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天剛矇矇亮,十餘名騎兵如風馳電掣般嚮明德門疾馳而去,捲起的氣浪衝散了寧靜的晨霧,明德門已經開了,遠遠地,守城士兵見無數騎兵席捲而來,嚇得衝出幾十步大喊:“停下!停下!”
戰馬放緩速度,一名守城的校尉當先喝問道:“何人出城?”
李慶安勒住戰馬道:“我是北庭李慶安,有急事出門,還望放行!”
校尉肅然起敬,拱手道:“原來是李使君。”
他一擺手令道:“放行!”
門口的民衆紛紛閃到一邊,給他們讓了一條路,李慶安抱拳道:“多謝各位鄉親了!”
他一催馬,戰馬駛入了城門洞,瞬間便衝出了城門。
李慶安是昨晚坊門要關閉時接到了相國府的信,舞衣受崔家逼迫,已經離開相國府去嶺南,他頓時憂心如焚,她們竟然千里迢迢去了嶺南,他連夜便要去追,怎奈坊門已關,他擔心了一夜,天色剛青明,他便率十幾名親兵急追而去。
出了長安城,他們又疾馳了十餘里,來到了一處三岔口,向東向南向西,從長安到嶺南有三條路,一是走海路,到揚州上海船,揚帆遠航;二是走陸路,從荊襄渡江後走豫章,然後到嶺南;三是水陸結合,就是走蜀道,到益州上船走岷江,轉長江,到九江後再走陸路南下。
舞衣具體走哪條線李慶安不知道,他勒馬四處張望了一下,路邊便是一座小鎮,三岔路的正對面有一家小飯館,他催馬到飯館前,一名夥計迎了出來,“軍爺們可是要吃早飯?”
“我來問你,昨天晚上可有兩個白衣女子來你這裡?”
“有!昨晚有兩個白衣女子路過,她們坐了一會兒,和她們一起的,還有一個白鬍子老頭,他們在商量去嶺南,客官找的可是他們?”
李慶安大喜,急問道:“她們去哪條路了?”
“老頭臨走時悄悄留了言,說如果有人找他們,就說他們走子午谷去蜀中了。”
雖然隨行老人留言令人奇怪,但李慶安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他一掉馬頭,鞭指南方道:“速去子午谷!”
十幾名士兵跟着他,一起向子午谷方向疾馳而去。
.........子午谷是長安翻越終南山的一條小路,距長安南約百里,全長六百餘里,是長安通向漢中的一條捷徑,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屢向諸葛亮出奇兵走子午谷佔領關中,而未被採納。
盛唐時期,子午谷便成爲了關中和漢中民衆往來的主要通道,一年到頭,商旅行人絡繹不絕,谷地裡也修有不少驛站和客棧,供往來的客人歇腳。
傍晚時分,一輛馬車駛停在一座大廟前,寺廟叫香積寺,這裡已經離開了官道兩裡,是去子午谷的一條小路,遠方是巍峨延綿的終南山,山勢陡峭,如一條青色的巨龍橫亙在關中平原上,阻斷了關中南下的道路,也成爲關中的天然戰略屏障。
舞衣的精神依然不是很好,望着越行越遠的長安,她心中充滿了失落和悲傷,從小到大,她就沒有離開過長安一步,如今她卻要背井離鄉,踏上一條她也不知道終點在哪裡的道路,她要去給父母掃墓,可是她父母流放到嶺南哪裡?葬在何處?她一無所知,然後呢?掃完墓她又該去哪裡?她更是茫然,她就彷彿一條在汪洋大海中漂浮的小船,她已經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了。
或許她會去一個小鎮,平平靜靜地度過她這一生,望着香積寺的寺門,舞衣又不由想到了慈恩寺,想到李慶安親自駕一輛馬車來接自己去上香的往事,舞衣心中又出現了李慶安那魁梧的身影,他那寬闊的肩膀放佛能替她撐起一片天,此刻,她是多麼渴望李慶安來找自己啊!
這時,忠叔從寺院裡匆匆出來,後面跟着兩名僧人,忠叔對舞衣笑道:“舞衣姑娘,我已經安排好了,請隨我來吧!寺院裡有客房,可以讓我們歇息。”
“好吧!”
舞衣見這一帶頗爲偏僻,四周只有這一座寺院,便點點頭道:“玉奴,我們下去吧!”
“女施主請!”
僧人領着主僕三人來到一座院子,這裡是寺院的客房,緊靠着後牆,旁邊有一扇後門可以出寺院,房舍顯得頗爲陳舊,看得出很少有人在這裡住。
他們走進院中,院中的枯樹上‘嘎!嘎!’地飛起幾隻烏鴉,把黃昏半明半暗的天色映襯得十分淒涼。
“幾位施主請隨便吧!小廟糧米不足,無法提供素齋,抱歉了!”
兩名僧人敷衍兩句,便匆匆溜走了,小院裡有四五間空屋,大部分都很長時間沒有住人了,房間裡積滿了灰塵,窗紙也破碎了,夜風撲打着窗紙,啪!啪!作響,牆角門後佈滿了蛛網。
他們找了一圈,好容易才找到一間稍微乾淨的房間,這是一名書生去年在這裡讀書時寄住的屋子,書生已經走了,忠叔點燃了一盞油燈,豆大的燈苗點亮了屋子,房間裡勉強可以住人,至少窗紙是完整的,空蕩蕩的牀榻上也沒有那麼多灰塵。
“姑娘先休息,我去給你們拿被褥,馬車裡還有點乾糧,姑娘先將就一夜,聽說前面五十里有一座市鎮,明天中午,咱們再好好休息。”
舞衣嘆了口氣,歉然道:“忠叔,真是辛苦你了。”
“姑娘別這麼說,這是老爺的命令,我自會盡心竭力照顧姑娘,姑娘請休息,我去取東西。”
忠叔走了,這時玉奴已經把牀榻擦拭乾淨,扶着舞衣坐下,她一路憂心忡忡,這時她再也忍不住低聲問道:“姑娘,咱們真要去嶺南嗎?”
“那你說不去嶺南去哪裡?好歹我三祖爺在嶺南做一任小官呢!除了他,我哪裡還有親人?”
“可是姑娘不是說三爺最恨你爹爹嗎?你去了他會收下你嗎?而且聽說嶺南溼熱多瘴氣,姑娘這麼弱的身子長途跋涉去,怎麼抗得住,姑娘,雖然給父母掃墓是孝心,但我想他們若知道姑娘千里迢迢跑去,他們九泉下也會不安的,姑娘,聽我一言,我們暫時不去嶺南。”
舞衣也有點動搖了,雖然給父母掃墓是她從小的願望,但就這麼悲悲慼慼去嶺南,她也擔心自己身體頂不住,她沉思了片刻,便道:“這樣吧!我們先在成都住幾個月,我可以去琴院彈彈琴,教幾個學生,等我身體稍微養好一點,天氣暖和了,咱們再去嶺南。”
玉奴低下頭道:“姑娘,我的意思是說,咱們去北庭吧!”
“你又來了,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姑娘,相國舅父不是給你說了嗎?不能怪李慶安,其實我知道他是很喜歡你的,聽說你病了,急得他二話沒說,便趕來看你,可你卻、卻把小琴還給他了,姑娘,我求求你,去找他吧!”
“好了,別說了!”
舞衣心煩意亂,道:“你去把琴給我拿來,我想彈一會兒琴。”
玉奴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只得去取琴了,片刻,客房裡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琴聲,琴聲如訴如泣,講述一個弱女子孤獨的人生和坎坷的命運,漸漸地,琴聲變了,變成了一曲《悲傷地西班牙》,曲調開始變得激昂,舞衣全身心地投入在曲調之中,她內心深處充滿了不願向命運屈服的抗爭。
突然,‘錚!’地一聲,琴聲戛然而止,舞衣慢慢站起身,她全神貫注地聆聽着什麼。
“姑娘,怎麼了?”
舞衣一把抓住她,緊張地問道:“玉奴,你聽到沒有,六絃琴,你聽到琴聲了嗎?”
玉奴搖了搖頭,道:“姑娘,你肯定是聽錯了,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不對!是六絃琴的聲音。”
舞衣轉身匆匆向後院跑去,玉奴連忙叫她,“姑娘,天已經黑了。”
但舞衣已經去遠了,玉奴苦笑一聲,追了上去,姑娘嘴上不想提到李慶安,可聽到他的一點點動靜,便什麼都不顧了。
舞衣他們住的院子緊靠後門,寺院的後面是大片山林,有一條小路通向官道,天已經黑盡了,寺外漆黑一片,隱約可以看見山林的輪廓,夜風吹拂着山林,發出單調的聲響,舞衣愣愣地站在寺門外的冷清的階石上,望着不遠處陰鬱的樹林,心中極度的失落感使她眼中涌出了淚花,玉奴不敢打擾她,便靜靜地站在門內等候。
舞衣一個人在寺門外站着、站着,站了很久,明月升起來了,月光輕紗似的透過樹隙,照着這孤單女子美麗的臉龐,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伏在寺門前的石碑上低低地哭了。
突然,一陣琴聲從樹林裡傳來,那麼清晰,連玉奴都聽見了,她停住了腳步,低低了驚呼一聲。
舞衣慢慢擡起頭,她不可思議地向樹林裡望去,她看見了,李慶安從樹林裡出來了,他抱着六絃琴,全神貫注地彈奏着那首《悲傷的西班牙》,不時擡起頭,深情地望着她,臉上帶着笑容,是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舞衣的臉上淌着淚水,但她的眼睛亮了,就像燃燒着一種生命的火焰,將她整個臉龐都照耀得有光澤了,她呆呆地望着慢慢走近的李慶安,她是在做夢嗎?他就在自己眼前。
玉奴悄悄地將院門關上了,在關門的一剎那,她竟歡喜得跳了起來,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她提着裙襬便向小院跑去,她要告訴忠叔,她們不用去嶺南了。
琴聲停止了,李慶安站在舞衣的面前,望着這個柔弱而美麗的女子,他心中充滿了憐愛。
舞衣呆呆地望着李慶安,這麼長久以來支撐着她的一股力量忽然間消失了,她感到極度疲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便眼前一黑,軟軟地倒在李慶安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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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