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絃動

第十五章絃動

陸宇辰根本沒料到,昨天還對他微笑點頭的辰砂居然會在一夜之間險些從這個世界消失。如果不是他一大早就來秦烽府上拜訪,如果不是他正好隨身帶了解毒的靈藥“百鍊乾坤”……結果如何他不願去想。

辰砂在那夜昏迷之後整整過了七日才醒來,而他醒過來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個人,而是那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陸宇辰。

“效果還不錯。”看到辰砂醒來時有些迷茫的表情,陸宇辰心情忽然變好,把他仔細端詳一番,確定毒已經解了,扭頭喚道:“五星芒醒了,你們進來吧!”

守在門口的漱花立刻推門進來,見辰砂醒了,趕忙回頭對外面說:“姐姐,公子醒了,快去告訴盟主!”

接下來就是一通忙活,辰砂被人當重病號伺候着,連喝口水穿個衣服都不能自己來。他有些無奈,自己明明可以直接下地蹦躂,卻得臥牀休息——沒辦法,實在是七天前他的樣子太嚇人了。

洗漱、喝藥、更衣,全套做完,半個時辰過去了。秦烽冷着臉坐在椅子上;眠瑾跟他着過來,直接在辰砂牀邊坐下;而陸宇辰到底是外人,只是坐在離辰砂有些遠的桌邊。

“辰砂,你中的是劇毒‘逝水’,幫你解毒的是這邊這位從曉光來的陳少爺。趕緊跟陳少爺道謝。”

辰砂想起牀行禮,被察覺到他動作的陸宇辰一個箭步趕上來按住了。辰砂只好改成近距離向他點頭道謝:“陳少爺的救命之恩,辰砂沒齒難忘。”

陸宇辰扶着他靠在牀頭,全不在意的笑笑:“五星芒客氣,正巧陳某有解毒的藥丸,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辰砂從自己被餵了天下間僅僅十瓶的“無生”就知道,如果是風颺給出來的毒,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拿瓶解□□就能解決?而陸宇辰的樣子的確是輕鬆解了他的毒,那麼答案很簡單,陸宇辰也不是平凡人。

這是怎麼了,他不過一個小小的男寵,也值得這麼多有背景的人物在他這條命上做文章?

陸宇辰又坐回去,秦烽繼續說:“風颺陛下明日抵達蒼炎,他本人不住驛站,而是到我這裡暫住。吾皇已經派使者去迎接了,並且要求我一定招待好風颺陛下。”秦烽這幾日爲了救辰砂和接待貴客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聲音裡滿是疲憊。

辰砂察言觀色,接話道:“辰砂知道了。盟主,辰砂已經無礙,您氣色不佳,還是先休息吧。”

秦烽搖頭:“無妨,我讓琉影查過,逝水之毒下在了七日前宴會上你和眠瑾的那兩碗銀耳蓮子羹裡,其餘人碗中都沒有。”

七日前宴會上,眠瑾因爲懷孕不太有食慾,正好辰砂口渴,她便把銀耳蓮子羹讓給辰砂喝。雙倍毒的作用與路克那個有傷害性的幻術疊加,辰砂的身體狀況一時兇險無比。琉影臨時拿不出解藥解逝水的毒,只得用別的藥先把辰砂的命吊着。幸而次日一早陸宇辰便來拜訪,聽說秦烽因爲五星芒突然暈倒而暫不見客,自告奮勇來看看,辰砂的毒才得以解除。

“若不是我把那碗蓮子羹給你,你也不會這麼險……”眠瑾想起前幾日的事情,自責不已。

“姐姐不必自責,辰砂這不是沒事嗎。”辰砂安撫地握住眠瑾的手。這麼一推理他倒慶幸自己連眠瑾那碗也喝了,不然萬一沒出現陸宇辰這麼個救星,好歹不至於讓眠瑾中毒一屍兩命。

秦烽繼續說:“下毒的人必定在府內,廚子侍女都說了,他們從做好蓮子羹到端上來,一步都沒有離開過。”

辰砂聽着覺得哪裡不對,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風颺陛下應該沒有理由傷害姐姐,所以……”風颺跟眠瑾無怨無仇,如果想除去他,沒必要再搭上一個馬上就要交易的對象的家屬。下毒的人既準備除去他又準備除去眠瑾,說明他和眠瑾都在這個人看來都該死。

“我已經接連好幾日避着風漣公主了。”秦烽按着太陽穴,“但是她完全不肯承認。”

眠瑾憤然:“皇親國戚就能敢做不敢當嗎?!這裡不是空嵐國,是蒼炎!”

辰砂把眠瑾的手又握緊了點:“姐姐不要太生氣,心情平和些對孩子好。”轉向秦烽,“盟主,無論如何百商會的事情不能誤了,明日風颺陛下便會到府中暫住,您也別和風漣公主弄得太僵,畢竟辰砂無事。”

秦烽也是這個意思:“明日迎接風颺陛下的時候我會請她一同前去,星芒就都在府裡待一日吧。你繼續休養,我去處理一下別的事情。”末了,他安慰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的星芒身上,不會就這樣算了,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好了,眠瑾,我們走。”

陸宇辰不是蒼炎人,不好插手秦烽的家務事,此時見他們要走了,站起來跟上。他故意放慢腳步走在最後,臨出門時回頭,對着目送他們離開的辰砂眨了眨眼睛,做了一個口型:

——好好保重。

房間裡安靜下來,辰砂躺了好幾天,早就想活動一下,便掀開被子下牀。隨意試了試,辰砂確定自己手腳靈活,體力恢復得很好,並沒有留下後遺症。活動一會兒之後,他掃到桌上放着的陸宇辰沒喝完的茶水,走過去坐在陸宇辰剛纔坐的凳子上,盯着那杯茶陷入沉思。

前生,他的身體屬於很多人,而心只屬於一個人;今生,他的身體屬於一個人,心還未交出去。

秦烽之於他,是救命恩人,是他這個身體的所有者,是給他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根本資源的衣食父母。他感激秦烽,想以自己的能力去幫助他,卻對秦烽並無愛戀之情。

是否是還未拋棄再也不可能繼續的前生之戀?他不知道,因爲那段生命佔了太多記憶,自己最戀慕的老闆——封文謙的身影總是不自覺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封文謙這個名字在他的靈魂上烙下了印記,不因爲他再世爲人而消逝。

他的理智告訴他,如果想獲得幸福,就要把前生的愛戀深埋心底直到徹底忘記,在這個世界慢慢尋覓另一段感情。愛是自私的,他不會與人分享愛人,也不會讓愛人得到自己有雜質的愛情。秦烽固然優秀,不過一開始他就覺得自己不會與秦烽成爲一對戀人,最起碼的一對一的愛情觀,他改不掉,所以他劃清界限。

攤開手掌,眼前是一雙少年的手,有屬於少年的隱隱藏着力量的纖細手指,掌心有錯綜交雜的掌紋,當手掌和手指合作,輕握住還帶着茶水溫度的茶杯時,心絃一動。愛戀之情他經歷過,儘管他和陸宇辰一共只有三次交流,然而心裡的感覺無法否認,這是連神明也左右不了的屬於命運的奇妙之處。

陽光中那挺拔如山的身影、青草香中那帶着醇酒般韻味的成熟低音、從痛苦的噩夢中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抹淡淡笑容,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誠然,他現在屬於一個人,這個人對他可謂無微不至,這個人說他是“我的星芒”。可是他早就對自己說過,他會努力幫助這個人,報答這個人的恩情,而心,他暫時留給了自己。

捧着茶杯,將微涼的茶慢慢飲盡,辰砂品味着脣齒間淡淡的茶香,嘴角上揚:前生最大的遺憾,今生或許可以彌補吧。

第二天一早,雞剛剛叫過三聲,整個秦府就忙活開了。秦烽早早吃過飯,和風漣公主以及一衆下人到蒼炎城郊外去迎接遠道而來的空嵐國皇帝風颺陛下。其餘秦府的下人在內院管事三星芒茗煙的安排下做最後一次打掃,廚師們也爲晚上的宴會忙得團團轉。

最閒的是秦烽那數量誇張的後宮團成員們,他們身爲主子不需要做事,只有一部分準備在晚宴上表演的夫人公子們在練習。普通後宮團成員在府中有客人時通常被限制隨意走動,出行都有下人緊隨,而星芒則享有無視這條禁令的特權。所以辰砂便趁着時間尚早帶了浣花和漱花到書庫看書。

到了午時,浣花漱花說什麼也不讓辰砂繼續看了,催他回去準備晚上參加晚宴的事情。辰砂用過午飯後沐浴更衣,又選了習慣穿的藍色。看天色還早,秦烽也未回來,他便安心在院子裡吹奏竹笛自娛自樂,同樣穿戴一新的夜崢搬了凳子坐在他身旁專心欣賞美妙的樂曲。

秦府屬於私家宅院,並沒有界限明顯的劃分出外來客人和內院成員的居住區。已經去世的前商盟盟主秦老爺子十分好客,秦府裡小宅院衆多,都是用來接待遠道而來的朋友客人的,現在一部分小宅院被秦烽分給後宮團住,另一部分則是這次外地來的百商會貴客們的臨時居所。

從陸宇辰所暫住的“曙光院”到辰砂現在暫住的院子,只有五十步左右的路程。陸宇辰閒極無聊,和他那個喜歡一年四季搖扇子的好友一起在秦府裡散步。走了一圈回來,聽到辰砂暫住的院子裡傳出的優美笛曲,兩人不約而同站住了。

“悠然一曲伴風吟,聞人傾醉忘前行。自在流雲爲君住,萬紫千紅綻多情。”被優美動聽的笛音迷住,扇子公子好一會兒纔回神,然後把手中摺扇一合,踏着笛聲緩緩前行,七步之內吟出一首詩來。

陸宇辰也回過神,加快腳步追上友人,然後直接無視他拐到辰砂院子裡了。被拋棄的扇子公子長嘆一聲:“見色忘友……”跟了進去。

辰砂背對院門,沒發現有人來,繼續吹奏。夜崢雖然看到了進來的人,可是行動反應太慢,直愣愣坐着沒動。陸宇辰及時對準備行禮的浣花漱花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放輕腳步走到近處聽辰砂演奏。

由於對竹笛這種樂器特別喜愛,辰砂只要一有空就會練習,再加上有擅長各種樂器的寧雪若指導,他在竹笛吹奏上的功夫日益精深。讓流雲靜止萬花不開當然是誇張,可是讓聞人駐足這一點辰砂已經做到了。

最後一個音終於飄散在空氣裡,辰砂放下竹笛看看天色,對面前的三人說:“時間不早了,咱們走吧。”

“五星芒若不介意,我們結伴而行如何?”不陌生的聲音從辰砂背後傳來,辰砂小小嚇了一跳,一轉身,看到陸宇辰站在面前。

這次陸宇辰站的位置正好在辰砂與夕陽之間,一顆腦袋完全把夕陽當了個正着,背後光芒四射,那張俊臉反而黑得看不清楚。辰砂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句歌詞——光芒萬丈照四方!

辰砂忍不住想笑,忽而醒悟這樣不太禮貌,但滿臉笑意已經藏不住了。陸宇辰不明白辰砂爲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不過對方笑,他的心情也跟着往上爬了一層,笑容擴大成露八顆牙的標準版。

“陳少爺哪裡話,貴客相邀,辰砂欣喜還來不及,怎麼會介意?”忍着笑,辰砂友好地答應。

扇子公子走到陸宇辰身旁,擡扇行了個禮:“五星芒好,在下是陳少爺的好友沈翩鴻,剛纔五星芒一曲真是天籟,能與五星芒同行,在下十分榮幸。”

陸宇辰往前走了一步,把友人再次拋到後面:“看天色秦盟主也快回來了,我們路上邊走邊聊吧。”

沈翩鴻在後面掛着笑容磨牙:好你個見色忘友的陸宇辰,不過說句話你都要出來阻撓……

那個見色忘友的某人心有感應,笑容滿面地回頭做口型:你前科太多了……

要不是手裡的扇子價錢太貴,沈翩鴻恐怕會不自覺把它拗斷。他沈大公子萬花叢中過,吸引別人的注意力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像他這樣風采無邊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人物,這次見到極品如辰砂這樣的人居然連話都沒說上幾句,那總是阻礙他的小氣巴拉的陸宇辰實在可氣!

見色忘友又小氣巴拉的某人無視好友,自覺站到辰砂身旁。辰砂瞧着他們兩個眉來眼去,便回頭小聲招呼浣花漱花叫上小竹和夜崢一起跟過來。等陸宇辰站在自己身旁,他笑笑,和陸宇辰並肩前行。

當辰砂跟陸宇辰相伴來到主廳時,秦烽還沒回來,聽前來報信的下人說,同樣去迎接貴客的蒼炎皇帝和風颺陛下相談甚歡,所以稍微耽擱了一會兒,現在蒼炎皇帝剛剛返回皇宮,秦烽和風颺陛下也在來秦府的路上。

參加晚宴的絕大部分人已經到了,陸宇辰是客,自然不跟秦烽的星芒辰砂在一處,所以兩人相互道別後分別入座。

按照蒼炎國的宴會禮節,正對大門的最尊貴席位空出,在招待外國皇帝級別貴客的宴席上,這裡坐的只能是本國皇帝,其餘貴客和主人一律坐在比地面高一層臺階的尊席。

尊席最靠近上位的左右兩邊各設兩個位置,這裡坐的必定是主人和貴客中地位最高的人,其餘分散的座位都是前來赴宴的客人們的位置。

秦府內院人全部坐在普通席位上,五位星芒的位置在最前方。眠瑾的座位居於正中,左邊是琉影右邊是茗煙,辰砂是第五位星芒,他的位置是最右邊。

辰砂入了座,跟其他人都打了招呼,這才擡頭尋找陸宇辰。不看不要緊,一看他才發現陸宇辰居然被引路的侍女領到了尊位之下的右邊那個座位——他竟然有資格與風颺坐同一個級別的位置?

正想着,外面進來的下人報告說主人以及貴客們到了。眠瑾站起來走出座位,帶領秦府所有人以最高禮節向門口跪拜,不一會兒,秦烽和另一人並肩踏進主廳。

辰砂記得以前從哪裡看過,古代人對天子有一種敬畏心理,會“被天子的氣勢壓得不自覺臣服”。他那時想,也許這個是古人對於至高皇權的崇拜心理,並非是被上位者的氣勢壓制。而現在,他不再那麼認爲了,最起碼他自己就因爲進門之人的氣勢擡不起頭。

衆人齊聲歡迎,然後整齊的靜默下來。沉穩的腳步聲在安靜的人羣間格外響亮,當那雙以金銀絲繡成風之白虎圖樣的黑色厚底靴停在辰砂面前時,辰砂微不可查的一震,心臟幾乎停跳,呼吸也完全停止。

畏懼,那是深入這個身體的畏懼!縱使辰砂心裡並不認爲帝王有多麼高人一等,這具身體卻自然地對眼前這雙靴子的主人產生了絕對臣服的反應。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像無數裝滿石塊的麻袋一樣不斷把辰砂的身體按低,只是眨眼功夫,辰砂已經感覺自己被冰水澆了個透。

舉手投足間盡是天子威儀的風颺陛下只停了一下就繼續前進,毫不猶豫將辰砂拋在身後,腳步聲跟之前沒有一點區別。很快,秦烽和他就入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