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被子整整齊齊的疊在那裡,顯然已經出去多時了。
衛子君心中一驚,疾步走出去,問向旁邊的的附離,“沙鉢羅葉護去了哪裡?”
“可汗,因爲昨晚探知,吐蕃軍除了丟在戰場的石弩,尚有一百多架石弩停在營區,葉護便於深夜帶着一隊人馬夜闖敵營,前去搗毀石弩了。”那福利憂心地道,“只是,這個時辰了,還沒回來。”
衛子君心頭一陣急跳,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定是出事了。“傳令,馬上召集十萬大軍,即刻出,前往吐蕃駐軍營地。”
心一直在亂跳,從沒有過的感覺,那種不好的預感,真真實實地來了。便是得知賀魯北圍困,幾次得知他身陷險境,也從沒有這樣心慌的感覺。
她匆匆的梳洗,將冰冷的水揚在臉上,企圖讓自己心緒平靜下來,她垂着眼睫,思緒在眼底翻滾,面孔清透而蒼白。大軍出之前,她來到了李天祁的房間,他仍然在熟睡,她俯身看着他的睡顏,輕聲道:“二哥,子君這一生欠你的情,下一世還。”然後她毅然的轉身。
出了門,剛巧遇到妙州,“妙州,好好照顧他,不要讓他動。”
“你要去哪裡?”妙州察覺有些不對。
“我出去找賀魯。”她輕描淡寫,沒有說要去哪裡找,若是她說了,妙州絕不會放她走。
“我陪你去。”妙州跟着她轉身。
“你要留下來守着他,他可能快醒了,別告訴他我出去了,只說我還在睡。”也許她一直睡着,他纔不會擔心。“還有一件事,這裡我手繪了一張地圖,是我師傅的隱居處,從沒有外人知曉。妙州,等他身體恢復幾日,可以承受舟車之苦,便帶他去找我師傅,他會醫治他,若是他無法動身,你便獨自去找他,請他前來
。你要牢記這地圖,然後馬上燒燬,不可讓二個人知曉。”
“爲何與我說這些?”妙州凝眉叮盯住她的眼,“你到底要去哪裡?不要想着去報仇,那貢鬆貢贊雖然武功不高,但南宮闕,你殺不了他。”
衛子君淡淡一笑,“我是管理三軍,沒有時間去照顧他,也無法離開此地,只有你來做這件事了。”
妙州望着她,半晌,點了點頭。她離他而去的一刻,他從她身後捉住了她的手腕,靜靜的看她,“不要做傻事,被我知道,你以後便休想再要自由。”
衛子君緩緩回眸,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
這一日,大昱建德三年,西突厥蛇年,五月,庚戌日,巳時,衛子君率領大軍悄無聲息地出了。碧綠的草原無盡的延展,遠處的雪峰矗立雲端,幾隻雄鷹展翅掠過春日的天空,藍的纖塵無染。只是那顆心,沉重焦灼得無以附加。
森寒的鐵甲閃着冷輝,沉重的鐵蹄踐踏着草原,長長地陌刀平展於馬背,齊整而紛沓的蹄聲響徹天外。
那抹一馬當先的絕世風姿,端坐於馬上,玉立挺拔,清冷如月,清透的面頰有些蒼白,卻依舊乾淨利落英氣逼人,而那抹迫人的氣勢之中隱隱挾了抹疲累與柔美。 令那些粗莽的漢子都免不了生出一股心疼。
黑鐵大軍快行進。奔涌的蹄聲綿綿不休,當大軍就要行至吐蕃軍駐地之時,前方傳來一陣轟然蹄響,稍頃,吐蕃大軍奔涌而來,在望見西突厥軍隊之時,在前方停了下來。
兩軍對峙,相隔百步。
兩軍互相對望了許久,衛子君勒馬緩步向前,吐蕃軍隊列一陣騷動,步出兩匹駿馬,馬背上立着兩個人,一個是當今吐蕃王子貢鬆貢贊,一個是亡國的吐谷渾王子達延芒結波,那個曾聞名江湖殺人如麻的南宮闕。
衛子君靜靜望着對面的兩人,那兩個殺害她父母的仇人,心中思緒翻滾。
“四弟——而搭救你的豔寵了嗎?”南宮闕向前踱了兩步,煙波流轉,笑靨如花。“他如今恐怕是討不到你的歡心了
。”
心在一點點抽緊,清透的面龐卻未有一絲波瀾,“你們將他如何了?”
“如何?哈哈……”南宮闕一陣大笑,“自是不會太好,他將我們辛苦趕製的石弩盡數毀去,那便是等於是毀了我們整個退敵計劃,你說,他該不該殺呢?”
那一刻,心在抖,扯着繮繩的手越握越緊,緊的骨節泛白,緊的微微抖。“你們殺了他?”她艱難的問出口。
貢鬆貢贊一雙深邃鷹眸緊緊鎖住對面的容顏,他緩慢而冰冷的道:“這一千死士,你該給他們立座豐碑,雖然沒有一個生還,不過他們卻是死得很英勇。”鷹眸穿過層層空氣,仔細查看着她的表情。
腦中瞬間一陣轟鳴,心頭一陣劇烈地扯痛,有什麼模糊了視線,模糊了過往,模糊了風塵歲月……他死了?死了麼?賀魯,他怎麼會死呢?這一定是夢,一個噩夢而已。她想起了昨晚,他說要她,他說最後一次,他想要她,她殘忍的拒絕了他。
那個純的好似新雪,在她面前又魯莽的似個孩童的人去了嗎?昨晚還在抱住她的那個人去了嗎?他說想要她,她爲何沒有給他呢?他從不要求什麼?從不強迫她,只是一直默默地跟隨。她說不,他便聽話的睡了,只是單單抱着她,他也滿足的睡了。可是她何其殘忍,何其吝嗇,他那麼像聽一句愛他,她卻從不肯說給他,她那麼想得到一句迴應,她也從未給過他,他隱忍了無數孤寂的夜晚,然後鼓足勇氣說要她,她仍是沒有給他……
淚水緩緩的滾落,好似失去了才知道,他早已紮根在心裡,只是她從不肯去正視他的感情,因爲有一個人永遠站在了他的前面,以至她一直忽略了他,可是他的愛卻一直溫暖她的心,誓死的跟隨從不曾放棄……
賀魯——讓我怎麼補償你,補償你備受煎熬的孤寂夜晚,補償你從未得到過迴應的心。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會抱緊你,說過你聽……無論你想聽什麼……只要你想……我都會說給你聽……
春風吹過草原,吹開了眼中灼熱的液體……對面的人出一聲冷笑。
“果真情深意重啊,想必他在牀榻上讓你得到不少快樂吧。”貢鬆貢贊神色怪異,眸中透着少見的情緒。
她輕輕垂下眼簾,不着痕跡地擦去淚痕,而後,緩緩擡眸,誓一般的決然道:“南宮闕,貢鬆貢贊,我會讓你們付出代價
。”
南宮闕聞言跨前一步,“四弟,先別激動,其他人是死了,不過有一個我們倒是留下了他,他雖我們雖然沒有什麼用處,不過,他想必對你,意義是不同的。”
南宮闕話落,貢鬆貢贊由身後扯出一個人,“聽說他是你的男寵?想必你很疼愛他吧。我們留着他倒是無用。過來換他吧。”他將那人用力向前推去。
那人倒剪着雙手,踉蹌向前跌去,直直趴在了地上。
“賀魯——”衛子君心痛而又欣喜地喊了一聲。他還在,還在……太好了,她不能再失去了,不能失去任何一個了。
是啊,賀魯不會死,是她糊塗了,因爲太過擔心而失了清明,他們知道他與她的關係,必會用他來挾制她,又怎麼會讓他死?
雖然他絲散亂,全沒有了往日的高貴清雅,雪白的衣衫也是盡染鮮血,可是,他畢竟活着,活着就好。淚,又來了,她極力的隱忍,將那股熱流逼退。
“衛風,過來吧,過來換他。否則,他會這樣慘死在你的面前。”貢鬆貢贊手中長鞭一揮甩向賀魯的背,立時,白色的衣袍被皮鞭抽爛,染了血色的布片在風中不住翻舞。貢鬆貢贊一揚手,十數個玄衣男子圍上賀魯,向着他的頭部、腰背狠狠地踢了上去。
“住手——”衛子君心痛的呼喊出口,急地驅馬上前。
身後的哥舒伐驅馬急趕上來,將她一把拉住,“你不能去。你去了,這些軍隊又該何去何從?”
“哥舒伐,回去告訴他們,告訴湯滂氏與大昱天子,誰也不準退兵,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威脅我們,你們要一直打下去,一直,直到踏平吐蕃,讓松贊干布成爲我西突厥的奴隸。”
她知道,她去了,他們便會以她作爲籌碼要挾李天祁,要挾他撤兵,讓她與他曾經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讓西突厥的勇士白白的死去。甚至有一日,他們會挾着她去攻打吐蕃,攻打大昱,只要她落入他們之手,她便會成爲西突厥與大昱的軟肋。只是,她又豈會讓他們得逞?她是寧肯死去,也不會落入他們呢之手。
“哥舒伐,回去告訴他們,不要聽信他們任何形式的威脅,因爲,我斷不會活着讓他們以我爲籌碼來要挾你們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驅馬向着吐蕃軍馳去。
眼見貢鬆貢贊一鞭又是一鞭地抽在賀魯的背上,那些人的腳紛紛踏在他的身上,那每一腳每一鞭,彷佛都踐踏在她的心頭。她急的奔馳,然後騰空躍起,不顧一切的撲向地上的人。
她緊緊地覆住了他,用她的懷抱擁住了他。
她的懷抱,在他中毒時,爲他無私敞開的懷抱,在他寂寞時擁住他的懷抱,這一次,她又用她的懷抱擁住了他,帶着無盡的愧疚,帶着誓死的決心,帶着她的體溫和柔情……
長鞭再沒有落下,那些男人的腳也再沒有落下,她勾着他的脖子,像以往那樣,由身後勾着他的脖子,輕輕吻住了他染血的頰畔。
“賀魯,對不起。”她輕喃。
“風,快走……離開這裡,快——”賀魯虛弱地擡起頭,擔憂焦急之情令他生出了力量,“快走,去繼續你剿滅吐蕃的大計,別管我,快走——”最後一句,他擔憂焦急的吼了出來。
“瞧你。”她溫柔的笑,“大吼大叫,真沒有情調,不是想聽愛你嗎?我說給你聽。”她湊近他的耳畔,輕喃,“我愛你——”
無論是動情也好,安慰也好,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她不想讓他的人生留有遺憾。
瞬間,大滴的淚由賀魯眼中滾落,他顫抖着欲探上她的脣。
她垂頭,封住了他的脣,極力吮吻,而後在他耳畔輕喃,“忘了我——守護好西突厥——”
她躍起身,抱着賀魯,將他交給跟着她奔來的哥舒伐,“把他帶回去。”口氣清冷而不容有任何疑義。
哥舒伐扶着賀魯,沒有動。
“把他帶回去。”她又說了一遍,凌厲的氣勢壓了過來,口氣越冰冷,哥舒伐雙眼通紅,狠狠地轉身。
“不——”一聲嘶吼由胸腔迸出,賀魯的嘴角滲出了血跡,“別讓我離開,不——不——風——別與我分開——”任是怎樣嘶吼哭喊,他依舊被帶離,他望着她,帶着無盡的痛苦與絕望,一聲聲呼喊由他的整個身體出,將他的面孔撕裂,可是她依舊越來越遠……
“真是情深意重啊
。”南宮闕嘆了一聲,“四弟,我們不會傷害你分毫,我們只要西突厥的安西四鎮,還有,向大昱收回我的吐谷渾。”
他一揮手,幾個玄衣男子向衛子君靠來,“當然,也別想着逃跑,因爲你的功力不如我。並且,我不需出手,我身邊的幾個侍衛便足以將你掌斃。”他指了指身邊的幾名侍衛。
衛子君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出聲。那幾名玄衣男子快走近,將短刀橫在了她的頸項,她很合作,沒有動。那幾人見狀,都稍稍放鬆了警惕,當那幾個男子上來捏住她的手腕,欲她穴道的剎那,衛子君突然倏地旋身躍起,在幾人尚未及反應之時奪下懸於頸項的短刀,向着南宮闕直直飛去。
所有的人都跟着撲了上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南宮闕身上,南宮闕卻紋絲未動。
然而,就在此時,衛子君手持的短刀並沒有刺向南宮闕,而是突然力拋向了貢鬆貢贊。那飛刀帶着決然的氣勢,貫以巨大的內力,不容閃避地,飛向了貢鬆貢贊。完全沒有準備的貢鬆貢贊,待覺之時,已是眼睜睜看着那飛刀沒入自己的胸口。
吐蕃軍一陣大亂。貢鬆貢贊由馬上向後栽去。
也便是所有的人都詫異地望向貢鬆貢贊之時,一把軟劍鏘然彈開,隨着那抹直飛而來的炫目風華,直直刺向南宮闕。
南宮闕定定的望着她刺來的軟劍,沒有動,他只是嘴角含笑地欣賞着那抹飛來的身姿……他不需要出手,因爲他兩側的侍衛,已然齊齊將灌滿內力的掌風擊向她,她若不躲,必是經脈俱損,即刻身亡。按照練武之人的慣例,她一定是旋身避開,而後再由側邊攻上。
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她沒有躲,她不但沒有閃避,反而迎着那強勁的掌風而上,向着南宮闕,直直飛去。嘭嘭數聲響過,她依舊執着的向前,穿越了那些手掌,穿越了層層勁風,執着地將劍鋒送入一臉訝色的南宮闕的胸膛。
所有的一切都生在瞬間,來不及躲避,來不及思考,甚至來不及看清,一切便這樣生了……
兩個人齊齊向後跌去,鮮血由衛子君的口中不斷涌出
。
西突厥大軍騷動了。
“風——”對面出一聲絕望的嘶吼,那個一身雪白的男子,噴出一口鮮血,悠然倒地……他的臉貼着冰涼的草地,他執着的望着她倒下的方向,執着的望着,緩緩閉上了眼睛……
愛你愛得忘了甦醒,
我情願閉上眼睛,
任憑此生此世就此長睡不醒……
如果今生沒有你,我還留下來做什麼……不如睡去……就此睡去……永不再醒……
春風吹過草原,掠起衛子君的絲輕舞。
被她壓在身下的南宮闕緊緊鎖住面前的容顏,露出一絲恬淡的笑意。
“還給你——你送的禮物。”衛子君晳白的手掌依舊緊緊地握住軟劍,繼續向上用力劃去。
南宮闕嗤的一笑,“你好狠啊……我已經活不了了……不用再劃了……”
力氣終於用盡了,其實,在她承受了那幾掌之後,便已經沒有力氣了,她卻憑着她獨有的意志力將劍鋒刺入他的胸膛,難怪他會那樣詫異。
血似乎已經流乾了,她吃力地用衣袖抹去脣上的血跡,她希望死的好看一點。那麼要面子的人,便是死,也不希望是滿口鮮血的悽慘樣子。擦去鮮血,她無力的垂下頭,她的臉貼上了他的臉。
南宮闕吃力的擡起頭,望着上面的容顏,她的臉色蒼白疲憊,卻帶着驚心動魄的美麗。
“聽說,將死的兩個人吻到一起,將最後一口氣融入對方,來生便會成爲一對夫妻。”他湊近她依然豔紅的脣,吻了上去。
她無力去反抗,也無力去躲閃,世界,漸去漸遠,風聲,漸去漸遠,耳邊他的聲音也漸去漸遠……好似由遙遠的天邊傳來……
“與我一起走吧……到地獄去……做一對無怨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