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冬日過去了,積雪消融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駕馬緩緩走在林間,樹葉都發了芽了,從白山上融下的雪水匯成一汩山泉由林地淌過,泉水兩岸,開滿不知名的野花。
縱眼遠山,依舊白茫茫的頂峰閃着積雪的光,而山下,卻已是春意盎然,真真好一幅北國風光。
土地,已經鬆軟,引水築渠的工役也開始進行,那些被掠的汗奴,被召集了起來。挖渠,是需要大量人手的,衛子君答應他們,工役完後,將他們送回大昱。
望着那些漢人的背影,衛子君心如刀割。她不忍心,不忍心,可是她是一國之主,她沒有辦法,望着那些疲累的背影,她一次次溼了眼眶。
如果把那河水引進來,可以灌溉農田,可以儲水,可以防旱災,西突厥便再也不會擔心天災,再也不會有人餓死,她也心疼西突厥的百姓啊,那些淳樸的牧民。
大昱的百姓她也心疼,兩頭都疼,爲這天下疼,爲這天下所有的百姓疼,獨獨沒有疼過她自己。
爲了怕傷害百姓,她甚至一度容忍阿史那步真與頡苾達度設在碎葉川的叛亂。只要他們不發兵,不殘害百姓,爲了減少傷亡,她可以忍他們。不到情非得已,她不會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然而,她再忍讓,不見得別人會感激她的好心,該來的也終是躲不過。
大昱建德二年,春。大昱天子李天祁終於起兵,帶領三十萬大軍御駕親征,討伐西突厥。
大昱軍沒有攻高昌,也沒有攻焉耆,而是由高昌與焉耆之間挺進,直取西突厥汗庭。
爲了防止阿史那步真與頡苾達度設聯合昱軍同時對汗庭發起夾攻,衛子君果斷下令,先清剿內亂,再對外禦敵。
於是派處木昆屋利啜前往碎葉川清剿真珠葉護政權。經過幾日混戰,阿史那步真與頡苾達度設不敵。頡苾達度設當場被擒,阿史那步真率殘餘部衆出逃,於中途投降大昱,被大昱天子封爲左屯衛大將軍。
眼看着大昱軍的逼近,爲了防止其攻入汗庭,衛子君集齊二十萬大軍於中途攔截,兩軍於龜茲附近對峙紮營,相隔十里。
一直對峙十幾日,誰也不動,雙方都不出兵。
連續幾日,西突厥汗庭主帳內都在討論對敵之策。
“可汗,此次戰役乃兩軍對峙,沒有地形可以利用,全靠硬打硬拼,我軍只有二十萬騎兵,去打那三十萬精兵,好似有些吃力啊,可汗是否應加些兵力。”屋利啜有些憂心地道。
“不需要,沒有地形,還有戰略,我們可以以少勝多。”堅定自信的語氣不容置疑,清澈眸光掠過衆人的臉,“我軍數量少了三分之一,負擔也便少了三分之一,不見得一定是壞事。”
衆部將望着他們的可汗,無比的安心,他們的可汗只要說勝,便一定會勝。
“可汗,大昱的重騎兵,勇猛無比,全身鐵甲,砍殺,弓箭,都對他們奈何不得,他們的重騎兵只要衝上來,我們幾無還手之力啊。”胡祿居闕啜也甚是憂心地道。
“重騎兵嗎?你們認爲所向披靡嗎?本汗王倒認爲那是一羣廢物。”優雅地撫了撫耳垂,又道:“重騎兵全身鎧甲重達幾十斤,行動笨拙,一切需要扈從在後服侍,只要殺了他們的扈從,對重騎兵便會是個致命的打擊。只要我們的騎兵採用‘騰擊’戰術,他們便會隊形散亂,一敗塗地。”
衆部將都是直盯着衛子君捻着耳垂的手,不知道何以他們的可汗每個小動作都是這麼優雅迷人。
衛子君放下手又道:“昱軍的作戰習慣,會先射箭,然後是重騎兵,之後是步兵,再是騎兵。我軍只要先躲過箭隊,對重騎兵進行騰擊,重騎兵必會衝撞過來,然後由兩側包抄斬殺他們身後的扈從,他們的騎兵必會前來解圍,然後我們便撤退,我們的馬比他們的快捷,騎兵歸隊,弓箭手嘛事出列,射殺他們的騎兵,他們的騎兵必損傷大半,如此幾次,他們會敗退的了。
“可汗好戰略。”張石讚道。
“賀魯,戰場,交給你吧,我不會出戰。”她不會出戰,她的手,不想沾染大昱人的血,她也不想與那個人正面對敵。
待衆人退下,賀魯看了眼張石的背影,不由問道:“你帶張石過來,不會擔心嗎?他是大昱的人。”
衛子君揚起眉毛看向賀魯,“我也是大昱人。”
見賀魯有些不悅的臉,才又解釋道:“賀魯,用人不疑,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他熟悉大昱人的習性與用兵之道,我只想知道這些,不會讓他出謀劃策,這對他也是一個尊重,我又豈會讓他爲難,並且,果若有奸細,及早發現對我們更有利。”
“所以,你故意在衆人面前說出你的謀略,爲的是探探有沒有奸細?”
“我有豈會拿我們士兵的生命做實驗?今日我所說的謀略只是掩人耳目,這一役,會很殘酷,我必須保證萬無一失。”
兩日後,大昱軍營的戰鼓雷響。大昱軍如潮水般涌出,排陣列隊,嚴陣以待。陣列依然如往常一樣,分爲左右中三軍。照如此形式看,出擊的,定是第一軍的箭隊。
兩軍戰鼓齊齊敲響,由處木昆屋利啜帶隊的西突厥騎兵,紛紛舉起盾牌,向着大昱的中央大軍馳去,在尚未到達之際,突然掉轉方向襲向大昱軍左側騎兵隊。
而大昱軍本該中央先進攻的弓箭隊並沒有似往常一般前進,那兩側的本應撤後待命的騎兵駐隊卻突然上馬,由兩邊迅速圍超過來,掄起陌刀向西突厥軍砍去,來勢兇猛的昱軍,比突厥軍多出半數以上,將西突厥軍隊團團圍住無情剿殺。
昱軍超乎尋常突然改變的戰術令西突厥慘敗,這一役折損近萬人,處木昆屋利啜也被敵軍陌刀切入頸部,傷重昏迷。
入夜,西突厥主帳,燭火閃爍,一衆部將膽戰心驚的立於一側,衛子君負手在那些部將目前走過,將他們一個個仔細看過一遍。
“可汗,”一個士兵未經通報便跑進來,“處木昆屋利啜不行了,他想見您一面。”
衛子君聞言,撇下衆人,疾步走向處木昆屋利啜帳中。
躺在牀上的人,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失血過多的臉慘白如紙,頸上包紮的白布已經被血浸透,雖然衛子君已經給他及時止血,但這上課的位置是致命的。
“屋利啜——”衛子君輕喚了聲。
那昏迷中的人倏地張開雙目,面上露出一絲喜悅,“可汗——”乾裂的脣,呢喃出聲。
“屋利啜,挺下去,再挺挺,就會好了。”衛子君的聲音有些發顫,她不想在看到身邊的人離去了。
“可汗,臣……不行了……臣快死了吧……”
眼睛一熱,衛子君俯下身,“不會死,不會死,你要好好活着,我們要去打仗,我們還踏平吐蕃,踏平大昱,不讓他們再來欺負我們,把他們全部殺光。”
“可汗,別哭……臣能爲可汗效忠……這一生很知足啊,臣希望……來生海能跟隨可汗。”顫抖着伸出手,被衛子君緊緊握住,“可汗,你要是個女子……臣會得相思病的,呵呵,可汗要是個女子……多有意思……”
衛子君眼前一片迷濛,更緊地握住他的手。
“臣……不能死,臣還要……幫可汗打吐蕃……打大昱……打大昱……”
那緊緊攥着的手,越來越冷,越來越重……直到沒有溫度。
緩緩地放下那手,仔細地幫他整理了衣襟,衛子君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走回主帳。
面對案上的紅燭,身後是一衆部將,手指輕撫着案上的一把長劍,緩緩劃過劍身,拾起長劍,頭也不回的向身後刺去。
身後一聲悶哼,接着是倒地之聲。
衛子君嘆了聲,“阿悉結泥孰俟斤,我只與你說過我軍會直襲沒有準備的騎兵,我是那麼信任你,我與所有人說了假的謀略,只對你一人說了真話。”
“可汗,臣……對不起您……但是臣只犯了這一次錯,有很多次機會,臣都沒有背叛可汗,就這一次……”
“可汗……真的就這一次……臣很後悔……臣……很愛戴可汗……很愛……很愛……”
衛子君的眼中蓄滿淚水,知道哪虛弱的聲音消逝,也沒有回頭。
良久,方道:“擡出去吧,好好葬了,給他的家人,多謝撫卹。”
輕輕拭去臉上淚水:“你們都下去吧。”
待衆部將退下後,方眨眨依舊溼溼的眼,緩緩轉身,身子才轉過一半,一陣暈厥突然襲來,手急忙撐住几案,閉上雙眼。一會兒,那陣暈厥便緩緩過去。
手撐額際揉了一會兒,心中納悶,一向健康的身體怎會暈厥?許是進圖勞累過度了?正要轉身去歇息片刻,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可汗,大昱天子遣人送來口信,約您今晚相見。”身後的人謹慎地小聲道。
“兩個仇人陣前相見!呵!他以爲在約會嗎?”衛子君嘲諷一笑,“要見,兩軍陣前見吧。”
春,暖人心脾,卻又稍縱即逝,沁涼潤透,令人魂牽夢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便是這般無邊春色,卻仍是免不了鐵蹄的踐踏。
幾十萬大軍於春日的狂野,嚴陣對峙。陽光下,黑壓壓的重甲閃着森寒的光,刀戈林立,旗纛飄揚,紛雜的馬蹄踩碎了才冒出頭的嫩草。
金黃華蓋,披風迎晨,儀仗威武,錦帶飄空,一身金黃甲冑,在陽光下流動着金色光暈。脣角微抿,長眉飛揚,幾分霸氣、幾分凌厲、幾分高貴、幾分端寧,一雙黝黑俊眸在頭盔下靜靜守望,長長的羽睫也在緊張地顫動,目中透着明顯的焦灼與期盼。
終於,對面黑壓壓的大運蹄聲驟響,中間的一列快速分開,塔塔蹄響,整齊有序。由那分開的隊列走出一隊人馬。
當那身影出現在視野,李天祁一顆心狂跳了起來。
是他,那就是他!
那熟悉的身影,雖隔了兩年,他依然認得出。
這時間再也沒有誰能有那樣的風采,遠遠地出現,便綻着光芒。
只有他,只有他!
那身影,早已經被他刻入心間,千迴百轉。午夜夢迴,浮現的也滿是這個身影。
無論有多遠,他都能一眼便認出他。
子君,子君,就要見到你了嗎?
遠處的馬蹄聲嗒嗒傳來,心跳隨着那馬蹄,起起伏伏。
一絲微風拂過發澀的眼,用力眨了眨,讓風帶走那片水漬,平復下狂亂的心緒,策馬上前。
近了,近了。
大軍陣前的她,媚眼輕掃,一幅慵懶淡然之色。
雪白騎服包裹身軀,大紅鬥蓬迎風飛舞,那股凌厲的豔氣,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兩年沒見,她的容貌並沒有分毫改變,只是退了稚色,眉宇間多了隱隱的風情,而那雙眸,依舊清澈絢爛,彷彿便是久經歲月磨礪,也不能抹煞裡面一分光彩。
見李天祁走出,衛子君輕夾馬腹,緩步向前。走至兩軍陣前策馬站定。
面前的容顏,依舊俊美如斯,明朗的外形,多了似威嚴,立於馬上,睥睨外物之姿,如坐雲端。
“李兄,別來無恙啊?”朱脣輕啓,脣角彎處一絲淡笑。
“子君竟連聲二哥都不肯叫嗎?”李天祁面上溢出隱忍不住的笑意。
“二哥?”衛子君放聲大笑,“非是不肯叫,只是叫不得。李兄真好忘性,你我早已割袍斷義,這二哥又是從何而來呀?”
“衛賢弟倒是好生記仇,記性如此之好,又可曾記得你的誓言?”先前發自內心的笑容生生憋了回去。
“什麼?誓言?我不得與你之間有何瓜葛,這誓言自是記不得了。”衛子君輕輕擺弄指甲,一副雲淡風輕模樣。
那灼熱盼望的眸光冷了下來,“衛賢弟既然記不得,我也不介意再說一遍與你聽,你曾說,你我便是成爲敵人也不會傷害我,衛賢弟,可曾想起?”
“哦,好似有些印象呢,不過,記得當時我說的是‘不傷害二哥’,但幾時說過不傷害你呢?”衛子君彎了彎脣,給了他一個“你就想”的眼神。“我的二哥已不再人世,而你,不過一個侵略我國的匪寇而已,李兄,不要再做妄想了。”
看着她的那記眼神,李天祁嗤的一樂,“還是那般牙尖嘴利,看見你,這仗都不想打了呢,子君,與我回大昱如何?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知道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你那性子又豈會願意綁縛在這一國之主的位子,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離開這個窮山惡水之地,這裡不配你。”
“李兄高擡衛某了,衛某一介凡夫俗子,自然喜歡高高在上受人追捧,那般滋味很是受用呢。”衛子君自嘲地輕笑。
李天祁嘆了一聲,“明知不是如此,卻偏要如此說,你真的那麼在意那個人的囑託?”
“那個位子可比囑託更吸引我,做一國之主的樂趣遠不止於此。比如,三宮六院,比如,美女如雲,比如夜夜春宵。”
李天祁一甩衣袖,冷然道:“好吧,那就好好享受你一過之主的樂趣吧,只是,行樂當及時,只怕這場仗打完,你再無機會了。”
“李天祁——”衛子君陡然正了聲色冷冷道:“你我都是一國之君,你肩負責任,我亦有責任,國君,是一個身份,而這身份的背後是責任?責任是枷鎖,但是你我都沒有權利卸掉這個枷鎖,我的責任是守住這個國家,不做一個亡國之主。”
枷鎖,是的,責任是枷鎖,她又責任。瘦弱的肩要承受重擔,她無法擺脫,亦不能逃避。
“但我的目的便是你要做一個亡國之主。”李天祁深吸了口氣。
“你試試吧。”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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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白山。今天山山脈。
碎葉川。今中亞楚河河谷,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那一帶,都屬於西突厥領土,那時的突厥夠強大吧。
騰擊。跳躍翻騰的攻擊,就是打了就跑,跑了再回來打,反覆如此。西突厥擅長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