婚姻莫明其妙的發生變故之前,宋景彥仍堅定不移的相信宋微然對顧君齊的袒護。現在一切都得到了證實,宋微然對顧君齊絕非虛情假意。反倒是他用了多少真心,無法估量。
這一刻宋景彥只是覺得“趁人之危”實在太卑劣了,他宋景彥還不至於淪落到這麼一個小人的地步。
不過,所有的一切都太糟糕了,讓他再沒了下手的餘地,哪怕是公平竟爭都沒有機會了。因爲有宋微然的大愛擺在那裡,無論他怎麼做,都是有違道義的。
宋景彥倒希望宋微然只是殘忍,實則他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好。這樣他還能夠簡單的將他視作一個強勁的對手,哪怕他真的在這場角逐中慘敗,也沒有什麼不甘心的。不像現在,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註定要放手了。
那樣的捨不得。
最後電話還是拔出去。
顧君齊還在醫院裡,寧夏脫離危險之前她不能離開。
好在這會兒有夏北北陪着,讓她不會感覺特別無助。
宋景彥說:“我過去找你。”
他將車子開過來的時候,顧君齊在門診大樓的外面等他。
宋景彥過來就說:“外面這麼冷,怎麼不在裡面等。”
顧君齊說:“裡面太悶了,正好出來透透氣。”
最後兩人沒有進去,到外面的長椅上坐着。
突如其來的降溫讓人感覺不適。
宋景彥脫下大衣披到她的肩膀上,心裡有些哀怨的想,這將是他最後一次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情懷來關心她。過了今晚,他們各歸各位,他還是會將她當嫂子一樣尊敬。
這樣的想法剛一落定,心裡巨大的淒涼涌上來。宋景彥以前不是沒有談過女朋友,可是,即便是感情最深的那一個,分手的時候也不似現在這般五味陳雜。
那種不捨一度左右他的思緒,忽然想放棄道德的束縛就此任性沉淪下去。但是,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夠。
這些年他一邊排斥着宋家,一邊又不能否認宋家對他的“恩惠”,這種既愛又恨的情懷如今統統轉嫁到宋微然的身上來了。宋景彥又覺得,這樣複雜的情感本來就是從宋微然的身上生出來的。
一直以來他懼怕宋微然的嘲弄和諷刺,因爲從小他就將宋微然視爲偶像,而每個男人自小都有一個英雄夢,宋景彥想自己想當英雄就必須光明磊落。所以,首先他最不想讓宋微然瞧不起他,否則只能說明他不夠頂天立地,才產生不了英雄吸英雄的效果。
顧君齊側首:“怎麼不說話?”
宋景彥微微擡起下頜:“也沒什麼正事,就是忽然想跟你聊聊天。”
“你想聊什麼?”
“就聊聊我們宋家,聊聊我大哥吧。”
顧君齊淡淡的“哦”了聲。
宋景彥呵了一口氣說:“記得你曾經說過,說宋微然一定是不愛你的,因爲他從不想跟你生個孩子。現在我想明白了一點兒,或許他是不敢。”他看了顧君齊一眼,接着說:“宋家幾年前的事你一定知道,醫院出了事故之後,我爸做爲主要負責人被判刑,而宋家的醫院也因此倒閉關門。引起那場變故的原因是採購藥品的負責人收受賄賂進了假疫苗,而後引發了巨大的災難,十幾個孩子搶救無效身亡,那時候我還小,沒有親見。聽聞那時候的中創哭聲震天,受害者家屬將醫院鬧得天翻地覆,甚至在醫院內部燒紙祭奠亡靈。那時我爸已經被逮捕了,主持大局的就是我哥。除了患病家屬製造的混亂,他也親見了那些孩子的死亡。只是聽說場面十分慘烈,許多孩子深陷痛苦中,夜晚的醫院滿是孩子痛苦的哭鬧聲,撕心裂肺。然而經過搶救之後,仍舊有孩子永遠離開了。至於死前承受了多少痛苦,沒人敢想象。我只記得第二天一早和我媽來醫院的時候,看到我哥坐在空蕩蕩的頂樓走廊裡沉默的掉着眼淚,而他坐在那裡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那樣是害怕還是難過,因爲那樣的舊事從不敢再提起來。”
所以,宋景彥想,或許在宋微然的心底深處他是不配擁有一個孩子的。也或者他見過那些孩子的痛苦和無助,亦知曉生命的脆弱,在歲月埋葬了那段痛不欲生的回憶時,便不想再被喚醒過來。
顧君齊緊緊的吸着鼻子,不敢發生,也做不出任何該有的表情。只怕繃緊的面容輕輕一動就徹底崩塌了,到時候淚水就會絕堤而出。而她的傷心,也會在這個夜裡噴薄而出。
那樣巨大的啜泣聲,一定會吵得整個醫院不得安寧。
顧君齊想起之前在中創看到一個孩子離世的悲痛畫面後,她和宋微然一前一後的往樓上走。那時候宋微然的手冰冷而顫抖,身爲醫者的無力從他的身上漫出來。她很後悔,那時候爲什麼不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告訴他輪迴再轉一世,那些孩子一定幸福而安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