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那喬峰!爲什麼一直追着灑家不放!”炎炎烈日之下,一個滿面肥油的胖大和尚提着五行方便鏟,在官道上飛奔如風,一邊狂奔,一邊破口大罵,“灑家不過吃了頓霸王餐而已,你就追了灑家一天一夜,真真豈有此理!”
在他後面百餘丈外,吳解的大徒弟喬峰一邊同樣飛奔追趕,一邊沉聲答道:“一頓霸王餐而已?你說得輕巧!你那一頓飯吃了三十隻雞,兩條狗,四百個饅頭,那店家一個月賺的錢都不夠你吃這一頓的!”
“他不敬三寶,合當有此一報。此亦弘揚佛法之意也。”
“魔道妖人也不敬三寶,怎不見你打上天外天去?天下不敬三寶的邪修比比皆是,你要弘揚佛法,大可以去降妖伏魔。仗着有本事,欺負區區一個開飯館的尋常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灑家可沒欺負他,說明了讓他隨便打,打到出氣爲止。”
“那店家不過有幾斤蠻力罷了,如何打得疼你這修煉金剛不壞神功的先天高手?你不是說隨便打嗎?我來替他打你就是。我也不要隨便打,這一頓大概要吃十兩銀子,你停下來,讓我打十拳就行。”
“呸!你當灑家沒聽說過‘神拳喬峰’的名號嗎?你連妖獸都能靠一雙拳頭活活打死,灑家這身板,別說十拳,只怕挨個兩三拳就要一命嗚呼了!灑家不傻!”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既然答應了他‘不論怎麼打,也不論找誰來打,只管打到滿意就行’,那我來替他打,有何不可?”
“出家人也不是傻的!我‘睡羅漢’一清好歹也是個有名有號的高手,爲了吃一頓飯把命送了,這性命也忒賤了點吧!”
“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何必這麼在意區區生死呢?何況我看你佛法高深,死了之後必定可以去極樂世界拜見佛祖,又有什麼不好的?”
“胡說!灑家吃肉喝酒、撒謊殺人,根本五戒都破了四戒,死後只會下地獄,哪裡去得了極樂世界!”
二人就這麼一邊追逐一邊爭吵,從正午一直跑到了傍晚,從樹林之中的大官道一直跑到了海邊,最後眼看着前面是海濱懸崖,一清和尚無可奈何,只得停下腳步,大叫:“灑家認輸!賠錢便是!”
“早點答應付錢,何必這麼麻煩!”喬峰哈哈大笑,看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糟糕!今天怕是要晚歸了!”
“你好歹也是天下聞名的高手,晚歸算得了什麼?”一清和尚楞了一下,疑惑地問。
喬峰愁眉苦臉:“我師傅他管得嚴,無故晚歸免不了要被訓一頓……”
“你師傅?濟世侯?”一清和尚頓時瞪大了眼睛,露出豔羨之色。
這喬峰乃是名震東南的先天高手,一雙鐵拳不知道打死了多少惡棍妖邪,尤其是三年前有一隻妖獸“鐵牙豹”爲禍鄉里,多少士兵多少獵人都拿不住它,最後卻被他赤手空拳打死,連那能夠咬嚼鋼鐵的利齒都被他打折了兩根,如此神成,當真令人驚懼!
但天下高手們卻大多知道,喬峰最特別的並不是他的武功高,而是他的師傅厲害!
喬峰的師傅乃是昭陽郡的濟世侯吳解,自號知非齋主人。這位濟世侯年紀不大,本領卻極爲高強,相傳乃是神仙一流的絕頂人物。一清和尚曾經有緣拜見一位修成神通的佛門高僧,言談間提及天下知名人物,那位高僧便說“若說天下出色的人物,過去這千年之內,自然是神劍無雙的棄劍徒;不過未來的千年之內,大概就要數火神轉世的吳解了。”
那位高僧乃是超乎一清和尚能夠理解的絕代高手,當時他只是得到了對方少許指點,便在修爲上大有進步,不久突破了先天之境,成爲了一代高手。可每當回憶那位高僧的時候,卻更加覺得對方高深莫測,猶如巍巍大山,令人仰望。
那麼能夠讓那位高僧推崇備至的棄劍徒、吳解二人,又該是怎麼樣的出色呢?
凡人縱橫人間,不過二三十年;先天高手能夠逍遙的時間,算算也只得百載上下;可對於那些神通之士來說,千年才足以評判一個人的高低……一清和尚也是有理想有志氣的人,他也想要修煉有成,縱然不能前往極樂世界拜見佛祖,能夠在人間逍遙幾百年,那是何等的自在!
那位不曾留下法號的高僧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再也沒有機會能夠拜見。但這濟世侯卻就住在昭陽郡,而且還是喬峰的師傅。如果能夠拜見那位前輩,得到一些指點的話……
想到這裡,一清和尚不禁又埋怨自己的孟浪一一當初明明知道昭陽郡有高人居住,怎麼還是那麼魯莽,只因爲那店主一句不客氣的話就出手捉弄呢!
而且既然知道了追趕自己的是喬峰,爲什麼不當時就停下來認錯,然後好借這個由頭去拜見濟世侯呢!
如今自己被追得山窮水盡纔不得不認輸投降,再抹下面子去請求拜見濟世侯……一清和尚自問不是傳說中西域沙門那位被人打了左臉還笑呵呵將右臉湊上去挨巴掌的奇葩教主,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啊!
他跟在喬峰身後,沿看來路飛奔回去,心中念頭轉了又轉,最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爲了求個機緣,不要臉就不要臉吧!
嗨,反正佛門中人化緣就等於乞討,連乞討都肯作了,舔着臉求見一下高人,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嗯,就是這樣!有道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想要有所成就,臉皮就不能太薄!
他反覆想了又想,想清楚之後,便清了清嗓子,向喬峰提出了希望能拜見濟世侯的話。
說這話的時候,一清和尚的臉火辣辣紅得厲害,彷彿是被那神拳喬峰迎面打了兩拳似的,只恨不能學那珍禽館裡面的大沙鳥,把腦袋藏到肚子下面去。
喬峰倒是沒往心裡去,這些年來求見師傅的人太多了,不在乎更多一個
“我師傅他不怎麼喜歡會客……這樣吧,我去替你問問,但你可別抱多大希望。”
“這就足夠了!多謝喬施主!”
數日之後,一清和尚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傳說中的濟世侯吳解。
這位濟世侯應該已經是四十歲左右的人物,可看上去最多不超過二十歲。和傳說之中的赫赫威名不同,看外貌只是一個忠厚正直的年輕人,甚至還沒有徒弟喬峰來得有威嚴。
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寬鬆長袍,坐在一尊青金色的小鼎前面,鼎下一股金紅色的火苗正在緩緩燃燒,大概便是傳說中的煉丹。
二人交談了不到十句話,然後濟世侯一爐靈丹正好煉成,分了他兩顆。
“此丹剛剛出爐,火性未消,用來入藥的話還需要放上一年半載,但用來輔助修煉卻是剛剛好。”濟世侯微笑着說,“我看你心火甚重,大約是這些年來頗有諸多不順,鬱氣積累在心中,漸漸生成了心火。以醫家來說,當以藥力瀉去心火,但你是武道中人,正好藉此丹的火力以火引火,或許能夠別出蹊徑,在武道之上再有進步,亦或是練就一些特殊的本事。”
一清和尚急忙拜謝,然後便向喬峰借了間靜室,服下了靈丹。
兩粒靈丹入腹,只覺得一股灼熱之意從腹中升起,更與心中一股鬱郁之氣互相呼應。他頓時就想起了濟世侯說過的話,然後不由得想起這些年獨自摸索的種種艱難;想起那些假借佛法騙取愚夫愚婦錢財的不肖同門;想起黯淡得看不到半點希望的前路……
想來想去,他心中的不平之氣漸漸火熱,和腹中那股熱氣共鳴起來。最後兩者彷彿磁石相吸一般,也不管中間有沒有經脈,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勾連在了一起。
耳中轟然巨響,身體猛地一震,胸口大穴彷彿被鑿開了一個洞,真氣源源不斷地流入進去。只是片刻工夫,他苦練多年的真氣已經消耗了一大半,眼看就要消耗殆盡。
但此時吞下腹中的靈丹已經發揮了真正的作用,一股澎湃的元氣從腹中升起,猶如長江大河一般源源不斷地填入胸口的空穴,流入的速度讓他簡直瞠目結舌。
過了一會兒,胸口的空虛之感漸漸填滿,而那股熱氣又流動起來,所過之處,一處處穴竅紛紛震開,靈丹所化的元氣不斷填充進去。
等到這股熱氣耗盡,他全身各大穴道已經被震開了一大半,更被靈丹所化的元氣完全填滿,剩下的元氣還有很多,便朝着經脈之外流動,只覺得肌肉骨骼都彷彿浸泡在熱水裡面一般被反覆熨燙,雖然有些疼痛,但更多的則是一種說不出的舒爽!
待得藥力耗盡,一清和尚緩緩收功,睜開眼睛。便發現自己身上出了一層血汗,整個人卻又輕巧了許多,甚至連那胖嘟嘟的身材都瘦下去了不少,對着鏡子照了照,看起來精神抖擻。
他尤其注意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只見雙眼之中再沒有往常的精光閃爍,而是平靜如水,不見半點波瀾,猶如一個養氣多年、喜怒不形於色的書生似的。
一清和尚行走江湖多年,見識廣博,頓時明白自己已經走出了極其關鍵的一步,從先天武道高手的層次,踏入了傳說中陸地神仙的層次,進入了武者們夢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更重要的是,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修煉還很不完善,還有很多很多可以繼續提升的地方,前路非常的遠大和寬廣!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發覺身上的模樣着實不雅,便急急忙忙跑去沐浴更衣。
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了一身新衣,一清和尚摸着那件嶄新的僧袍,心中恍然大悟。
自己這番際遇,只怕早就在濟世侯他老人家的預料之中!
他急忙前去拜謝,卻得知自己已經閉關三日,而濟世侯昨日有事外出,至今未歸。
“侯爺去了哪裡?”侯府的傭人愣了一下,搖頭,“他老人家可是神仙,一跺腳就踩着雲朵飛上天的……我哪裡知道他飛到什麼地方了啊……”
一清和尚等了好幾天,始終沒有等到濟世侯回來,心知大約是自己機緣已盡,便以弟子之禮,恭恭敬敬地告辭。
“這個和尚還不錯,難怪你刻意栽培他。”一間小飯館外面,施法隱去了身形的蕭布衣笑着對吳解說,“付了錢之後,還給店家做一個月的白工賠罪,這樣的武林高手,如今可是不多了!”
“渡空大師和我是舊相識,他說這一清和尚與佛無緣,卻是江湖俠義中人,希望我點化一番。我受人之託,當然要忠人之事。”吳解看着換上了工作服,正在廚房後面劈柴的一清和尚,微笑着點了點頭,“人間的大災已經不遠,正道的力量多一分,黎民百姓受的苦就少一分。一點一點積累下來,天災雖然不可避免,人禍或許卻能消弭於無形吧。”
“你們正派中人活得真累!”
“心繫蒼生,累一點也是難免的。”吳解搖了搖頭,眉毛揚起,“但是,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