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吳解等人再次來到客棧樓下,發現原本簡陋的大廳已經變得富麗堂皇,店小二李逍遙也換上了一身青色長袍,腰間佩劍尚未出鞘就寒氣四溢,逼得人們難以靠近。
他已經不再像前些天那樣笑嘻嘻的,板着臉顯得非常嚴肅,更有一種無形的威嚴油然而生,實力稍稍差一些的人甚至都不敢看他的臉。
等所有人到齊坐下之後,李逍遙手一揚,一道道白光落在衆人面前,化作一本本懸在空中的書冊。所有的書冊都是一模一樣的,封面上印着五個大字——太上天真論。
“天真論是昔年太上道祖所創的修仙之法。和一般的修仙法不同,它注重的是精神的修養,教導人們如何審視自身的心靈,抹去那些阻礙真性情的私心雜念,令心靈恢復到天然真誠的狀態。”李逍遙肅然說道,“或許你們會覺得它不能帶給你們任何好處,但對於修仙者來說,修心是最基本的功夫。”
“我給你們十天時間,四月二十五那天還沒能有所進步的,就是真的缺乏悟性,不適合修仙。我會送他們離開,洗掉他們這段時間的記憶,給他們一份留待子孫的信物。”
說完,他就朝門外走去。他的步子明明邁得並不大,但卻只一步就走到了門口,再兩三步就走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二十多個捧着書的求仙者相顧無語。
這些人能夠通過第一輪的選拔,自然各有其過人之處。只是片刻工夫,就已經有人翻開書認真研讀起來。
十天時間說起來很多,但真正算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少,這太上天真論既然是仙家妙法,那一定非常艱難深奧,沒聽到仙人也只要求“有所進步”就行了嗎?趕快下苦功學習吧!
吳解也是這麼想的,但他翻開書一看,卻頓時吃了一驚。
這書上的內容不僅一點也不深奧,相反非常淺顯。
“每個人總有很多想法:想要很多的東西,想別人注意自己,想比別人過得更好,想要享受,想要自由自在,想要流芳千古,想要青春永駐,想要健康長壽……甚至於想要長生不死。”
“這些想法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我稱之爲慾望。”
“有慾望並不是壞事,慾望是一切行動的力量之源,正因爲我們想要得到,所以纔會去努力,纔會不斷進步,乃至於最終超脫凡俗,成就不朽仙靈。”
“但在這裡,我有一個問題。”
“你最重要的慾望,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也很少有人真的能一下子就答出來,或許你會越想越糊塗,發現自己的慾望多得數不清,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麼。”
“而如何幫助你找出自己最重要的那個慾望,就是我創立‘天真論’的原因……”
接下來的篇幅裡面,書上列舉了許許多多的問題,讓人按照這些問題去審視自己的內心,去比較和篩選自己的各個慾望,將那些不重要的一個個排除,只留下重要的;再把重要的慾望互相對照,考慮哪個是可以放棄的,哪個是必須堅持的,最終找到自己最重要的慾望。
這些話簡單直白,半點仙家秘法的深奧感覺都沒有,以至於讓吳解生出一種荒謬的不真實感。
他皺着眉頭合上書本環顧左右,只見求仙者們幾乎都在埋頭苦讀,唯有駱瑜坐在角落裡面閉目養神,面前的書本合着,不知道是比他更早讀完呢?還是根本就沒讀。
吳解其實並不是個羅嗦多話的人,但此刻他實在是滿腹疑惑不吐不快,見駱瑜似乎很胸有成竹的模樣,忍不住就走了過去。
“請問——”
吳解還沒來得及說明來意,駱瑜已經睜開了眼睛,稍稍有些驚訝地看着他,搶在他之前問道:“你看完了?”
吳解點點頭。
“看懂了?”
吳解又點點頭。
“你真的明白它在說什麼?”駱瑜的聲音忍不住大了幾分,臉上也充滿驚異之色。
吳解很疑惑地點頭。
“……解釋給我聽聽!”
吳解再點了點頭,想要開口解釋,卻發現張開嘴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明明很清楚書上的意思,也有把握能夠幾句話就說明白,但卻怎麼也說不出話,甚至連正確的口型都做不出來,就像是嘴巴突然失去了功能似的。
看着他猶如離了水的魚兒一般徒然地張合着嘴巴,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駱瑜不僅沒有對這滑稽的模樣感到好笑,反而越發地震驚,幾乎已經到了花容失色的地步。
“你居然真的看懂了……”
她的聲音乾澀得猶如幾天沒喝水似的,充滿了挫敗感:“道不可言,能言者即非正道;真不能名,能名者即非天真……我用了差不多十年才勉強讀懂了天真論,你居然一會兒就看懂了……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你看看我的書。”
說着,她翻開了自己的那本天真論,吳解好奇地看去,卻只看到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他吃了一驚,趕緊翻開自己的書,看到的依然還是那些熟悉的文字。
奇怪!爲什麼看別人的書就是空白,看自己的書就是端端正正的簡體字呢?
他的心裡突然閃過一道電光,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動都不能動。
簡體字?!
這個世界怎麼會有簡體字?!怎麼會有簡體字寫成的書籍?!
顧不上失禮,他急忙以手爲筆,在駱瑜的桌子上寫了一個“天”字,問:“請問你認識這個字嗎?”
駱瑜看了看,想了想,搖頭。
吳解瞪大了眼睛,看看她,看看自己手頭上的書,又看看她的書。
兩本書的封面上,都是清清楚楚的五個簡體字:太上天真論。
大概是他此刻的表情有些可怕,駱瑜也被嚇得微微一縮,不過她很快就回過神來,向吳解解釋道:“這書上其實一個字都沒有,是寫書者將自己對於‘天真論’的理解貫注於其中,依據每一個讀者的理解顯化出不同的文字——仙家典籍,多半如此。”
“言語不能正確地傳遞心意,所以才需要用這種方法來傳授。你看你的書上有字,看我的書上沒有字,那是因爲每一本書都是針對我們個人的,有法術保護,只允許得到批准的人閱讀。除非你有本事破開我書上的法術,否則就只能看到空白。”
吳解木然點頭,他已經受到了太多的震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着如何驚人的悟性,又或者有過怎樣神奇的際遇,但既然你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就領悟了‘天真論’,那麼相信入門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情。”駱瑜很快就平復了心情,端莊優雅地笑了,“提前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駱瑜,來自人間最南方的雲夢郡,大概……會成爲你的師姐吧。”
對此吳解倒是沒覺得驚訝,以駱瑜的言談和表現看來,她分明就是仙道中人。來這裡求仙,大概屬於留學生的性質。要說有什麼疑惑,他只是奇怪對方爲什麼會跟他們一起學習,而沒有直接入門。
於是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的來歷……將來你有機會自然知道。我承認自己的確算是仙道中人,但我以前所學的東西並不適合我,這次能夠來青羊觀求學,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爭取到的機會。”駱瑜輕嘆一聲,顯得有些憂鬱,“不過規矩不可廢棄,想要入門就要按規矩來。”
“青羊觀很有名?”
“青羊觀是天下少數幾個有大道真傳能夠直指飛昇的門派之一,其淵源久遠到傳說中的上古時代,到現在已經傳了二十六代……仙家一代短則百年長則千年,二十六代……凡間不知道已經經過了多少朝代更替,連滄海都成了桑田……”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恢復了一貫的端莊儀態:“這些無聊的事情不提也罷,總之你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來問我。我雖然不能在仙道上指點你,可一些常識性的事情還是能夠稍作講解的。”
說到這裡,她嫣然一笑:“說了半天,還沒有請教這位師弟的尊姓大名呢……”
“吳解,南楚國昭陽郡人氏。”
這話說出來,駱瑜不禁一愣,急忙追問:“哪個吳解?莫非是推廣防疫之法的南楚國濟世侯,主編《細菌論》的吳解?”
“正是。”
“你這麼年輕?!”駱瑜驚訝得站了起來,“我拜讀過你的書,覺得思路真是出人意料,但論證卻又絲絲入扣、無懈可擊……你知不知道這本書出來,多少仙道前輩捶胸頓足,甚至有人難過吐血!”
“爲什麼?”吳解也納悶了,區區一本《細菌論》而已,又不是什麼大道至理,至於讓那些仙人們這麼難過嗎?
“昔年佛陀有云,一鉢水中有八萬四千蟲。這個早已得到仙門前輩們的確認,水裡面的確有那麼多細微的蟲子,他們甚至將不少蟲子的形狀都畫了出來。但所有的研究都到此爲止,水中有蟲子也好沒蟲子也罷,不過是天地化生萬物滋長的自然,沒有什麼好在意的,更不值得爲了它耽誤追求長生大道的時間……在你的《細菌論》問世之前,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可你卻以區區凡人之身,推想出這些蟲子,進而論證出了它們和疾病的關係……你知不知道這本書刊印於世,會拯救多少性命,積累多少功德?”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啊!那些前輩們明明早就發現了‘細菌’,卻因爲沒有研究過它們究竟是幹什麼的,而漏過了這個重要的發現,將天大的功德從手指縫裡面漏掉了——要是邪派倒也罷了,正道中人的修煉和成長,乃至於最後的渡劫飛昇,功德都是極其重要的。不知道多少前輩就是因爲功德積累不夠,以至於最後不敢渡劫不能飛昇,只能輾轉輪迴重頭再來……”
駱瑜深深地嘆了口氣,看向吳解的目光除了敬佩之外,更多了幾分豔羨和親近。
“我之前說可能會成爲你的師姐,這話實在是太狂妄了!以你的成就,無論你是否能夠入門,我都該尊稱你一聲道兄纔是!”
她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禮:“駱瑜拜見道兄,日後若是有緣,還請道兄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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