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州位於梁州的西北方向,夾在京畿道和隴右道之間,它的北面便是進入關中最著名的四大關隘之一,大散關,戰略位置極爲重要。
同時,鳳州也是終南山的起點,境內山巒疊嶂、峻嶺峭壁,行路格外艱難。
這天下午,一支四萬餘人的軍隊在崇山峻嶺之中快速行軍,高仙芝走在隊伍中間,他一路沉默,顯得心事重重,他剛剛接到蜀王李璬親筆信,願意立女兒霧娘爲正妃,現在霧娘就在南鄭縣,據說已經答應了,現在請他去商量具體成婚納妃事宜。
這封信,高仙芝看了不下十遍,憑他對女兒的瞭解,他知道女兒根本不在意什麼正妃側妃,女兒心中只有一個人,絕對不會答應蜀王的婚事,很可能是女兒被逼的違心之言。
這裡面就有問題,女兒怎麼會在南鄭?自己根本就沒有叫她過來,高仙芝懷疑霧娘是被騙到南鄭,只是他沒有確切證據。
高仙芝憂心忡忡並不是爲了女兒,而是最近發生的形勢變化,長安李豫駕崩,李隆基逃到了漢中,這樣一來,他就面臨兩個主公,到底是效忠李隆基,還是效忠蜀王。
按理,他們是父子,應該是父子一心,無論效忠誰都一樣,可高仙芝卻知道,這對父子徒有父子之名,而無父子之情,一山不容二虎,兩人遲早要發生火併,這就是蜀王李璬急於想娶自己女兒的原因,不惜廢了王妃,而立自己的女兒爲正妃。
如果是幾個月前,高仙芝很可能會動心,做蜀王妃,也算是女兒的一個很好歸宿,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做蜀王妃很可能會惹禍上身,反而會害了女兒,從他手下大將都願意效忠李隆基來看,高仙芝並不看好蜀王的前景。
這時,高仙芝的戰馬打了兩個響鼻,顯得有些累了,高仙芝看了看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烏雲很厚,天氣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前面沒有什麼城鎮,這裡正好是一條寬闊的峽谷,他便下令道:“大軍就地宿營,明天天亮再走。”
大軍皆已走得疲憊不堪,便紛紛在山谷間紮起營帳,打水飲馬、埋鍋造飯。
.......夜幕降臨,山谷裡格外安靜,不時有樹枝上傳來夜梟的咕咕鳴叫聲,三千人的軍隊紮下了近百頂大帳,沒有豎立營柵,只是在四周佈下探哨,高仙芝夜難入眠,他踱步出大帳,天空的烏雲已經變薄了,一輪皎潔的月色在烏雲時明時暗,他沒有方向的漫步,心中思緒萬千,他爲朝廷的局勢憂慮,爲自己的命運而擔心,眼看帝位的爭奪已經演化成諸侯混戰,在這場混戰中,每個人都需有自己的位子,而他高仙芝將何去何從?
最初他認定蜀王是可以倚靠的明主,蜀王英明賢達、胸懷大志,他們相談默契,堅定了他向蜀王效忠的決心,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蜀王的一些本姓開始暴露,他的生活開始變得窮奢極欲,完全迷失在享樂和銀靡之中,完全沒有了剛開始時的銳意進取之心,當然,作爲一個皇室親王,蜀王稍微奢侈一點的生活無可厚非,但高仙芝卻非常看不慣,蜀王不是把有限的軍費給士兵們共享,不是用來激勵士兵,而是用來修建宮殿,收羅美女,僅成都的宮殿便有宮女和宦官上千人,不僅如此,蜀王還把他的奢靡之風帶進了軍營,他的嬪妃可以肆無忌憚在軍營中穿行,她們佔據了士兵們的跑馬訓練場,僅僅是爲了滿足她們偶然的騎馬興致,激起了官兵們的極大憤慨
。
這些都令高仙芝極爲不滿,這絕對不是一個有作爲的君主,將來他若爲帝,將會是大唐的災難,高仙芝開始反省,從這次他脅迫霧娘要和他成親來看,他應該是採用了一種最卑鄙的手段,高仙芝心悶難耐,他忍不住仰天長嘆,此去南鄭,他該怎麼面對女兒。
這時,黑暗中他聽到了一陣馬蹄聲,隨即有巡邏的士兵低喊,“是誰?”
“請轉告你們高大帥,就說他的舊主來了。”
高仙芝吃了一驚,誰是他的舊主?難道是.....高仙芝心中驚疑不定,快步向來人處走去,夜色中,只有幾十個人影,都騎着馬,最前面似乎是一個身體佝僂的老人,高仙芝再無懷疑了,立刻上前問道:“我是高仙芝,來人可是上皇。”
黑暗中傳來了李隆基的笑聲,“不錯,高愛卿,正是朕!”
‘朕?’
高仙芝有些懵了,上皇不是已經退位了嗎?怎麼又自稱朕了?他不及細想,連忙上前單膝跪下施禮道:“末將高仙芝,參見上皇陛下!”
來人正是李隆基,他是從褒穀道過來,原本是去南鄭,卻聽說高仙芝在鳳州,便又調頭向鳳州而來,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高仙芝,李隆基微微笑道:“高愛卿,朕有些口渴了,先問你討杯水喝。”
“遵命!請上皇到臣大帳去。”
.......李隆基來找高仙芝並不是臨時起意,早在他的身體漸漸恢復後,他便開始考慮收攏天下軍權之事,首先是他的三個兒子,蜀、荊、吳三王,其次便是隴右、朔方和劍南三支勁旅,李隆基比誰都清楚,要想重掌天下,手握軍權是第一重要,只有手握軍權,他才能和李豫、李慶安一較高下。
‘咔!’一聲輕響,一團火苗在高仙芝手中亮起,他點燃了一盞油燈,一團光暈擴大,照亮了整座大帳,高仙芝又在座位上加了一張羔羊皮,笑道:“這裡是臣的寢帳,略有點簡陋,上皇請坐。”
李隆基打量了一下寢帳,只見帳中只有一牀軍毯,一隻放文書的箱子和一張處理公文的小桌,除此之外便一無所有,李隆基暗暗點頭,聽說高仙芝能與士兵同甘共苦,今曰一見,果然如此,李隆基也不多言,便在小桌前坐了下來,這時高仙芝的一名親兵端來一杯茶,旁邊的侍衛檢驗一下,便放在小桌上。
李隆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緩緩道:“高愛卿,朕可是來救你的命。”
高仙芝不知李隆基說的是什麼意思,站在一旁不敢吭聲,李隆基瞥了他一眼,又冷笑一聲,“你是準備去南鄭吧!”
“是
!臣接到蜀王的信,正是要去南鄭。”
“那就對了,所以說,你最後去不了南鄭。”
停一下,李隆基又問道:“你帶了多少軍隊?”
高仙芝聽李隆基說得很破碎,東一句西一句,讓人不明所以,他連忙應道:“回稟上皇,臣帶了三千軍隊。”
“三千軍隊?還可以,或許你能拼死逃出包圍。”
高仙芝這下有點聽明白了,他吃驚道:“上皇的意思是說,前方有.....”
李隆基緩緩點頭,“正如你的猜測,蜀王在前方一百五十里外的天琴峽谷部署了兩萬大軍,就等你前去,他以爲他真是讓你去南鄭縣嗎?”
高仙芝怔住了,天琴峽谷他是知道的,位於去南鄭的必經之道上,離南鄭縣城約五十里,那是一座極利於半路伏擊的峽谷,按照他的行軍計劃,他明天中午將抵達天琴峽,按照李隆基的意思,蜀王將在天琴峽伏擊他,高仙芝有點不敢相信,蜀王會伏擊他嗎?
李隆基看出高仙芝眼中的疑惑,便又徐徐道:“十三郎是朕的兒子,他是什麼人朕很清楚,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我想你應該也領教到了,或許他在寫信讓你去南鄭時,並沒有殺你之心,但現在不一樣了,因爲就在前天發生了一件大事,足以讓他對你動殺機,高愛卿,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臣的消息閉塞,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李隆基笑了笑道:“因爲哥舒翰大軍已經投靠了朕。”
“啊!”高仙芝一聲低呼,哥舒翰竟投靠了李隆基,如此說來,蜀王也一定知道了。
他現在他有點相信李隆基所說的話了,如果哥舒翰真的投靠了李隆基,那麼蜀王要殺自己,也就不足爲奇了,一時間,高仙芝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纔好了。
這時,李隆基注視着他道:“高愛卿,你願意投靠朕嗎?”
高仙芝低下了頭,他額頭上已經浸出了汗,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投靠李隆基,他從來就沒有把李隆基父子分開過,在他心中,支持蜀王就是支持李隆基,可現在,他們父子已經同室艹戈了,而他卻沒想好自己的站隊。
李隆基目光看人透徹,彷彿看透了高仙芝的內心,四十餘年的帝王生涯,使他精通馭人之術,一看二探三下手,這是他的慣用招數,他已經觀察了高仙芝很久,他看出了高仙芝對蜀王的不滿,高仙芝治兵嚴厲,與士兵同甘共苦,而蜀王在他軍營中驕奢銀靡,爲所欲爲,他們不是一路人,從高仙芝不願把女兒嫁給蜀王便可知道,他對蜀王不滿。
看透了高仙芝心志不堅,今天李隆基便對高仙芝採用第二步手段,也就是試探,他曉之以理,道之以情,使高仙芝陷入了兩難之中,他便達到了目的,至少他已經使高仙芝對他有五成的投靠之意。
下一步,便是他的下手招攬,不過不是現在,李隆基知道,現在渠還沒有修好,水自然就不會來,他便又給高仙芝下了一注砝碼。
“高愛卿,朕再給你說幾句話,皇帝李豫是朕的長孫,雖然朕對他深爲不滿,但朕還是承認他的帝位,畢竟他是朕指定的繼承者,他不幸早夭,現在是他的兒子繼位,可朕不承認,沒有朕的承認,誰也休想稱帝,所以現在的大唐天子不是李適,而是朕,現在朕依然是大唐帝國的皇帝,只是朕現在很弱,沒有人支持,也不到對天下人宣佈的時刻,如果高愛卿支持朕,那朕就給你擁立之功,將來隴右、劍南、安西三地隨你挑選,朕會實封你萬戶,讓你成爲真正的異姓王,這是朕給你的承諾
。”
高仙芝默默點了點頭,“請陛下讓臣考慮一下。”
“好!”
李隆基緩緩站了起來,道:“朕給你時間考慮,但朕要再一次提醒你,天琴峽有兩萬伏兵,你好自爲之了。”
說完,李隆基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他的侍衛想扶他,卻被他一下甩開了,“朕自己能走!”
高仙芝沒有去送李隆基,他依然坐在大帳裡一動不動,儼如一座沉思者的雕像,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外面似乎下雨了。
高仙芝感覺到一陣寒意,他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大帳,外面果然下起了小雨,一片雨霧濛濛。
這種深谷夜雨格外使人愁緒滿懷,高仙芝不由想起了往事,那年他十八歲,意氣風發,飛馬張弓,在安西大漠縱橫奔馳,遠山白雪皚皚,草原白雲朵朵,這一晃就過了去三十年,如今他已近五十,烈士暮年,還能有壯心否?
他又想起了李隆基給他的諾言,‘公若助我,當立擁立之功,賜萬戶王爵。’
高仙芝心中熱血澎湃,他寧可不要萬戶,他只想重返安西,將他所失去的歲月彌補回來。
就在高仙芝心緒難寧之時,忽然,大營前方和後方幾乎同時傳來了急促的號角聲,‘嗚~!’
號角聲中在雨中迴盪,這是有敵情的警報,高仙芝大吃一驚,這裡是峽谷,前後都有號角聲,那就意味着他們被包圍了。
他大喊聲:“命令士兵全部上馬,輜重丟棄!”
營帳裡亂成一團,士兵顧不得收拾行裝,匆匆披掛了盔甲便翻身上馬,高仙芝也上了馬,手提長槊,緊張地注視着大營外的情形,雨霧中,他感受到了大量的軍隊向他包圍而來,但是並沒有向他們發起進攻,這會是誰?
親兵校尉上前稟報道:“大帥,前後都有大軍包圍,足有五六萬人之多。”
這時大營外傳來了一陣高喊:“高大帥,上皇陛下請你一見。”
高仙芝這才恍然大悟,這是哥舒翰的大軍,看來剛纔李隆基的到來,哥舒翰大軍就已經在附近了。
高仙芝嘆息了一聲,李隆基咄咄逼人的攻勢讓他無可選擇了,他便催馬向營外走去,只見大營外密密麻麻站滿了軍隊,手執松脂火把,在細細密密的雨霧中燃燒,將黑夜照如白晝。
在一隊騎兵中間,簇擁着一名佝僂後背的老者,正是剛剛離開了高仙芝大營的李隆基,他披了一身蓑衣,頭戴斗笠,臉上在火光的映照下,充滿了得意的笑容,他看過了,也試探過了,現在便是他下手的時刻。
他見高仙芝走來,便一聲長笑道:“高愛卿,你可考慮好沒有。”
高仙芝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李隆基面前跪下,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朗聲道:“臣高仙芝,願爲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李隆基連忙命人將高仙芝扶起,他高興得呵呵大笑,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舒心,現在哥舒翰和高仙芝都投靠了他,上蒼終於再一次給他機會了。
“高愛卿,你速回去點兵,我們在南鄭匯合。”
.....南鄭,蜀王李璬有些感恙了,他在天琴峽伏擊高仙芝未能成功,卻被一場夜雨淋成落湯雞,又氣又恨,竟一病不起。
一連幾天,李璬都昏昏沉沉,他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想返回成都,卻病體難支,不能成行。
這天上午,李璬身體稍微好轉一點,在馬場中騎了一圈馬,感覺到自己可以啓程了,便下令道:“傳我的命令,三軍立刻收拾行裝,準備返回成都。”
他手下有三萬人,這是他向高仙芝強索得來,他親自出任主帥,但這些軍中的大將,大部分都是高仙芝一手提拔,其中趙崇玭等八人還是他從安西帶來。
李璬下令迴歸成都的消息在軍中引發了不滿,李璬曾答應過諸軍,在回成都前,將每人賞賜三十貫,以作爲他們此次出兵漢中的犒賞,現在李璬沒有兌現他的承諾,便在軍隊中引發了抗議。
“回稟王爺,軍中鬧得厲害軍官和士兵們皆抗命不遵,誰也不肯起兵南歸。”
“渾蛋!我現在哪有錢給他們。”
李璬怒不可遏,又對侍衛官道:“你再傳我的命令,只要回成都,我一定會兌現承諾。”
停了一下,李璬又叫住了侍衛官,“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和他們談,給我備馬。“他的話音剛落,只見外面慌慌張張跑來一名侍衛,顫聲稟報道:“王爺,大事不好了!”
“什麼事情這麼慌張?”李璬不高興道。
“王爺,城外傳來消息,哥舒翰率五萬大軍出現成南,而高仙芝則率七萬大軍出現在城西,截斷了我們南歸之路。”
“啊!”
這個突來的消息將李璬驚得目瞪口呆,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高仙芝真的背叛自己了,這一刻,李璬忽然意識到,或許是自己的末曰來臨了。
.....貞治元年六月下旬,高仙芝和哥舒翰兵分兩路,包圍了南鄭縣城,在高仙芝的命令下,他的舊部,南鄭守將趙崇玭率軍起義,並派人將高霧護衛出城,其餘軍隊皆是高仙芝舊部,跟着紛紛投降,蜀王李璬見大勢已去,只得負荊請罪,自縛出城,向父皇請罪。
李隆基並沒有饒過他,三天後,一杯毒酒將李璬鳩殺於南鄭城內,自此,李隆基徹底掌握了包括哥舒翰、高仙芝,以及劍南五萬後備民團軍一共二十萬大軍,如果加上八萬南詔軍在內,那麼李隆基便擁有了近三十萬軍。
六月二十五曰,李隆基在漢中發佈了告天下書,不承認新帝李適的皇位,他再一次自稱爲開元天寶聖文神武皇帝,恢復天寶十三年的年號,號召長安羣臣南下,重新建立新的大唐帝國。
一時間,大唐帝國風雲激盪,在擁有十五萬軍隊後,李隆基並沒有返回成都,分兵兩路,哥舒翰走陳倉道,他和高仙芝走褒穀道,十五萬大軍向關中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