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已經三天了,她沒來宮中了,可是他卻不敢去見她,也不敢去接她。
心中在怕,怕她就此再也不理他。
可是他爲何對自己的妹妹做了那等事卻要不負責任地跑掉?那可是他最愛的小妹。他不該傷害她。
冷靜下來細想,又好似不對,依照他的性格斷不該會是這樣的。難道冤枉他了?娰懿會說謊嗎?唉,爲何只要是他的事情,每每都會讓自己失了思考的能力?進而無法去冷靜對待,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便是這樣的鑄成大錯啊,想起他趴在地上的嗚咽聲,他的心揪成了一團。子君是最愛面子的,最怕人羞辱的,而今,這樣的傷害,他會原驚他嗎?
一想到他受到了傷害,那心又碎裂成片片,爲何他總是不小心便傷了他?他不要傷他,只要不傷害他,他想怎樣都好,他再也不要傷害他。
就那樣想着,愣着神,筆尖的一團墨,啪嗒,滴落下來,於紙上氤氳開去。
“陛下,弄髒了畫了。”旁邊一個細瘦的家奴打扮的男子輕聲提醒道,看那穿着,不似宮中之人。
“哦。”李天祁回過神,“接着說,他幾時起來的?”
“陛下,風王他早晨巳時三刻才起牀。”家奴答道。
“還是那個樣子,喜歡睡懶覺。起牀都做什麼了?”面上露出一絲溫柔。
“殿下起牀梳洗後,就去園中練了會兒劍,今日穿的是件水粉色長衫,很是… … 好看… … ”
李天祁冷眼掃過家奴,他的子君也是旁人能窺視的?
那家奴發覺失口,慌忙跪下,雖不知誇他主子好看犯了什麼大忌,但從陛下的臉色不難看出,這風王只是陛下一人的,其他人是不允許評論的,他一個下人只管講述就好了,一時忘形卻惹了陛下不高興。
李天祁看了眼跪地的家奴,邊繼續畫着手中的畫邊示意他,“接着說。”
那家奴戰戰兢兢接着說道:“風王練過劍就和將軍、夫人一起用膳。吃
的是桂花粥,點心。”
“嗯,吃了多少?”
“吃了兩小碗桂花粥,半個饅頭,殿下早晨不喜食甜點,所以甜點沒動。”
“就吃那麼點?”
“是。”
“還是那個樣子,吃些貓食,到突厥那麼久,和那些粗莽漢子一起,也沒能增加點食量,也沒能改變習慣。”李天祁擡頭示意那家奴接着說。
“用過早膳,殿下他便帶着將軍和夫人去打獵了。”
“打獵了!”李天祁手一頓,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打獵?而自己卻在這裡忍受着心痛的煎熬。不過,這樣也好,自已不是一直擔心他想不開嗎?既然如此,是不是該接他來宮中了呢?
正自眉頭緊鎖,外面侍衛通報,“陛下,邊疆羽檄。”
“快拿進來。”輕輕展開那羽書,眉頭漸漸蹙緊,“即刻招齊百官,朕有事商議。”
……
夢很長,很亂,紛紛雜雜,黑暗中的幾張臉孔瞬間不斷交錯。
高大的桃樹下,賀魯像個受傷的孩子垂低眼睫,靜靜倚着樹幹。她走上去輕拉他的手,“賀魯,怎麼了?”
賀魯擡頭,“我會爲你守住蜀郡,拼死也會守住蜀郡。”
她撫摩他的手,輕輕道:“賀魯,你好傻。”
忽而,那人變成了劉雲德,一雙幽幽俊眸看向他,“我會一直看着你,一直守着你,一直在你身邊。”然後遞給她一塊雪白的玉佩,可是那玉佩上卻有着淋漓的鮮血。
“雲德——”她低頭看着那玉佩,擡眸,周圍卻一個人影也不見,“雲德,你在哪裡?回過聚雲樓了嗎?”空氣中流蕩着她的迴音,遠處雲端卻走來個清秀的少年,那少年只是一直對她笑,一直笑沒有說一句話。
“迭雲——別來那麼高啊,小心摔到,聽話,快下來。”少年不答,依舊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直到那身影淡入虛空。
心裡頓覺空空的,滿謐的惆悵鋪天蓋地襲來。如飄零的落葉,如潮水漲落。悵惘間她好似醒過來,望向窗外。月色如水,窗外一個身影,是二哥啊, “二哥你去哪兒了?我等了你一夜,沒等到你啊……”
窗外的人不語。
“二哥,爲何要強迫我呢,以前的二哥相信我,會與我商量,以前的二哥從來不會強迫我,二哥爲何總是要傷我的心呢,我不想再見二哥了,我要回鹿城去了……”
她想起了他們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爲何那樣深厚的情誼換來他這樣的對待,從頭到尾,她都不曾負過他,便是他拋下了她,她亦是苦苦等了漫長的一夜。是否,成爲帝王,一切便都不問了。
“梆——梆——”外面傳來四聲更響,夢中的人突然驚醒,坐起身,眼角猶帶着溼意,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月色,有風吹過樹梢,好似那個身影剛剛還在,好似那沙沙的樹葉的響動是那人離去的腳步聲。
腦中盈滿方纔的夢境,一張一張面孔交替滑過,在某一瞬定格,“我會爲你守住蜀郡,拼死也會守住蜀郡。”
拼死嗎?心中一個機靈,快速的起身,叫春桃找出朝服穿上,上了馬車,便奔大興宮而去。
寬闊的大街,沒有一個人影,月光將街道照得異常清晰,馬車前的燈籠搖曳,車身在地面投出一片暗影。
到了朝房的時候,由於太早,裡面尚沒有幾個影子,看見尚書令魏效忠正與幾人圍在一起議論着什麼,沒有去考慮自己曾經怎樣的丟了面子,行直向魏效忠走去。
幾人一陣寒暄,衛子君方問道:“魏尚書,最近與吐蕃戰事如何?”
魏效忠謙恭答道:“唉,風王還未聽說嗎?昨日才接到的消息,我同昌郡、汶山郡都已被攻陷。現在吐蕃大軍齊聚蜀郡,正在攻城。”
心頭驟跳,真的是這樣嗎?爲她守住蜀郡?衛子君心中一涼,隨即涌起一片焦灼。希望他不要出什麼事纔好。
上朝的聲音喊起,衛子君站在百官的前面緩緩踏上漢白玉石階。出乎衆人的意料,李天祁早已端坐在龍椅上,當他的目光看到她時,渾身一震,居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絲不可思議纏雜着一絲驚喜,直直望向她,居然忘了落座。
“陛下,此次吐蕃大軍連破我兩鎮,而今圍攻我蜀郡,我天府之地,地形險峻,若一旦被破,難以收回啊。”中書令鄒文光很是憂心蜀郡的危機。
“嗯,衆位愛卿,處次吐蕃十萬大軍圍攻我蜀郡,而吐蕃援軍也馬上會趕到,我軍需急派大軍前往救援,攔截吐蕃援軍,同時解蜀郡之圍。衆位卿家看看哪位是領軍的合適人選。”
“陛下,衛風願領軍前往。”衛子君起身請令,語氣清淡。
李天祁手上一抖,幽深的黑眸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風王英勇神武,戰無不勝,依臣之見確實是合適的人選,風王若去,必定旗開得勝。”一旁的大臣們都附和道。
“是啊,風王連番打敗吐蕃,必定對吐蕃造成了一定的威攝力,吐蕃軍必定是聞風王即喪膽,臣也認爲風王是最佳人選。”大臣們又是齊聲附和。
一旁的張石臉色微沉,看了眼說話的大臣們,似是想說什麼,終是沒有出聲。
李天祁掃了眼羣臣,目光落在了衛子君身上,“風王雖然善戰,但領軍之人倒不需要風王前往,朕還要風王在身邊出謀劃策。”
“陛下,請派衛風前往禦敵,衛風願立軍令狀,若不得勝,願聽憑軍法處置,以身謝罪。”衛子君淡淡開口,但那語氣卻是異常堅決。
一絲糾痛滑過胸口,在這黎明前的暗夜裡蔓延伸展,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爲了躲避他,他寧肯立下軍令狀嗎?寧肯死,也要到那人身邊去嗎?他知道子君不願見他,可他怎麼捨得他去亂軍陣前,他怎麼能容忍他有片刻的閃失。
朝堂上一片安靜,半晌,傳來李天祁的聲音,“風王——休要胡鬧——”聲音有絲微顫,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陛下,請陛下恩准。”衛子君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並不看他,但他卻能感受到她眼神裡面的堅決。如果不答應她,她是否會離他更遠。
就在此時,立在一旁的張石,緩緩走出,“陛下,臣識得天象陣法,臣願隨風王一起前往禦敵。”
李天祁的面孔陡然冰冷起來,“一個還不夠,都來胡鬧——張石,你也該啓程前往滎陽治水了,近日內便啓程吧。”
轉頭又看向衛子君,忍下心中的裂痛,深深吸了口氣,“風王欲爲國前往蜀郡禦敵……朕……準了……”
八月天,千嶂裡,豔和陽依舊,落花寂寂連角起。
盛夏,寂寞得彷彿時間都凝固了。
安靜的校場,空氣中充滿了鐵甲的腥氣,瀰漫着馬匹的腥氣,又夾雜着絲絲縷縷不知名的花香。這就要走到盡頭的夏天,卻一如既往的熾烈。
擡頭仰望,一羣大雁平平掠過太極宮平展的飛檐,掠過黑色覆瓦,漸漸升入一望無際的碧空裡。
五萬大昱屯衛軍在宮中的校場齊聚,鐵甲森然,刀光林立,鋪天蓋地的黑色潮水,此時卻是寂靜無聲,空氣中偶爾響起的,只是馬兒打着響鼻的聲音。
突然想起了,那些在西突厥的日子。
烈日下,那人墨發玉冠,一身白色纖薄騎服裹體,端坐於閃着金光的白色汗血寶馬之上,如月之清華,姿采飛揚,身後旌旗招展,戟纛林立,帥旗上繡着的大大的“衛”字異常奪目。
隨着一聲低沉的號角嗚響,一衆銀甲侍衛,齊齊涌出,簇擁着那個飛揚的身姿,由校場踏上了宮內臺階旁的馬道,緩緩踏上出宮的大道。身後的黑鐵潮水,開始緩緩流動,在陽光下閃着晶亮的流光。
“子君——”一聲壓抑的帶着微顫的呼喊自身後響起。
衛子君回眸望去,見他薄衫淡影,立於臺階,面上帶了一抹慌亂與寂寥,似只孤雁,形單影隻。不合、忍耐、糾痛、癡纏與想念,一起糾纏於眸中。
她深深凝視着他,長長的羽睫如蝶翅輕輕顫動,良久,一抹笑容,在她臉上淺淺綻開,襯着碧空,如遙遠的春光婉轉,若塵世流光交錯,帶着炫目的光暈。
過去的,似乎未曾展開,便已經結束,消逝的,似水流年,不會再來,留下的,只有刻骨的思念… …
那一刻,她想起了鹿城的歲月,想起了他們一起走過的歲月,想起他將全部的稻草蓋在她的身上……
只是,不知不覺中,歲月流逝了。
漫天的水氣朝他撲面而來,一時間模糊了天地,前面那個身影瀰漫成一個白色光團,那抹回眸的笑容,深深刻在心中,刻得心中流出鮮紅的色彩,瀰漫出一朵血花……他爲何,留不住,便是渴望到極致,依舊留不住……
他拂袖輕輕掩面… … 任那蹄聲嗒嗒的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