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這風景如畫
舊空嵐國皇宮的最西端——風之神殿外, 包裹住整個神殿的巨大龍捲風接天連地，猶如神話中撐起天空的巨柱，極爲壯觀。這樣的景象在空嵐國曆史上出現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就連幾個活了上千歲的老人家見了都嘖嘖稱奇。
百姓們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景代表了什麼, 紛紛冒雪出門觀看, 更有傳言說這是風屬之神降臨, 於是又紛紛跪地膜拜。瘟疫已經在多方聯手之下解決了, 廣興城的封城於這日早晨正式解除，大批撤出廣興城的湛海軍人訓練有素，行動一致, 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笑容。軍令在昨日已下，所有人必須對兩位聖子承擔天劫一事嚴守消息, 直到儀式完成。
雪已經在地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每一腳踩上去, 都會留下明顯的腳印。多日未有人走過的空嵐皇宮裡的路上，幾條深深的腳印漸漸被雪覆蓋。沉睡在這白色之下的磚瓦石塊揹負着舊王朝的歷史, 也將在不久之後，見證它的救贖與重生。
站在神殿長長的臺階下，江憐砂對面前站着風颺並沒有覺得意外。風颺的臉上一如往常般沒有表情，緊抿的脣角刻畫着冷硬的線條，眼睛只鎖着江憐砂, 卻也不肯說話。
“宇辰做事一向是很仔細的, 憐砂過來之前, 已經有兩撥人想阻攔憐砂了。”江憐砂微笑。
陸宇辰說到底還是不放心愛人, 他知道這個同他一樣任性的愛人很有可能不聽他的, 執意要去做這件極爲危險的事情，所以派自己的部下去阻攔。來神殿的路上, 江憐砂就碰到了兩批攔路的人。
對想要以理說服他的那一批，他就用這次雪災究竟會波及多少百姓來回應，對想要強制帶他們離開神殿的那一批，他就捧着龍王玉說打完了他依舊會上祭壇，只不過因爲消耗了力量，真的就連一絲活下去的希望也沒有了。
果然還是有第三撥也是最有可能攔下他們的那個人守在這裡。想到愛人在自己身上的點滴用心，江憐砂就從心底裡覺得溫暖。
“風颺，”往前走了一步，江憐砂輕聲問，“在你心中，空嵐最美的地方是哪裡？”
風颺一愣，不知江憐砂現在問這個是爲什麼：“……最美的……當屬天沁雪山和山腳的鏡嵐湖。”
江憐砂贊同地點頭，再前行一步：“憐砂也這樣覺得。湛海有那麼多水，江河湖海樣樣俱全，可是憐砂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平靜無波又那麼澄澈幽靜的水。就連鏡嵐湖上的天空，也是憐砂從未見過的藍。那時候憐砂牽着馬走在鏡嵐湖邊的草原上，望着遠處的天沁雪山，心裡就想：這樣美好的景色，簡直就是自然賜予我們的珍寶。”
風颺回憶起自己爲帝時去那裡遊覽的情景，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湛海也有很美的景色。”說起自己的家鄉，江憐砂的笑容裡又帶上幾分自豪和親近，“夏日在熙荷城南的湖上泛舟，聞到的盡是荷香，伸手就可以摘到飽滿的蓮蓬。蓮子除去芯，味道很甜，憐砂小時候經常偷閒跑去摘着吃。有一副對子的上聯很貼切，‘綠波微漾，紅鯉迷藏，一日百般逍遙心舒暢’，你若是去看看嚐嚐，一定也會這麼想的。”
風颺不語，只是聽着江憐砂的描述，就已不自覺開始在腦中描繪那樣的景象。
“不光這些，在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都有那樣的景色，憐砂有個願望，便是和宇辰相伴四處遊覽，看盡天下的美景。”江憐砂又向前走了一步，話題一轉，“對了，你看憐砂的名字，能不能猜出這名字有什麼意義？”
風颺誠實地搖搖頭，看向跟在江憐砂身旁的江桓。江憐砂的名字含義，身爲他父親的江桓當然知道。
江桓收到他的目光，笑着解釋道：“憐砂的名字來源於湛海的一個典故。傳說水屬之神化自身爲水，潤澤天下，而百姓如水中砂石，受到神明庇護，後來湛海就用水作爲神明的代表——皇族的象徵。砂石可以濾去水中雜質，使水澄澈，但若是水胡亂沖刷，不顧砂石的安放，那麼砂石也會反過來使水渾濁。這是警示着爲皇族者，必須善待百姓。”頓了頓，他看向自己的兒子，“他是湛海少有的出生便得到水屬神明承認與庇護的皇族後代，註定要成爲聖子，我與他的母皇給他起名爲‘憐砂’，就是希望他懂得珍惜百姓，愛護百姓，做一個合格的聖子。”
風颺有些明白江憐砂跟自己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了。
“世間還有許多人，在這些美麗的地方埋着屬於他們的回憶。然而這場雪，不但會埋葬這些珍貴的記憶，也會將保留這份記憶的人們送入輪迴。”江憐砂捧着龍王玉，一步步前行，直到站在風颺面前，“憐砂與父聖能夠保住這之中至少一半的美好，難道不值得嗎？”
風颺幾乎要自己退開，又強自穩住，可是語氣已經無法保持一貫的冷靜：“不……不是這樣算的……”
“這不是單調的計算，風颺。”江憐砂打斷風颺的話，伸手慢慢把擋路的風颺推到一旁，繼續往神殿走，後者在頭腦一片混亂中居然忘了反抗，“這是父聖、憐砂，以及湛海歷代聖子們非常樂意撿的便宜。”
江桓跟着兒子，踏雪而上，兩人漸行漸遠，把無話的風颺留在半路。
風雪很快掩去了父子二人的身影，只有風颺呆呆地站在雪中，像是迷失方向的狼。
“綠波微漾，紅鯉迷藏，一日百般逍遙心舒暢”，這該是多麼自在愜意的生活？在他和江憐砂以及很多人的記憶裡，那些風景如畫。他捨不得失去，而江憐砂可以保護，以自己爲代價。
“白雪蒼茫，烏雲捲浪，十年千番愁思鬢如霜……”不知站了多久，風颺拖着凍得快麻木的腿，順着幾乎消失的腳印往神殿相反的方向走，邊走邊自語道，“陸宇辰，我沒攔住他，你想怎麼不放過我……都隨便來吧……”
就在風颺慢慢走在雪中時，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停下腳步看去，驚訝地發現竟是遠去十日的陸宇辰縱馬飛馳而來！
陸宇辰臉上的表情混雜着憤怒與驚恐，經過他身旁時，只留下森冷至極的眼神，便繼續往前駕馬狂奔。風颺愣了一會兒，自嘲地哼笑一聲，默默離開。
“站住！”站在龍捲風外的一瞬間，江憐砂還以爲自己幻聽了，直到聽到第二聲驚怒交加的命令，才遲疑着轉過身。他什麼都沒看清楚，就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倚靠着的劇烈起伏的胸膛，足以說明抱着他的人有多麼緊張多麼勞累。
“你在做什麼……我說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你居然還是一意孤行！”陸宇辰咬牙高聲質問，心跳得幾乎要衝破胸口，若是他晚來一步，若是他再遲了一點點，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江憐砂沒有說話，嘴角上彎，眼角微紅。
“跟我回去……現在就走！我們一起肯定可以把這件事情解決好的！我們……”話音未落，陸宇辰感覺有一件涼涼的東西碰觸到自己的後頸，巨大的地屬之力衝擊着他的身體，他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側過頭，視野裡最後的影子是至交好友沈翩鴻的臉，然後失去了意識。
接住倒下的愛人，江憐砂凝視着他的臉，微微笑着說：“你太笨了……就許你對憐砂使計，不許憐砂也對你用謀嗎？”
在曉光，唯有沈翩鴻纔可以完全壓制陸宇辰的力量。儀式不能再拖，陸宇辰很有可能會搶在儀式之前趕回來，所以江憐砂派人用最快速度前往曉光通知沈翩鴻過來幫忙。
擡頭看着沈翩鴻，江憐砂道歉：“沈國師抱歉了，憐砂這麼爲難你……”
沈翩鴻放下扇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殿下……請保重。”
江憐砂含笑點頭，將昏迷的陸宇辰交給沈翩鴻，結果發現自己的袖子被陸宇辰死死抓住，怎麼也鬆不開。無奈地輕輕拔出陸宇辰腰間的劍，江憐砂一劍斬斷了自己的袖子。看着陸宇辰緊緊攥着殘布的手，他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擁住愛人，任由長劍跌落。
“宇辰……宇辰……”顫抖的吻落在愛人脣上，帶着深深的不捨與依戀。
握緊龍王玉，江憐砂再站起來時已經面色如常。不再看愛人一眼，他對身邊的父親點點頭，轉向守在龍捲風外的祭司長說：“請開始吧。”
祭司長捧起風颺交給她的血書咒符，口中唸唸有詞，龍捲風底部出現一道裂縫，透過裂縫，可以看見敞開的神殿大門。
祭司長、江桓和江憐砂頭也不回地走進裂縫，裂縫很快閉合。不多時，龍捲風內忽然沖天而起一根巨大的水藍色光柱，撞進厚厚的烏雲！像是往平靜的水面投下一塊巨石般，烏雲翻卷着，以光柱與天空的接點爲中心，層層散去。隨着光柱越來越亮，烏雲的波動也越來越劇烈……
神殿外的沈翩鴻看着眼前的景象，終於不忍，低下頭，目光落在陸宇辰臉上。陸宇辰似乎是在昏迷中也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動了動，被沈翩鴻的扇子碰了碰額頭，又沉沉睡去。
“吾之神明……吾衷心地祈求您成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