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心豈能若初雪(下)

那一日,淳于兄妹沒有去問風辰雪他們的那些疑問,他們回到院裡,就靠坐在桃樹下,從敝開的門看着房裡的人。

秋意遙靜靜的倚在榻上,風辰雪爲他撫琴,兩人沒有交談,只是不時目光相投,那樣的靜謐而圓滿。

不知什麼時候,孔昭也坐到了桃樹下,三人聽着那悠然的琴聲,渾然忘我。忘了丹城,忘了城外的山尤大軍,耳邊只有這祥和的琴聲,眼中只有這小小院落,只覺得現世安寧,歲月靜好,一輩子似乎就可以這麼過去了。

時光流逝無聲。

當秋意遙起身,風辰雪的琴聲亦止。

他已神色平靜淡定,又是那個令淳于兄妹折服的秋意遙。他看着風辰雪,眼中彷彿有許多許多的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就那樣靜靜的凝視片刻,然後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初出,清淡皎潔。“我走了。”

風辰雪亦看着他,然後垂眸,淡淡道:“好。”

淳于兄妹與秋意遙一同離去,卻並未和他一起回府衙,兩人從小院出來後,便直接去了城樓,看着遠方的山尤營帳,心頭一片茫茫然。

今日他們認識了一個人,並那樣的欣賞他,卻在下刻得知這人命不久已。

久經沙場,亦奪人命無數,可知曉了那人的病況,竟是無比的惆悵。

那一日,兄妹倆立在城樓上,看着黃昏來臨夜幕降下,再看着明月初升疏星漸現,可心中盡是空茫與沉重。

而在小院裡,孔昭也是憂心仲仲,自二公子走後,風辰雪便一直在彈琴,不曾間斷。

“姐姐,你歇歇吧,再彈下去,手都要壞了。”孔昭再一次勸說。

這一回,風辰雪終於停手。

“姐姐,你晚膳都沒吃,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孔昭趕忙上前將琴收起。

風辰雪起身,道:“我不餓。”她推門出房,屋外夜幕如綢明月如霜。

孔昭不由跟着她,看着獨立院中的孤峭身影,心裡便發酸,忍了一下終還是道:“姐姐……你既已見到了二公子,不如我們就一起離開吧。”

風辰雪沒有答話,只是仰首看着夜空,月華落在她的眼中,流光幽冷。

“姐姐?”孔昭喚道。

“此時此刻又怎能離開。”風辰雪清漠的聲音裡帶着悵然。

孔昭默然,然後再道:“那便等山尤退了兵後。”

風辰雪搖頭,輕輕嘆一聲,“他又怎會答應。”

孔昭一呆,“二公子爲何不答應?他明明喜歡你。”她可不是瞎子,二公子對姐姐的情意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風辰雪沉默着,許後她才道:“孔昭,我以前有與你說過,這世間並不只兒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還有其他的許許多多的東西是擺於人生首位的。比如皇室,那是皇權至上,比如百姓,也許是身家性命最重,而予他秋意遙來說,這世上最重的是他的父母兄長。無論他有多不捨我,無論他心中有多痛,他這一生都不會背逆秋家,更不肯傷秋意亭一分一毫。”

“可是……”孔昭心中憂切,“你此刻已不是公主了,便是駙馬他也不知道,你就是個在丹城與二公子相識的平常女子,這不算是背逆秋家。而等丹城的事一完,我們遠走高飛去別處過我們的日子,二公子若是掛念侯爺夫婦,那他時常回去看看就是。這樣不就很好嗎?”

風辰雪輕輕一笑,苦澀無奈。“孔昭,世間哪有這樣簡單的事,況且……”

“況且什麼?”孔昭追問。

風辰雪不語,目光看着那株珍珠梅,月色裡仿如珠玉瑩瑩生輝,她移步過去,一陣夜風拂過,花枝簌簌,一朵花苞從枝頭掉落,她手一伸,恰恰接住,看着手中細小潔白的花苞,心頭頓生痛楚。她與他的這一段情,便如這花苞一般,天然生來,卻爲東風所誤。

“姐姐?”孔昭看着她怔怔不語不由喚一聲。

風辰雪握着手中的花苞,良久後她悵然嘆息。“孔昭,你歇着吧,我出去走走便回。”

孔昭默然,看着她走出了院門。

出了小巷,舉目環顧,長街靜悄,因山尤來襲,城中百姓皆是早早閉門。

風辰雪信步而走,驀地,一縷簫音傳來,在這安靜的夜空下無比清晰,她心頭一震,怔然片刻,便循音而去。

飛檐之上,秋意遙獨坐吹簫,頭頂上一輪明月,遠遠望去,彷彿他是坐在月輪上一般,簫音嫋嫋,清幽哀傷,此情此景,如詩如畫。

許久後,簫音止息,靜夜長空,忽有失羣夜鳥劃空而過,一聲哀鳴,淒涼孤寂。

秋意遙擡首,仰望夜空,明月如霜,疏星寥寥,不覺輕吟:“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注○1]

吟罷,只覺此詩若己,心頭頓生悲切,傷痛難禁。可又能如何?他與她,本是無緣,此生已休,又何需累人傷己。

“失羣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無奈人心復有憶,今瞑將渠俱不眠。”[注○2]

驀地一道清音幽幽入耳,秋意遙心頭一動,低首,便見月下長街,風辰雪悄然獨立,素衣孤影,清冷勝雪。剎時失聲喚道:“你……”可一個“你”後,便無言以繼。

夜色如水,長空冷寂,一個倚坐飛檐,一個靜立長街,兩兩相望,默默無語。

也不知多久,風辰雪忽然飛身躍起,盈盈落在飛檐上。

秋意遙呆呆看着她,半晌才吶吶道:“你……怎麼來了?”

風辰雪不語,只是看着他,看了許久,她才輕聲道:“意遙,你快要死了嗎?”

那一語突兀,卻又說得如此的清晰平靜。

秋意遙一震,怔怔看着她。

風辰雪忽又淺淺一笑,就像夜色下的清湖,微微盪開漪漣,靜謐而憂傷。“意遙,我是這世間最知你的人。”

一片靜默後,秋意遙幾不可察的微微頷首,亦淺淺一笑,道:“是。”

風辰雪眸中隱痛刻骨,然後上前一步,道:“意遙,自相識以來,我們晤言寥寥,今夜……今夜你我便盡情敘談一回可好?”

秋意遙靜靜地看着她,面上笑容恬淡,眼眸深處寂滅如灰。“好。”

兩人在飛檐上並肩坐下,放目望去,朦朧的月色裡,只看得屋宇連綿,寥寥燈火,若不是城外山尤虎視,這便是一個平常的安靜的夜晚。

就這樣坐着,無人開口,似乎都享受着這難得的安寧與相守。

許久,秋意遙忽然輕聲道:“這樣的時刻,這就如同你沒有死一樣,是一件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風辰雪側目看他,秋意遙亦移眸看着她,眸光脈脈,柔情依依,不知是誰伸的手,又可能是相互的,兩人的手輕輕相握。

然後,風辰雪靜靜開口,“意遙,我自出生至而今,前十八年困於高牆,不知外間天地,而這三年來,我卻走了許多的地方,多得有些人一生都走不了。”

“嗯。”秋意遙微微一笑。

風辰雪移眸,目光遙遙落向前方,神容靜雅。

“我去了古盧,不過如今那裡是皇朝的安州。那裡有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我騎着駿馬縱橫奔馳,無邊無垠,舒坦自在,駿馬跑得最快的時候彷彿是御着風飛行,那時候,明明是最快意的,可那風中,似乎總是若有若無的飄着淡淡的藥草的清苦之味。”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的如敘他人舊事,“意遙,我總是記得你身上的藥香,無論我走到哪裡都縈繞在心。”

秋意遙面上的笑空漸漸褪去。

風辰雪卻沒有看他,只是繼續平靜的道:“我爬上了蒼茫山,站在天下第一高的山峰上,大地萬物皆在腳下,天離得無比的近,伸手可及。那時刻,彷彿天地之間唯予獨立,胸懷壯闊豪邁,可我望着頭頂上的碧空白雲,我就在想,那就是你,我和你總只能這樣在咫尺之間遙遙相望。”

秋意遙沒有說話,靜靜的看着她,眼中浮起深深淺淺的憂傷。

風辰雪微微頓了片刻,目光望着夜色裡影影綽綽的屋宇,如同看着過往的那些歲月。

“我還坐船出了東溟海,有一日遇着了暴風雨,雷電轟鳴海浪翻涌,天地一片混沌黑暗,生死一刻間我卻在想,我要葬身魚腹了,可意遙一定以爲我是燒成了灰。”她轉頭,目光落回秋意遙身上,平靜而幽深,“意遙,無論我走到哪,無論我是歡喜還是悲傷,我總是記着你。”

“傾泠。”秋意遙輕喚她,心頭酸甜苦辣翻涌着。他不知她活着,也不知這些年她是經歷,更未曾想過她會與他說這些,可這刻聽着,她的那些喜,那些悲,那些寂寥,那些惆悵憂思,卻又清晰在目,感同身受。

“我來到丹城,我去了山尤,我與意亭相遇,我們千里同行,共賞山水,共看旭日東昇晚霞西落……”風辰雪目光靜靜的不移秋意遙,“可是無論我與他共過多少朝夕,我與他同行多少路,我不以他之喜爲喜,不以他之憂爲憂。”

秋意遙的手輕輕顫着,剎那間靈臺空明靜澈,萬千思緒盡消,卻下一剎又悲楚填胸。

“意遙,人的一生永不可能全然都是歡樂無憂的,總有許多的失落、遺憾、孤寂、悲痛……這三年我與你生離‘死別’,我不過如此,你不過如此。”風辰雪輕輕的嘆息,“意遙……無論你生你死,予我來說,都不過天涯飄零。”

秋意遙心頭絞痛,緊緊握着風辰雪的手,“傾泠……”輕輕喚一聲,卻不能成言。

風辰雪看着他,清眸中隱隱一絲哀惋,“意遙,這世間最知我的難道不是你嗎?”

秋意遙大慟,看着她,不能動,不能言。

意遙,這世間最知我的難道不是你嗎?

他耳中只有這一語,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明明是這世間最知她最惜的人,偏偏他令她憂令她痛令她苦令她遠走天涯……

胸膛裡如有絲線輕勒,隱隱的綿綿的痛,他伸手,輕輕拂開她鬢旁被夜風吹亂髮絲,然後攬她入懷,深深相擁。“是的,這世上我最知你,你最知我。”他在她耳邊低低訴說,眼中一熱,頓緊緊閉目。

“意遙。”風辰雪輕輕嘆息,依在他的懷中,鼻端是那溫熱的熟悉的清苦的藥香,頓心頭一暖,亦喜亦悲。

夜月微斜,夜風徐緩。

雖強敵環視,雖明日難知,可此刻,他們相依相偎相知相守。

也不知過了多久,秋意遙溫雅的聲音在夜空下輕輕響起。

“我不知我是何人,雖二十幾載與藥相伴,可能做秋家的兒子,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亦早立定信念,孝敬父母友愛兄長,以報答他們的養育愛護之恩,也看顧好侯府,讓兄長無後顧之憂可盡展雄才締千古功業。本是想着如此簡單平靜的度過一生即可。”

風辰雪沒有動,亦沒有出聲,靜靜地聽着,聽他那從不與人說的話。

“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秋意遙輕輕念道,仰首望向天幕,“這世上有些事,許是機緣巧合,許是天意弄人,非人力所能左右。”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女子,心頭似喜還悲,“明明是你與兄長的緣份,可當年,是我入宮和你行禮,是我親迎你回府,亦是我第一個看得你……”他輕輕嘆息,聲音低柔,如訴如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風辰雪擡眸看她,脣邊淺淺揚一抹極淡的笑意,卻如月下優曇,芳華幽絕。

秋意遙癡癡看着她,“我躲避畏縮掩飾……總想着,只要兄長一回,便可萬事無痕,你與兄長定會是恩愛夫妻,定會白首偕老,定會兒孫滿堂……我看護着你們,我心滿意足。”

風辰雪輕嘆,“你若不是這般想不這般做,便也不是你。”

“那樣做纔是對的。”秋意遙摟着她的雙臂微微收緊,“我本以爲我此生不悔,可是……三年前的大火……那時我悔了,早知如此,莫若我帶你遠走高飛,可是來不及……那場大火燒了你,亦燒空了我。”

風辰雪擡手握住他的手,“我本以爲那場大火,我解脫,你也解脫。”

“解脫?”秋意遙輕輕一笑,無奈淒涼,“白曇山上回來,我便病着,等聞知你的惡噩,我以爲我也會死去,可是不知怎的,又活過來了。‘宸華公主’帝都是人皆知,可是誰又知道真正的你呢?我活着,你依舊活着,我死了,你便也真的消失了。”他擁着她喃喃念着,“傾泠,原來我一直有私心的,我活着便是希望與你同在,你在我心中,只有我們倆個,誰也不知曉。”

“意遙……”風辰雪心頭痠痛。

她離開,她知他在帝都安好,自可了無掛礙,可予他,卻是死別魂斷,絕望悲苦。她是知曉的,可她那夜依舊絕然離去,奢望他們相忘江湖各安天命。

靜默一會,秋意遙才道:“我自小就期望着自己是一個完美的人,人品端方,不欺暗室,允文允武,不同凡俗,讓父母兄長引以爲傲。可那其實是虛幻的,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從我在藥圃裡第一眼望見你起,我便已犯下大錯,從我心頭生出第一絲妄念之時,我便已對不起兄長對不起父母。”

風辰雪聽着,微微擡首。

秋意遙垂首看着她,“傾泠,今日你我在此相逢,這一次是老天爺許給你我的緣份。是錯也好,是罪也好,我不負你,你不負我。可歡喜一日,終勝惆悵一生。”

“好。”風辰雪盈盈一笑。

月華下,那張面容美如青荷,瞳眸若春水旖旎,秋意遙看得心蕩魂搖,情不自禁俯首,吻上那纖長的眉,那清澈欲語的眸,那瑩白暖香的面頰,最後是那蓮瓣似的脣,溫柔的纏綿的,甜蜜的久久的。

長夜漫漫,他們不知倦眠。

秋意遙悠悠道着帝都舊事,說着月州近事……

風辰雪與他說起那張琴,說起習武,說起母親的死,說起這些年的遊歷……

天際發白,晨光微綻時,飛檐上飄下輕輕細語。

“意遙,我是風辰雪,我要做你的妻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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