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城中界

第七十五章城中界

當廣興城裡的人們忙裡偷閒擡起頭時, 才發現候鳥已經用翅膀擦淨了天空,又到了秋高氣爽的季節。

沉重的城門在清晨照例緩緩開啓,新的補給物資經過重重檢查之後由專人遞送到城門處, 然後城內來人接收。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如果不是來接收物資的大夫肩膀上醒目的白底紅十字標識, 根本不會有外來的人知道, 這座城市竟然是一座被籠罩在瘟疫陰影下的戰敗國舊都。

確認物資接收完畢, 城門再次緩緩閉合。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這座城市才慢慢甦醒過來,樸實的屬於生活的音樂, 奏響在城中的寬街窄巷。

距離空嵐國與湛海國的那一場決戰,已經過去了十日。突然爆發的瘟疫讓戰勝國湛海的聖子江憐砂下令封城, 將所有染病百姓集中治療。一向以驕傲頑固聞名於世的空嵐國百姓之所以能夠如此安靜地接收封城的條件, 最大的原因應該在於江憐砂下令封城之時的允諾:廣興城瘟疫存在一日, 他便也在廣興城裡待一天,陪着空嵐國百姓封城。

既然敵國將領都做了表率, 空嵐國舊皇帝也不能落後。沒人知道江憐砂是怎麼說服殘暴的颺空帝風颺的,空嵐國的百姓只知道再見這位曾經以鐵蹄征服西部草原各部族的皇帝時,他就已經穿上了白衣,佩戴起象徵湛海特使的玉佩,站在江憐砂身旁與他一同指揮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了。

值得一提的是, 在這場瘟疫裡, 大約八年前一支興起於舊蒼炎國內戰中、來自曉光國的醫療隊伍發揮了重要作用。這支醫療隊伍的首席醫師據說是藥王丹溪老人的關門弟子、曉光國的御醫端木琉影。他們從首席醫師到打雜護工, 全部佩戴白底紅十字臂章, 並且穿着統一的白色制服。這支隊伍的名氣在亂世間漸漸傳開, 他們對待百姓和王侯一視同仁,無論哪國人他們都會伸出援手, 慢慢的,哪怕是深山匪盜見了這支隊伍都會繞路走,絕不襲擊。

在這支隊伍又來到了對抗疫病的最前線時,空嵐國的百姓們瞬間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充足的物資、有威信的領導者、專業的醫療力量,再加上人們良好的心態,這場來勢洶洶的瘟疫並未像人們最初預想的那樣給這個重兵圍困下的城市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轉眼,對抗瘟疫的戰爭到了第十五日。

熱騰騰的青菜粥在推車上肆意散發着香氣,負責送飯的年輕守城兵戴着口罩,取下掛在推車旁的銅鈴舉起來晃着,直到吸引了所有回來輪班休息的大夫們的注意力,才收起來,口罩之上的眼睛彎彎的,透着笑意:“各位大夫們,過來吃飯啦!”

程序嚴格卻不復雜的清潔過後,大家圍過來,接過粥各自吃起來。大夫們的伙食比普通百姓稍微好一點兒,每人還有一個夾着不薄的肉片的饅頭。很快用完了早飯,休息了一夜的這批大夫一個個整理好自己的裝備,就等着接替昨夜值班的同事了。

沒等多久,熟悉的說話聲從門外傳來:“嗯,沒問題,憐砂會寫信告知他們再多運進來一些藥,既然實驗有起色,說明這個方法可行。”

“這些我來做也沒關係,倒是你,又連續好幾天沒有休息了。殿下把你交給我照顧,你總不能讓我對他不好交代吧。”琉影說着踏進房間,見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含笑點頭道,“各位早安,今天也辛苦大家了。”

與他一起回來的值夜班的大夫們也隨着他進了房間,兩批大夫互相看着,或者疲憊、或者飽含活力的一雙雙眼睛裡,那份信心與拼勁一點不少。江憐砂站在琉影身旁,一一看過與自己奮戰在前線的各位大夫,右手握拳舉過頭頂,例行的宣誓由他起頭:“各位,我們一定會勝利!”

年輕的、蒼老的、甚至是還帶着稚氣的一聲聲彙集在一起,響亮而堅定。兩批人的身影交錯而過,艱苦的對抗疫病的戰爭還在繼續。

風颺比他們都晚進門,自然也就沒有跟着他們一起宣誓。比起好幾天沒有安穩睡覺的江憐砂,他的作息時間還是很正常的,所以精神看起來比江憐砂好很多:“第六區昨日夜裡又添兩例,我剛纔在門外跟他們說過了,加強對第六區的治療,其它區沒有新增的病例,你們無需擔心。”

江憐砂在浸泡着藥的水裡洗過手,有些憂心地取下口罩:“雖然沒有進一步擴大,但是畢竟還是有增加的病例啊……”

琉影也取下口罩,安慰道:“增加的速度已經基本控制了,我一會兒去第六區看看,你別跟我去,好好休息吧。”

江憐砂的精力的確也耗得差不多了,見琉影要去便也不再推辭:“如此便麻煩你了……實在是憐砂的確有些乏。”

守城兵很快推着小車過來送飯,這批在外面身份顯赫的人同樣是青菜粥陪肉饅頭,與其他醫護人員也沒什麼不同。江憐砂和琉影一邊吃一邊小聲交談,什麼吃不言睡不語的餐桌禮儀根本沒守,倒是風颺一個人安安靜靜一直到吃完。

等風颺放了碗筷漱了口,江憐砂才注意到他也吃完了。風颺的習慣他多少知道一些,跟過慣了簡樸日子的他不同,風颺這皇帝的吃穿用度一向嚴守皇室標準,這些天委屈他一個曾經的皇帝陪着他們一起日夜顛倒地指揮、吃在一起睡在一處,實在是難爲風颺了。

“風颺……這些天辛苦你了……”

風颺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無妨,我去睡了。”說罷也不等江憐砂回話,徑自走向他的房間。

曾經華麗富貴的臥房換成了普普通通的上等客房,風颺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還是一邊走向牀一邊解衣服。還沒走到牀邊,一個人影從窗口閃進來,風颺並不看那人,而是解了衣服便在牀邊坐下,倒是那人有些急,跪在地上說:“陛下……爲何您還不肯下令?”

風颺看也不看自己曾經的愛將之一——據傳聞背叛了他的雷鳴,而是繼續解自己的鞋:“正是用得着他的時候,現在不適合殺他。”

雷鳴急了:“陛下!殺了他可以誣陷是暴民所爲,現在暗中反對湛海的大有人在,您也可以趁機東山再起,他能做的事情,未必您身邊就沒人能做,再說不是還有端木大夫嗎?”

風颺停下手:“……你如此急着爲白鑫報仇,我理解,但現在,不行。”空嵐軍戰敗的當日,一直跟隨着他的白鑫寧死不降,選擇了自裁,而他早先埋下的暗樁雷鳴則偷偷派人聯絡上了他。雷鳴與白鑫都是空嵐貴族出身,是自幼的玩伴也是長大後的戰友,他們有共同的師傅風雲,也有共同的效忠對象風颺,所以白鑫死後,雷鳴幾乎發狂,用最快速度找上風颺希望他下令動用被他派着跟自己走的那一支“叛軍”,趁湛海軍還有江憐砂被瘟疫拖住的功夫,一舉斬了他們。

雷鳴猛地擡起頭,雙眼血紅:“莫不是陛下還念着舊情?!可這個江憐砂是湛海聖子,不是緋啊!”

風颺銳利的目光直掃過去,若不是雷鳴跪着,幾乎就要腳一軟倒下去了:“我如何做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教!他是江憐砂,我清楚得很,他那個情人就在廣興城外蹲着,我比你更明白。廣興城百姓還在瘟疫的水深火熱之中,外面湛海軍重重圍城,趁現在殺了他,你以爲你和我就能安然逃出去?付出瞭如此之大的代價才保下你們,你這麼急着送死是抱着什麼心?!”直盯着雷鳴,他一字一句道:“白鑫跟着我也快兩百年了,不是隻有你纔想報仇!”

雷鳴咬牙,卻終於安靜下來。風颺難得會發脾氣,他連殺戮都一向是不動聲色的,這一怒倒真真是魄力無限。見雷鳴不語,風颺頓了頓,安撫道:“時機成熟,我自然會下令,你往來不易,以後還是不要親自來找我,稍安勿躁。”

和來時一樣,雷鳴還是悄悄地走了。風颺知道現在越來越不好安撫他了,畢竟雷鳴對白鑫的感情他一直看在眼裡,白鑫死了,他能忍到現在真是不得不讚他一句。

但是……雷鳴的忍耐也快到極限了,究竟何時他會突然襲擊,風颺真的不知道。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陸宇辰眼皮子底下對江憐砂動手,將來這座城被陸宇辰派兵直接屠了的可能性都有。曉光“戰神”的能力,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他們都是爲了摯愛,爲了與自己靈魂相系的那個人。曾經有一個人讓他放在心裡過,只可惜緋已經被證明只有身體曾經屬於他,而靈魂從來不曾歸他所有,至於懷雨,那個單純的壞孩子,也並未讓他真正打心底掛念過,從頭至尾,他都是一個人,這麼走過來,也將會這樣走下去。

爲君之道,就該如此,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