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大齊國接連出了兩代昏君,每日裡只顧着享受,瘋狂榨取民脂民膏不夠,還恨不得敲骨吸髓,叫百姓苦不堪言。
九州大地素來民風彪悍,在這種情況下,各地的起義自然起此彼伏,不知道多少勇毅之士都揭竿而起,率領親朋鄉里,努力反抗暴政。
但他們的起義,卻都一次又一次被鎮龘壓了下去。
尋常百姓的起義軍,就算人多勢衆,又怎麼敵得過由頂尖高手帶隊的朝廷大軍呢?
那兩代昏君雖然兇殘貪婪,卻並不傻。他們將國家的權力牢牢把握在手上,將軍人的地位捧得極高,各路兵馬對他們都頗爲忠心。這樣的軍力,用來開疆闢土或許不夠,但用來鎮龘壓起義,卻已經足夠了。
當時的大齊國,不是亂世,卻更勝亂世。當真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在這殘酷的亂世之中,無數的人們都在努力掙扎。某些人是想要尋找機會,讓自己過得更好,飛黃騰達,甚至於拜將封侯;但更多的人,他們竭盡全力地掙扎,卻只是爲了一一活下去。
在那樣的時代,“活下去”這三個字有着可怕的重量,即使最堅強最勇敢最有本事的人,也不敢保證自己真的能夠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需要的不是堅強,不是勇敢,也不是各種本事,而是抹煞良心,墮落成豺狼魔鬼的同類。
那個時代,每一個城鎮外面都是亂葬墳,每天都有許多屍骸被投入其中,豺狼烏鴉之類日日都能得到食物,一個個養得膘肥體壯,每天夜裡都能聽到它們在墳丘之間嘶叫,就像是在慶祝這難得的好時光一般。
而因爲社會的動龘亂,使得國家的運勢衰弱到了極點,甚至於無法壓制魑魅魍魎的氣息。往往天色剛黑,就能聽到妖鬼呼嘯之聲。等到夜深人盡之時,更有嚶嚶鬼哭連綿不絕,將人間彷彿變成了鬼域。
夜半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當時的大齊國,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
在這絕望的世界之中,也有一些始終堅持鬥爭的人。他們有的是爲了爭取希望,想要從絕望中打出希望來;有的則只是因爲徹底的絕望,想要將絕望的世界徹底毀滅;還有的根本沒有什麼願望,只是習慣性地在戰鬥。
後一種人裡面,有一個年青的殺手。
他沒有名字,因爲他從小就在訓練營裡面長大。他只有一個號碼,而且這號碼還常常變化。
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跟昔日的同伴戰鬥,將對手殺死,然後活下去,同時獲得一個新的號碼。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年,最後他終於“畢業”了。
他失去了所有的號碼,然後得到了一個稱號:忌。
在隨後的一段歲月裡面,忌就作爲一個活躍在陰影中的殺手,爲培養他的主人奔走效力,將一個個對主人造成威脅的對手逐個抹殺。
他直屬於主人,因爲主人不放心任何人跟他有太多的聯繫。平時如果沒有任務,他除了練武之外,就是在一間很簡陋的屋子裡面看書。
那些書是主人特地找來的,內容包羅萬象,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無聊。
主人並不希望他學成什麼額外的本事,只是在用這些無聊的東西讓他打發時間。對於主人來說,忌是他的劍,劍只需要能夠殺敵就足夠了。
一把劍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它首先便會不容易控制。
忌一直如此,平靜地過着作爲劍而活着的日子。
但他的內心之中卻也是有所疑惑的——自己生在世上,究竟是爲了什麼而存在?自己的一生,究竟有什麼意義?自己和自己平常所用的刀劍,究竟有什麼分別?
他殺過很多人,面對死亡,有的人憤怒,有的人恐懼,有的人絕望,有的人不甘……他常常回憶那些人面臨死亡的面孔,回憶他們當時的言行,想要通過這種回憶,找到自己的人生意義。不過很顯然,他找不到。就這麼又過了好幾年,主人的敵人漸漸少了,可卻越來越厲害。他要殺的人也越來越強,常常會落得渾身是傷。
但他依然每次都能成功,每次都能爲主人消滅敵人。
主人常常說,對他很滿意;可他能夠感覺得出,主人其實並不滿意。這是一種神秘的感覺,沒有任何的依據,卻從來沒有出過錯。
關於自己的這種特殊能力,他不曾告訴過任何人。
後來有一天,主人又讓他去殺一個人。
“東萊郡太守熊達,這個人腦子不好使,但卻很擅長蠱惑人心,實在麻煩!”主人咬牙切齒地說,“殺了他,把他的心挖來,我想看看這傢伙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
主人的任務很少這麼長,也很少有這種額外的要求,忌很疑惑。但疑惑歸疑惑,作爲一把劍,他要做的就是執行命令,去殺人。
可他沒有能夠殺掉那個熊達。
那個被主人切齒痛恨的男人,有明亮得彷彿能夠照進人心的眼睛,還有爽朗得彷彿會讓天氣都變得緩和起來的笑容
“你是太師的殺手吧?來來來,不用着急,時間還早,咱們聊聊。”
鬼使神差一般,他當真沒有急着殺死這個奇怪的男人,並且和對方長談了一番。
熊達跟他說了很多,說人生,說社會,說國家,說理想
“你說的這些似乎很有道理,但和我沒關係。”忌說,“我是一把劍,我要做的只有殺人,我能做的也只有殺人。”
熊達顯得很生氣,滔滔不絕地批評他,又是擺事實講道理,又是剖析心路歷程……這番談話說了很久,從半夜一直說到天亮。
當黎明的陽光從窗戶裡面照進來的時候,忌看到了反射在熊達眼中的太陽,這太陽照進了他的心裡。
從這一刻開始,他便不再是昔日的他!
幾天之後,大齊國太師暴死家中,而失去了這位強力人物的坐鎮,已經年老昏聵的皇帝便再也鎮龘壓不住各地軍閥。
從南屏郡朱太守開始,大齊國各地的太守們紛紛舉兵。他們有的是爲了割據一方,有的是想要成就霸業,有的只是單純的待價而沽……在這些人裡面,只有一個是特別的。
熊達說,他要掃平這個亂世,建立一個至少能夠讓人活得下去的國家!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眉毛揚起,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彷彿要以這把劍斬向混亂瘋狂的世界,將這個世界砍成兩段!揚眉劍出鞘!忌理所當然地跟隨着熊達,他們一起南征北戰,設法說服各路諸侯,並且和大齊國的軍龘隊殊死搏殺。
他覺得,熊達需要一把劍,一把能夠幫助他斬破亂世,開創新時代的劍。
花了十年時間,經歷了上百場戰鬥,最終他們徹底擊敗了大齊國的軍龘隊,逼得大齊國退向北方,和他們以大東山、九曲江的天險爲界,再也不能組織起進攻的力量。
熊達笑得很開心,他覺得自己終於實現了理想,帶來了新的時代。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新的時代不是那麼容易開創的,隨着大齊國的滅亡,原本齊心協力共同作戰的各路諸侯們便開始互相攻擊。
每一個諸侯都想要坐到那最高的寶座上,但那個位子上只能坐一個人!
面對這種情況,熊達很苦惱。他覺得在過去的十年裡面,血已經流得足夠多了。在他看來,現在的這些諸侯裡面,即使最差的也比那兩代昏君更好,無論誰坐上那個位子都是可以的,大家根本沒必要這樣爭鬥。
但除了南屏郡那位被戲稱爲“烏龜”的朋友之外,再沒有別人支持他。
“喂,乾脆我們決鬥吧!既然誰都想要坐那個位子,乾脆我們就在皇宮大殿裡面決一死戰好了!”熊達向諸侯們提議,“活下來的人坐上那個位子,死掉的自然就只能認輸,怎麼樣?”
沒人理睬他,就算是比他武功更強的那幾個諸侯也是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忌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不覺得有誰比熊達更適合坐那個位子,那麼只要讓其它想坐這個位子的人死掉就好。
多簡單啊!這正是他擅長的事情!
於是他拔出劍,開始殺。
一次次殺戮,一個個諸侯倒下。
他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但每一次的成功,都讓下一次成功變得更加艱難!
諸侯們不是傻瓜,相反他們很聰明,他們懂得利用各種手段來保護自己。即使忌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殺人專家,他終究也只是一個人。
終於,他在圍攻之中倒下了,身體殘缺,血流滿地,連從不離身的劍,都隨着手臂一起離開了他。這一次,他看來就要死了。“不行啊!”忌對自己說,“新的時代還沒能建成,我在這裡倒下的話,誰來幫熊達那傢伙解決麻煩呢?難道又要千軍萬馬廝殺,又要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嗎!”
“如果一定要死人的話,死得少一點,難道不好嗎!”
在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聽到了奇異的聲音。
那聲音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發於何處,但他卻明白這聲音的意思。
【如果你能夠堅持這樣的想法,那就繼續戰鬥下去吧,直到你真的已經無法再戰鬥爲止】
下一瞬間,血泊之中殘缺的屍體跳了起來,神秘的力量化爲了他的手足,更讓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忌復活了,或者說,他以不生不死的狀態返回了人間。他的身體一半是人,而另一半則是魂魄。
他知道這是因爲“人道”認可了他的理念,授予了他繼續戰鬥的力量。只要他能夠堅持這樣的理念,能夠堅持這樣守衛新的國家,人道將一直支持他,讓他可以一直戰鬥下去
接下來的那些歲月,是一段傳奇。
半人半魂的劍士掃蕩了各地的諸侯,高高在上的腦袋一個個跌落塵埃,但鮮血流得並不多。
相對於很多別的國家,大楚國這段開國平亂之戰,流下的鮮血簡直少得可以忽略不計!
然後,就是熊達所承諾的新時代,新國家。
忌繼續守護着這個國家,他依然在黑暗中揮舞着劍,消滅一切想要破壞這個國家的東西。無論對手是人還是妖怪,他都毫不畏懼,也從不曾失敗過。
然而東楚國也存在他無法對抗的力量,那是仙人的集團,名爲幽魂宗,天下邪派的魁首。
幽魂宗的總部就在東楚國,仙人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就算集結整個國家的力量也無法與之對抗。
更重要的是,相對於和仙人對抗而導致生靈塗炭,人道默認了這些邪惡仙人們的各種掠奪和殺戮。
人道是很殘酷的,對它來說,生命只是個數字,簡單地比一比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諸如幸福、尊嚴……等等人們所重視的東西,在它眼中毫無價值。
既然連人道都不支持,忌自然更拿幽魂宗沒有辦法。縱然他對這些傢伙的行徑深惡痛絕,但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他遇到了棄劍徒。
那是一個超乎想象的人,或者說,是一位超乎想象的存在。
不可戰勝的,連人道都不得不妥協的幽魂宗,被棄劍徒輕而易舉地覆滅了。當那個人揮舞着一把尋常的鐵劍在大地上奔跑,追殺那些猶如喪家犬一般在空中飛行的仙人們的時候,忌簡直覺得整個世界都亂套了!
他和棄劍徒聊了一次,對方頗爲賞識他,指導了他一些。
這一次的指導,他用了接近二十年的時間才完全吸收理解,將其轉化爲了自己的劍術。那是一招超乎他想象的劍法。“我少年時代常常幻想,自己化身頂天立地的巨人,肩膀倚着通天神山,雙手握着巨大的劍,就那麼狠狠地砍下去——”棄劍徒做了個手勢,“很帥氣吧?”
這一招劍法,在忌的手上化爲了現實。
劍名,倚天。
這一劍出世的時候,是面對東楚國繼幽魂宗之後的又一個邪派,老君觀。
忌一劍斬破了他們的護山大陣,斬倒了他們的山門牌坊,斬塌了他們的掌門大殿,斬斷了他們山腳下的地脈。
就是這一劍,逼得原本萬丈雄心的老君觀從此成了縮頭烏龜,也嚇得天下邪派不敢再踏入東楚國。
此後的歲月很漫長,漫長,而且平靜。
忌手持着劍,守護着這個好不容易纔建成的國家。他看着熊達的子孫一代代繼承,有的聰明,有的愚笨,有的和善,有的兇狠。但就算是最笨的或者是最兇狠的,也不曾動搖這個國家的根基。
他很滿意,他覺得,或許日子就這麼一直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這不就是自己所理想的生活嗎!
但是他錯了。
他會老,國家也會。
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已經漸漸衰老,衰老得非但揮不出倚天之劍,甚至連長寧城都無法離開;而國家也在慢慢衰老,暮色重重,各種各樣糟糕的徵兆不斷出現。
可這一次,他真的沒辦法了。
他將自己鎖在地穴之中,希望可以多拖一段時間,保留這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的身體,努力支撐到爲國家再次出力的時候。可結果反而是被人算計,錯過了一次幾乎令國家覆滅的大災難!
如果不是幾位年輕人的傑出表現,東楚國大概已經變成歷史了。
這一次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甚至於直接動搖了他原本堅不可摧的意志。於是他飛快地衰老,甚至於不借助玄冰來封凍的話,身體早已崩潰。
當他已經只能被封在冰塊裡面,無奈地看着國家氣運衰微的時候,他能夠做的只有嘆息。
似乎……自己已經真的無能爲力了……
但命運似乎並沒有放棄他,居然又一次給了他機會!給了他拔劍而起,爲國家作戰的機會!
當那把老師昔年用過的劍落在他手上的時候,他的心中一片清澈,再沒有半分雜念。
他的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已經完全集中了起來。
只爲這一劍!
爲了揮出儘可能完美的一劍,他向長寧城的百姓們借力量,向人道借力量——這些是要還的,賴不了帳。
作爲代價,片刻之後,他留在人間的痕跡將會消失,誰都不會記得曾經有一個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劍士,在黑暗之中默默守護着這個國家,守護了一生。
【後悔嗎】
“有什麼好後悔的呢?謝謝你願意再幫我一次!”
站在空中的年輕人心中微笑着回答,同時揮出了手上的劍。
璀璨的光芒從劍尖延伸出去,朝着天空不斷延伸,刺破雲層,一直衍生到了幾乎看不見的高度。
然後,這道光芒便隨着他的手臂揮落,朝着那如山巨浪斬落。
劍光斬落的速度似乎並不是很快,然而當它落下的時候,天地間的萬物彷彿都凝滯了,似乎一切都停了下來,靜靜地一動不動。
在這片靜止之中,唯一移動的是那道一直延伸到天空中的劍光。
劍光斬落,斬中了巨浪,餘波不絕,一路斬出去,從火海斬過,又一直斬到了無盡的烏雲之中,將一艘浮在空中的扁舟一劍兩段,扁舟上的二人狼狽逃竄,只差一點就被砍成了四段。
“差了一點點,可惜啊!”
忌默默地嘆了口氣。
【結束了,你做得很好】
“謝謝。能夠得到你的誇獎,我很滿足。”
他向冥冥之中道謝,然後用正在不斷破碎,不斷化爲光芒的右手抓向自己身邊的紅光。
“最後……再努力一把吧!”
因爲失去了相關記憶的緣故,人們只見到無數武運凝結成的光球飛了出去,飛向火海中那個滿面疑惑的青年手上,卻不記得是誰將它擲出。
天空中,已經再沒有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