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雪原,廣袤無邊,被風呼嘯狂卷,舞動着金色的狼頭纛,發出獵獵聲響。
西突厥大軍一路狂奔,帶着凜冽的殺氣,呼嘯在雪原,不出一個時辰,即兵臨疏勒城下。
望着把守森嚴的城牆,衛子君心中泛苦。要知道,攻城,最是不易,乃用兵之下策,如果防守一方意志堅定,兵力糧革充足,短期之內幾乎不可能強行破城。
自古以來攻城之戰,大多短則數月,長則年餘,久攻難下。若不是憑着這一點,她也不會放心離開疏勒,可是沒想到胡祿居闕啜竟然沒有看好疏勒王,想她走之前還特意囑咐此事,他卻是如何逃脫的呢?
“可汗,我們何時攻城?”鼠尼施處半啜望着微微出神的衛子君問道。
“今晚。”衛子君望着疏勒城高高的黑鐵門,決然的吐出幾個字:“而且,要一舉即破。”
她又掃了眼城牆,將那城頭的一切收入腦中,然後撥轉馬頭,命道:“退後紮營——”
斜陽漸落,暖黃色的餘暉射入西突厥營地的主帳,將那個清華如月的身影,踱上一層暖色,她的側臉,被那束暖黃色的光線映得微紅,長長的睫毛好似一排透明的羽扇,清澈的眸中,閃着如水的晶瑩波光。
大帳內所有的將士都披盔御甲,一雙雙精銳的目光望向那個籠罩在光暈中的優雅身姿。
“殿下,如此攻城很難一舉攻下,是否我們先圍城,然後,將我大昱的新研製投石器運來,如此,即可一舉破城。”說話的是一個來自大昱的副將。
“兵貴勝,不貴久。兩軍交戰,耗費巨大,速戰速決纔是根本。況且投石器爲例巨大,只怕傷了城中百姓。”被陽光照得透明的睫毛眨了眨,眸中的水波漾出一絲堅定。
“可汗,便是夜襲,敵軍也一樣會加緊防範,臣建議,挖地道。”拔塞幹暾沙鉢俟斤站出來道,“在疏勒城牆下挖地道,城牆自會倒塌。”
衛子君搖了搖頭,“只是這冬季凍土,難以挖掘,敵軍又會在城頭頻頻放箭,便是我們以盾覆蓋抵擋,也難以躲避他們砸下的重石。若是在遠處挖掘,只怕是幾個月也挖不到疏勒城內。”
“那可汗是想誘敵出城嗎?”鼠尼施處半啜問道。
衛子君嘆了一記,“以祿東贊此等長於謀略之人,如此堅城,他是不會出來迎戰的,任是如何計謀,也無法將他引出。”
“可是可汗,我們不準備攻城的雲梯,也不準備撞擊城門的衝車枕木,可汗想用什麼法子破城?”鼠尼施處半啜憋了很久了,終於鼓足勇氣問了出來,與她一起出入沙場這麼久,他自然知道她的深謀遠慮,他雖知道他們的可汗算無遺漏,但是她究竟是想用什麼法子,實在讓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動。
“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只有用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我來開城門。”她輕描淡寫的道。
此言一出,帳內頓時開了鍋,“可汗,如此危險的事,怎能讓您去做,萬萬不可。”
“是啊,可汗,就憑我突厥勇猛的騎兵,我們強攻,也一定攻得下。可汗不可冒險。”
衛子君淡淡一笑,“話雖如此,但強攻傷亡過大,我不能看着我們的士兵這樣死去,不值得。衆位愛將放心,我這辦法雖笨,卻是取了巧的,這便是夜裡攻城的原因。”她掃向衆臣,眸光清澈,“鼠尼施處半啜聽令。”
“臣在。”
“即可去準備硫磺、乾草、藤蔓等物,越多越好。拔塞幹暾沙鉢俟斤、賀魯、攝舍提暾啜,你們幾人分別駐守東南西三個城門,攔截出逃的敵軍。”她頓了一下,又道:“我來守北門。”
夜幕降臨,雪原一片灰暗,沒有月的夜晚,正是進攻的絕佳天時。
衛子君輕輕揚手,向着那些等候發號施令的衆將道:“出發——”
一聲令下,西突厥大軍傾巢而出,在暗夜的雪原咆哮衝向疏勒各個城門。
第一聲號角吹響,鼠尼施處半啜在乾草上撒滿硫磺,然後在疏勒的上風處點燃。
北風,帶着濃烈的黃煙,席捲上疏勒城頭,煙霧瀰漫,刺鼻的濃煙讓吐蕃軍涕淚橫流分不清方向,城頭上大批的吐蕃軍被嗆了下去,趁此機會,衛子君命人將成捆的稻草拋入城中。
片刻,只聽得城內一片混亂。
之後,西突厥衝鋒的號角吹響,位於南門的兩萬大軍叫囂着列隊,高舉枕木衝了過來,做出攻城的模樣,吐蕃軍見狀即可調動所有兵力聚向南門。
眼見城頭的吐蕃軍只剩下寡寡數人,位於北門的衛子君,驅馬而上,滾滾的濃煙籠罩着雪原,全部精神集中於南門動靜的吐蕃軍,誰也沒有注意那個與雪地同種顏色的白衣白馬。
矯健的特颯露揚蹄奔馳在冰冷的雪原,待奔至城門之下時,一抹絕世風姿突地踏馬躍起,沖霄而上,如一隻欲衝破黑夜的白風,於滾滾濃煙中揮舞展翅,於空中舞出驚心動魄的涅槃之舞。
那一剎那,位於北門的西突厥大軍,催馬揚蹄,咆哮着向疏勒北城門衝殺而來。隨着那抹風姿悠悠飄落疏勒城門,隨着城門內瞬間發出的悶哼與慘叫,隨着那頃刻打開的千斤重的黑鐵大門,西突厥大軍如狂嘯的颶風席捲而入。
吶喊、嘶鳴、慘叫與呼號,同時響起,被濃煙薰得涕淚交流、暈頭轉向的吐蕃軍就像無頭蒼蠅,被這突然衝入的勇猛精悍的突厥騎兵攪得亂了陣腳,還未分清狀況之時便已身首異處。
蒼茫的雪原,黃煙滾滾,便是夜幕裡閃亮的星星,也被薰得沒了光彩。
所有的城門,被吐蕃軍打開,士兵奔逃而出,卻被守在四門的西突厥軍斬殺無數,貢鬆貢贊與祿東贊率領一隊武藝高強的侍衛,由西門突破重圍,向着巴顏喀喇山的阿克賽欽地區奔逃而去。
守在西門的拔塞幹暾沙鉢俟斤,率領一隊人馬追殺而去。卻在中途遭遇一批神秘黑衣人,將西突厥騎兵攔截在中途。
衛子君聞聽拔塞幹暾沙鉢俟斤的彙報,長眉一蹙,一絲不安爬上心頭,她並不擔心貢鬆貢讚的逃跑,方固的十萬大軍埋伏在阿克賽欽,他便是插翅也難逃,只是那批武藝高強的黑衣人又是誰?是否與當年屠殺西突厥牧民的黑衣人有關?
她沉吟了半響,由沉思中輕輕揚首,“傳令——明日進軍阿克賽欽。”她要越過阿克賽欽,殺入吐蕃。吐蕃軍此役損失慘重,靠近西突厥的領土必無重兵把守,她要先佔領吐蕃的北部那幾個城鎮,然後聯合象雄、蘇毗等吐蕃附國,將吐蕃一點點的蠶食吞併。
她,要讓吐蕃亡國,讓吐蕃成爲西突厥的屬國。
室外,北風呼嘯,室內,燭光搖曳,衛子君手撐着腮,輕靠榻上,那抹身姿如暗夜中的幽蘭,散發着暗香。她手執書冊,卻一動不動地盯着燭火出神,清澈的眸中有一絲複雜難辨的情感,終是,幽幽嘆了一聲,輕輕合上眼眸。
室外傳來哥舒伐的聲音,這個忠心耿耿的附離首領,爲了來陪伴他的可汗,自己充當了傳令兵的角色,追到大軍臨時駐紮的朅盤陀,爲她帶來一個消息:大昱天子帶領十萬大軍來尋她了。
她長指扶上額角,他,這是何苦。
“可汗——沙鉢羅葉護求見。”哥舒伐在外高聲叫道,他依舊難改稱呼上的習慣。
賀魯進來的時候,衛子君由榻上坐了起來,走至書案前坐下,輕輕剪了下燭火。
賀魯走到書案旁邊,將矮凳拉近衛子君坐下,將身體緊緊地貼住了她。
那一刻,曖昧的氣息流動,賀魯的心怦怦亂跳。
一股濃烈的香味傳了過來,刺鼻的香氣薰得衛子君有些頭暈,她詫異的望了賀魯一眼,賀魯將身體更加緊地貼了上來,那股香氣也就越發濃的飄了過來。
衛子君被薰得終於受不了了,皺眉問道:“賀魯,你身上是什麼味?”
賀魯眼睛一亮,她終於聞到了。他挑起眉毛,揚着下頜問道:“香嗎?喜歡嗎?”
衛子君手一抖,“香!可是不喜歡。刺鼻!”
“刺鼻?”賀魯心一涼,他可是花了整晚把自己泡的香香的,聽說女人都喜歡男人有香味,他跑遍了全城的店鋪,買了這最香的香料,可是她居然說刺鼻,這對不太懂女人的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賀魯尷尬地笑,將身軀也拉遠了一些,“那……我去洗掉?”他期望她說句“不用洗了,也不是那麼難聞”之類的話。
“嗯,洗掉好。”衛子君重重點頭。
賀魯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本來想着可以香香的讓她喜歡,沒想到……他可是多想能再摟着她……可是,似乎前功盡棄了。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鼓足了勇氣,“風,今晚我想住這兒。”
衛子君聞言,一張玉臉瞬間燒灼起來。以前他若是如此說,會當他胡鬧,可是如今他如此說,她立時尷尬得要命。“又亂講話,你就不怕全軍笑掉大牙。”
“怕什麼?反正你的名聲已經那麼狼籍。”賀魯實事求是的道。
“你……”衛子君氣結,“出去,出去,薰死了。”
衛子君將賀魯推了出去,轉身倚靠上房門,心裡亂做了一團。
大軍在朅盤陀駐紮了一晚,第二日,繼續向阿克賽欽行進,經過了兩日的跋涉終於在蔥嶺與阿克賽欽之間發現了貢鬆貢贊一行人。
由於逃亡,他們行進速度很快,但從那數量不多的人來看,顯然,他們已經遭遇了方固帶領的軍隊。
他們有大約一百多人,但大部分都不是吐蕃士兵,而是身着黑色騎服男子,看來這些人,便是那橫插一腳的人了。
只是,這些人見到了衛子君的大軍卻沒有逃跑,似乎在靜靜等候她的到來,直到她走至他們約一百步遠的時候,衛子君勒住了馬,她將手攤開伸向一旁的附離,“拿弓箭來。”
張弓搭箭,飛揚的身軀挺拔,凌厲的氣勢晃得人張不開眼,鋒利的箭鋒瞄準了那個激得她動了殺心的人。
就在此時,利箭尚未射出的一刻,貢鬆貢贊脣瓣閃過一絲詭異的笑,他緩緩閃身,他的身後走出一個男子,修長身軀,白色的長袍,優雅淡然,俊逸似竹,遠遠的,看不清楚面貌的細節,但那風韻與輪廓讓衛子君心中一跳,某個人的身影突然跳出心間。
那男子兩手一伸,將兩個被捆綁住的人推了出來。聲音朗朗傳了過來,“四弟——何必趕盡殺絕?看清楚面前人,想必你該是收手了吧。”
衛子君定睛細看,那被捆綁的二人,男子身材修長,頭髮花白,女子雖狼狽不堪,但那骨子裡透出的雍容貴氣卻不減分毫,他們都直直望着衛子君,目光充滿了渴望,卻是忍着沒有喊出一聲。
一陣裂痛劃過胸口,衛子君突然感到無法呼吸,劇烈的痛感襲遍五臟六腑,喉頭有絲腥甜的液體溢出,衛子君生生嚥了下去。
她策馬向前,緩緩的向前,手中的弓沒有放下。
近了,終於近了,衛子君忍着眸中的淚水,深深吸了口氣,她不能弱下來,那兩個人一定不想看到她軟弱的樣子。“爹——娘——別怕,君兒來救你們了。”
“君兒——放箭——殺了他,殺了達延芒結波——”衛叔瀾大喊。
達延芒結波!?衛子君擡頭望向那個優雅淡然的身影,那個曾經對她露出明媚笑容的身影,曾在山洞吻過她的身影,此時,他正在用那雙褐色瞳眸盯着她看,而後,對她嫵媚的一笑。南宮闕竟是吐谷渾的王子達延芒結波!?那個因爲吐谷渾滅亡而投奔吐蕃的達延芒結波?
“君兒——別過來,他們想捉到你,別管我們——別過來——別上當——”穆小雅衝着衛子君喊,擔憂急切得聲音有些嘶啞,聽的衛子君心中撕扯着疼痛。
“四弟,意外嗎?”南宮闕擡眸看向她。
“我該叫你南宮闕?還是達延芒結波?”衛子君的馬又向前一步。
“隨四弟喜歡,我不介意。”南宮闕笑得宛若春風。
“南宮闕——爲何掠走家慈?可是因爲子君有何得罪之處?”衛子君冰冷的眸射向那個人,她儘量讓自己鎮定下來,腦中飛速想着可以就出雙親的辦法,但是,以南宮闕的武功,顯然是沒有任何比較直接的辦法,便是她手中的弓箭再快,南宮闕也可以在箭中的瞬間置父母於死地。
南宮闕哈哈一笑,“四弟,此事與四弟無關,此乃我與令尊積怨,不過是順便挾制四弟而已,四弟放手,讓我們順利離開西突厥即可。”
“南宮闕,人說父債子還,家父欠你的,自是由我來換,不要難爲家慈了。”衛子君眸光沉冷,提着弓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只怕,四弟換不起吧,殺父之仇,亡國之恨,四弟用何物來換?”南宮闕宛若春風的笑容變得有些冰冷。
“自古沙場無對錯,令尊伏允可汗不也曾滿手血腥,不是一樣拆散了無數家庭,你又曾怪罪過他嗎?家父只是在履行身爲將士之職責,他在爲國進行征戰,他何罪之有,若怪,你當去怪大昱先皇李鑾,怪他下令征討吐谷渾,怪他令吐谷渾亡國。如此亡國大恨,當向他討要,捉來一個無法自主的人卻是什麼本事?”由於激動的質問,她的胸部有些微微的起伏。
南宮闕又是一笑,“殺父之仇當報,亡國之恨更要報,當吐蕃掃平西突厥、踏平大昱之時,便是我大仇得報之日。屆時我吐谷渾復國,我定會對四弟百般疼愛,只是……”南宮闕直直盯向衛子君,雙目灼灼,閃着莫名的光澤,“只是四弟……你可知道,因爲你,令我多少次功敗垂成?”
“我屢次的計劃,均在你手下毀於一旦,因爲你,我們刺殺阿史那欲谷失敗,因爲你,阿史那步真屢次失敗,因爲你,吐蕃失了幾十萬大軍,因爲你,與于闐結盟失敗,因爲你,我們難以得到安西四鎮,因爲你,讓我們得了劍南天府之地而又失去……一切,都是因爲你。”南宮闕面上多了一絲少見的激動情緒,撕開了他一直優雅嫵媚的面紗。
“只要你放手,退出沙場,不再壞我大事,令慈自會安然無恙,否則,我會讓你連令慈的屍骸也見不到。”南宮闕嘴巴泛起殘酷的笑,“想必四弟這天下第一大孝子必是不會眼睜睜看着雙親因你而死吧。四弟既然可以爲父投誠,成爲可汗,那麼也可以爲了雙親放棄這血腥逐鹿吧?四弟,你更適合開着聚雲樓品茶賞月,不適合這血腥戰爭。你,認爲如何?”
衛子君直直盯着面前的男子,思緒翻滾。他想叫她爲家棄國?叫她放棄爲西突厥的百姓征戰,放棄爲大昱的百姓籌謀,眼睜睜看着他們將國土踐踏而不再理會?
她,如何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