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解站在杜若的靈堂中,身前四五步就是被白布蓋住了頭臉的杜若。
可現在的她,已經既不會笑也不會鬧,既不會打架也不會貪吃了……
他站在那裡小半天,然後才嘆着氣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在鎮上。
他走過很多人家,人們的生活依舊如常,誰都不知道昨天夜裡全鎮子的人幾乎一起丟了性命,成了域外神魔的食物。
他們得救了,因爲吳解殺死了主持邪法的三山道人,代價就是原本或許可以復活的杜若死去,成爲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託體同山阿。”沒來由的,吳解突然想起了穿越之前讀過的兩首詩。
那是晉朝陶淵明爲他自己所作的輓歌。
昨夜一戰,吳解救了整個鎮子的人,卻沒能救得了他一開始想要救的人。
他孑然走在鎮上,心中空蕩蕩的,沒有悲傷,只是空虛。
“茉莉,我是不是很沒有用?”他忍不住問,“我本來是趕回來救阿若姐的,結果到頭來卻等於親手害死了她……”
以往他從沒用“姐姐”稱呼杜若,爲此杜若一直都很惱火。可如今就算想要叫一聲姐姐,她也已經聽不到了。
“當時的情況太緊急,不能怪師傅你啊!”茉莉當然是心向着吳解的,立刻爲他辯護,“如果不是你當機立斷,全鎮子的人都會有危險,甚至你自己都可能送命。爲了救一個人害死一羣人,已經稱得上是賠本的買賣;爲了救人把自己賠上,那簡直就是腦子有毛病!”
“生命是不應該用數量來衡量的。”
“可無論如何,師傅你的命肯定比別人的命更重要!”
吳解沒有反駁,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底氣反駁茉莉的這番話。
爲了救人而把自己賠上,他真做得到嗎?
大概……不行吧……
一整個白天,他都在鎮子裡面漫步,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才轉身回家。
走過杜家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林麓山正坐在杜若身前的火盆旁邊焚燒紙錢,小書呆子哭得稀里嘩啦,眼眶都腫了。
吳解愣愣地站在那裡好半天,直到哥哥吳成過來叫他吃飯,纔回過神來。
這頓飯吃得自然毫無滋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
吃完了晚飯,他又來到了杜家。
杜團練還沒回來,或許消息還沒來得及送到他那裡。偌大一個靈堂裡面,只有杜預領着幾個杜團練的徒弟在照看。
吳解走過來,跟林麓山一樣燒了些紙錢,然後就坐在杜預的身邊發呆。
“阿母去得早,阿爹又整天忙,我們兄妹從小就相依爲命……”杜預完全沒了往日的威武和氣派,神色憔悴,無精打采,連說話都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死了呢?又沒有傷又沒有病的,怎麼突然就死了呢!”
純陽真火燒掉的是三山道人的殘魂,杜若的身軀和衣服並非邪祟之物,真火自然也不會燒燬它們。所以杜若的屍體從外表看來的確是一點傷都沒有的。
吳解深深地嘆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陪着杜預坐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累了一天一夜的杜預終於撐不住倒下睡去,只有他還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
以他的體魄,就算三五天不吃不睡也沒關係,但他卻覺得很累。
這疲累的感覺不是來自於身體,而是來自於心靈。
三天守靈的時間一晃即過,在杜若出殯的前一天,杜團練終於趕了回來。
看着女兒的屍體,往日裡如同老虎一般兇猛的杜家大伯頓時蒼老了,挺直的腰板也佝僂了許多,古銅色的面龐上也浮起了一層蒼白的灰色,平素很兇狠的那對眼睛更是沒了光彩。
他揪住杜預和吳解,不厭其煩地問了一遍又一遍,問女兒究竟是怎麼死的。
“大前天夜裡,鎮上的人不知道怎麼的都睡熟了,阿解從山裡採藥回來,看到阿若坐在鎮中的廣場上發呆。他走過去問個究竟,結果走到面前卻發現她一動不動,伸手一摸,整個人都已經冷了……”
“嗯,那天我白天跟她打架輸了,一氣之下就在山裡練了一整天。晚上回來的時候,鎮上靜得很奇怪,連狗叫聲都沒有。我看到阿若姐坐在那裡,就去問她怎麼還不回家,是不是在等我,要向我道歉……結果走到面前,卻看她臉色白得嚇人,一點血色都沒有。我嚇了一跳,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冰冷冷的沒有半點熱氣。我急忙探她的鼻子,已經沒了呼吸……”
“怎麼會這樣呢?這孩子究竟中了什麼邪呢?中邪就中邪吧,怎麼就把命給送掉了呢!”杜團練也知道女兒前段時間的情況不正常,卻沒料到竟然就這麼稀裡糊塗死了……
無論是他還是杜預都沒有懷疑吳解,這反而讓吳解自己更加難受。
可他還是要把這謊話編下去,畢竟他總不能跟別人說“杜若修仙失敗,被三山道人奪舍,我殺了三山道人,她的肉身也就死了”。
這事情太過離奇,鬼才信啊!若非親眼所見,連吳解自己都不信!
四月初四那天凌晨,杜若出殯。
東楚國的風俗是過了午夜就出殯,太陽出山之前要下葬封土,這是因爲他們相信死者的魂魄會跟着屍體一起行動,而魂魄怕陽光,所以要趕在日頭出來之前下葬完成。
而且他們還習慣於在屍體下葬的時候儘量簡樸,棺材裡面不放任何陪葬,陪葬的東西等死後第七天再重新埋在墓穴旁邊。從鬼神的角度,是讓新葬的死者安歇幾日;而從現實的角度,是希望盜墓賊不要去打擾死者的遺骸。
吳解參與了出殯的儀式,還作爲死者的弟弟一起幫忙擡棺。
在新月之下,他和杜若的師弟們一起扛着那口杜團練原本給自己準備的上好棺材,在勉強打起精神的杜預帶領下,猶如一羣幽靈似的默默前行,將杜若葬進鎮子南邊的宗墓。
這個鎮子裡最有活力的少女,從此將永遠安息。
出殯回來之後,杜家父子就開始整理女兒的遺物,吳解和林麓山也來幫忙。
這兩年杜團練和杜預都跟杜若相處得不夠多,很多事情他們反而不如吳解和林麓山清楚,比方說……杜若牀下那個箱子裡面的木匣子。
這個木匣子雖然形式簡樸卻厚重結實,匣子裡面那塊鮮紅的古玉更是明淨得猶如鮮血一般,讓人一看就心神搖動,顯然是罕見的上好寶玉。
“阿若從哪裡找到這麼一塊玉的?”杜團練一愣,將紅玉交給兒子,“阿預啊,你在郡城的武學學過鑑寶,看看這玉究竟什麼名堂。”
杜預接過紅玉,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眉頭皺得緊緊的,又翻來覆去地仔細看,滿臉不可思議。
“究竟怎麼了?”
“阿爹,這玉……只怕比幾間城裡那家藥鋪都貴!”
“啥?!”杜團練嚇了一跳,“你說這一塊玉,竟然比幾間鋪子更貴?你沒看錯吧!”
“不會錯!這玉論質地僅次於當初我在武學見過的一塊傳世寶玉,那塊玉是當年太祖立國的時候,西南蠻進貢的奇珍,據說一塊玉可以抵得一個小城。這塊玉比那塊玉小一點,質地也稍稍差一點,但換上幾個藥鋪應該沒問題。”
杜團練驚得目瞪口呆,林麓山更是嚇得連手上拿着的東西都掉了。
“這……這麼珍貴的寶貝,阿若是怎麼弄到的?”杜團練呆呆地問。
一片沉默。
過了一小會兒,杜預深深地嘆了口氣:“看來,阿若就是因爲這塊玉送了命……”
這解釋合情合理,一塊價值驚人的寶玉,的確足以引來極其厲害的人物,害了杜若的性命。
在杜家父子心中,杜若終究只是個身手不錯的小姑娘,遇到那種日走千家夜盜百戶的江洋大盜,送了性命也很合理。
林麓山已經低聲啜泣起來,杜家父子也長吁短嘆,那塊價值驚人的寶玉被他們當做石頭土塊扔在一邊,厭嫌得不願多看它一眼。
只有吳解偷偷地注視着這塊古玉,正確地說,他是注視着正坐在古玉里面盤膝打坐的那個身影。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正是杜若本人!
三山道人竟然不是完全說謊,杜若的魂魄竟然真的還在這塊養魂玉里面!
他儘量壓抑着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笑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完全平靜下來。
好在其餘三人都正在默默哀傷,並未注意到他的異常,否則他還真是不好解釋。
過了半天,大家收拾心情,又重新開始整理杜若的遺物。只是誰都沒有再提到那塊珍貴的古玉,完全就當它是不存在一般。
四月初八,杜若的遺物被葬在了她的墓穴旁邊,其中就有那塊價值連城的古玉。
只是那塊古玉里面已經不再有盤膝坐着練功的杜若,只有一片空蕩蕩。
而天書世界裡面,多了一位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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