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雀大街的東面,金吾衛大將軍陳玄禮一直在耐心地等候着結果,其實他也意識到做這件事的風險很大,從他的本心來說,他不願意插手這件事,更不願意派手下越界到長安縣去,他們的實力不如千牛衛,但迫於李亨的壓力,他不得不這樣做。
爲一個女人,冒着和千牛衛翻臉的風險,這讓陳玄禮心中很不滿,他一直認爲是李亨看上了楊玉環,是李亨想要這個女人,儘管他也承認楊玉環國色,對男人是個巨大的誘惑,可楊玉環已從弟媳變成了母后,難道又要從母后變成妻子嗎?這就使陳玄禮對李亨也生出了一絲不屑,更重要是這影響到了他的利益,一旦他的手下撤退不及,被千牛衛包圍,這後果讓他怎麼處理?
事實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怕它發生,它偏偏就會發生,就在陳玄禮焦急等待之時,一名拖後的聯絡士兵逃出了長安縣,飛奔趕來稟報:“大將軍,事情不妙,金將軍和五百弟兄已被千牛衛扣住了。”
“那安祿山的人呢?”陳玄禮急問道:“他們是否得手?”
“沒有,他們也中了計,死傷慘重。”
陳玄禮半晌說不出話來,事情真的是朝最壞的一面發展了,安西軍扣留了自己的人,明天他們必然會向自己發難。
陳玄禮恨得一跺腳,對左右道:“去監國府!”
李亨的雍王府在今年年初時搬到了緊靠大明宮的長樂坊,是一座佔地近百畝的王宅,宅中奇花異草,亭閣樓臺,格外地巧奪天工,和長安各處一樣,雍王也被白雪覆蓋了,宅中十分安靜,李亨的妻妾兒女大都呆在屋裡,只偶然有巡邏的侍衛隊走過.
李亨的外書房內燈火通明,陳玄禮垂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李亨陰沉着臉,揹着手在房內來回踱步,他心中既惱火,也十分無奈,他是惱火父親的過分要求,給他造成了這麼大的被動,無奈是他現在也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了。
“你先回去,這件事我會妥善處置好,但明天你也要去一趟千牛衛衙門,給他們解釋一下,先把人要回來,你告訴南霽雲,我會給千牛衛一個說法。”
“可是.....”
陳玄禮猶豫了一下道:“可是此事和我的手下沒有關係,請殿下慎重處置。”
他很擔心,李亨給的說法就是拿自己的手下開刀,這可絕對不行,李亨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悅道:“該怎麼辦我心裡有數,不用你操心,”
“屬下不敢,屬下告退。”
陳玄禮行了一禮,便退下去了,李亨重重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他把自己當做什麼人了,居然敢和我討價還價?”
這段時間李亨心中着實對陳玄禮有些不滿,自從王思禮被找藉口調去隴右後,陳玄禮開始獨攬金吾衛和關中軍的大權,明顯比從前驕狂了,從前自己說一不二,可現在自己的口諭他已經不睬了,非要自己的親筆書面指令或調兵金牌他纔買帳,而且還是很勉強,像這一次,自己明明讓他多動用一點兵力,至少兩千人以上,千牛衛纔會投鼠忌器,可他就是不領會,只派五百人,便成了別人的俘虜。
最後自己給他善後,他卻還要加以條件,不準動他的人,李亨便有一種預感,這還只是開始,以後自己會越來越難以調動此人,最後他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李亨心中沉甸甸的,他已經意識到,其實陳玄禮的危機要遠遠比金吾衛誤入長安一事嚴重得多。
怎麼辦?李亨的眉頭皺成一團,陳玄禮的兵權必須及早削除,不能再讓他出任關中軍主帥,必須找一個自己絕對信得過的人,那這個人誰最合適呢?
這時,他的次子南陽王李系出現在門口,躬身道:“父親,令狐先生來了。”
南陽王李系比長子李豫小几歲,今天也二十七歲了,長得身材高大,英姿過人,而且他穩重成熟,做事讓人放心,李亨眼睛一亮,爲什麼不讓自己的兒子來掌軍呢?
李系見父親有些走神,便又稟報道:“父親,令狐先生來了。”
李亨這才反應過來,便暫時放下兒子之事,呵呵笑道:“快快請他進來!”
李亨十分看重令狐飛,也更加信任他,很多事情他會瞞住了王珙,卻不會向令狐飛隱瞞,令狐飛就是他的軍師和首席幕僚。
片刻,令狐飛匆匆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參見殿下!”
儘管坊門在亥時便已經關閉了,但政事堂的規定中還是留了一點餘地,除了千牛衛和金吾衛不受坊門限制外,還准許一部分人特別通行,比如政事堂的相國以及持有準行銀牌之人,令狐飛持有李亨給他的特別通行銀牌,一路暢通無阻,甚至還可以出城。
李亨微微笑道:“這麼晚還讓先生來,實在是很抱歉,但懷遠坊發生了大事,必須和先生商量對策。”
停一下,他又問道:“先生可知道懷遠坊發生之事?”
“屬下剛纔在門口遇到了陳將軍,聽他說起了一點,據說是爲前貴妃之事?”
李亨嘆了一口氣,便將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最後道:“我只是礙不過這個父子的關係,勉強替他做了,卻不料惹出這麼大的事端來,我也很頭疼啊!”
令狐飛是何等精明,他一下子便聽出了李亨沒有說出的幕後端倪,恐怕事情不是父子關係那麼簡單,而是李亨和李隆基暗中有勾結了,一定是這樣,否則,以他們的權力之爭,怎麼可能還有父子之情。
猜到這一點,令狐飛也不說破,便道:“屬下想聽一聽殿下準備採取的對策。”
“我還能有什麼對策?”
李亨無奈道:“明天我打算去一趟千牛衛,做個低姿態,就算是道歉吧!再發信給李慶安解釋一下,保證不會有下次,讓南霽雲把人放了,這件事就算完結。”
令狐飛沉思了片刻,道:“其實屬下並不擔心和千牛衛的矛盾,而是擔心安祿山,一旦他知道殿下在背後謀算他,他必然會惱羞成怒,殿下應主要考慮該怎麼安撫他。”
李亨卻搖了搖頭,道:“此事他不和我商量便擅自動手,惹出了這麼大的事端,還有上次他擅自刺殺李硯,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百年來大唐相國第一次被刺殺,連李慶安都不敢,他卻膽大妄爲地做了,最後人人都把帳算在我的頭上,那件事我還沒有找他算帳呢!不能讓他做了什麼事,我就去安撫他,不行!他得承擔一定的後果。”
李亨已經擺明了態度,這一次他不會安撫安祿山,他一定要讓安祿山接受教訓,要讓他明白,長安絕不是他爲所欲爲的地方,但令狐飛還是有一點擔心,安祿山和李亨的結盟還並不牢靠,如果這個時候他們之間便出現不愉快,很可能會分裂他們的盟約,爲教訓安祿山,便失去一個盟友,這未免有些得不償失了。
令狐飛又勸道:“殿下,安祿山固然有些任性,但殿下應以大局爲重,先安撫住安祿山,然後在慢慢勸他收斂。”
有些事情李亨願意聽令狐飛的意見,但有些事情,李亨卻有自己的主見,他和安祿山打了十幾年交道,他非常清楚安祿山是什麼樣的人,他心中當然明白,他和安祿山所謂的結盟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他想利用安祿山對付李慶安,但安祿山想利用他做什麼,他卻不太清楚,正好可以利用這件事來試探一下安祿山的底細。
李亨便緩緩道:“我準備拿這件事來考驗安祿山,如果他真的是有心和我結盟,那這點委屈他就應該承受得住,反之,他若和我翻臉,那就說明他根本沒有誠意。”
說到這,李亨眼中露出一道殺機,“如果是那樣,此人留着也是後患,不如藉此機會除掉他。”
令狐飛大驚,連忙勸道:“殿下,此事事關重大,殿下要考慮清楚。”
或許是覺得自己太過早把心思外露了,李亨立刻收斂了眼中的殺機,淡淡道:“我知道,只要他知趣,給我一點緩和的餘地,我也不會走這一步,算了,先不提此事,還有另一件事,我也想和先生商量,是關於陳玄禮......”
就在李亨和令狐飛商量如何削減陳玄禮的兵權的同一時刻,安祿山的馬車在百餘名親兵的護衛下,來到了李亨的雍王府前,安祿山躲在馬車內,讓心腹張通儒前去交涉。
懷遠坊發生的情報安祿山並不知曉,他派出的兩百名精銳斥候一個都沒有逃回來,幾名探子也躲在坊中,無法出來報信,但安祿山也知道肯定是出事了,他心急如焚,這件事只有來求李亨,請他出面把自己的人贖出來。
此時,安祿山心中那種急切想得到楊貴妃的慾望已經稍稍淡了,他心中也有些後悔,這件事他沒有考慮周全便動手,着實有些倉促了,但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只有厚着臉皮來求李亨,請他看在盟約的份上,助自己的一臂之力。
一行人還等在大門口,門房已經去通報了,他們等了足足有一刻鐘,正當他們有點不耐煩時,大門開了,李亨的次子李系走了出來,拱手施禮道:“讓張先生久等,真是抱歉了。”
張通儒連忙問道:“殿下可能接見我們?我們確實有重要事情和他商議。”
李系面露難色,歉然道:“實不瞞先生,我父親今天下午感恙了,已經早早服藥睡下,我叫醒了父親,但他病體難支,無法接見,說明天上午再見先生,請先生見諒。”
馬車裡的安祿山聽得清清楚楚,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李亨不見他,還藉故生病,他瞥了一眼不遠處停着的另一輛馬車,不由冷笑一聲,生病?這個藉口也未免太拙劣了,哼!這分明是不想幫自己。
也罷,先回去,明天再說,這件事看他究竟是什麼態度。
想到這,他給車伕一個暗示,車伕一揚鞭,馬車轔轔起步了,張通儒也明白了大帥之意,便拱手道:“既然殿下生病,那就不打擾了,明天再說吧!”
他轉身下了臺階,翻身上馬,對左右道:“回去吧!”
衆人紛紛策馬,跟在馬車後面,漸漸遠去了。
臺階上,李系知道安祿山就在馬車內,他也不明白父親爲什麼不見此人,他不由搖了搖頭,轉身回府了,雍王府的大門吱嘎嘎地轟然關上。
長安縣懷遠坊的風波已經平息了,安祿山派來的兩百精銳最後只有三十幾人及時投降而活了下來,其餘全部被殺,而闖入長安縣的五百名金吾衛士兵也被千牛衛抓捕,關押在千牛衛衙門的地牢中。
儘管懷遠坊的風波已經平息,但南霽雲和胡沛雲卻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倆皆一致認爲這件事事關重大,不能輕率處置,兩人商量了一下,便由胡沛雲出城趕去位於咸陽的安西軍大營。
胡沛雲從千牛衛控制的安化門出了長安城,帶着幾名從人在夜色中疾速奔馳,風呼呼在耳邊吹響,一個時辰後,便來到了安西軍駐紮的咸陽大營。
李慶安一共帶了六萬安西軍精銳進入關中,其中兩萬人轉成了千牛衛,兩萬人隨李慶安回安西了,那關中便還有兩萬人駐軍,除去駐紮在關中各地的一萬餘人外,咸陽大營內尚有八千人,機動行事,由大將田珍統帥,另外李慶安擔心他們智謀不足,被人算計,便將謀士嚴莊也留在了咸陽大營,參贊軍務,並下了嚴令,凡事不得嚴莊同意,田珍不得輕舉妄動。
胡沛雲趕到咸陽大營時已是二更時分了,他們剛靠近營門,崗樓上的哨兵便厲聲喝道:“站住!”
安西軍軍規森嚴,不明身份者近營門百步內將被格殺勿論,胡沛雲停步不前,高聲道:“是自己人,我有大將軍金牌,從長安來!”
一名士兵奔上前,接過胡沛雲的金牌,轉身回去了,片刻,營門緩緩打開了,一名當值軍官出來拱手道:“胡總管,請進吧!”
胡沛雲翻身下馬,和從人牽着馬匹進了大營。
“我有緊急之事要見嚴先生,他在嗎?”
“在!估計已經睡了,我這就派人去叫醒他,請胡總管隨我來。”
嚴莊的營帳位於中部,由內外兩個營帳組成,帳內昏黑,他已在熟睡之中,這時,一名士兵在外帳低聲喚道:“先生,嚴先生!”
“什麼事?”嚴莊被驚醒了。
“長安內務署的胡總管來了,有要事求見先生。”
嚴莊一驚,胡沛雲這麼晚來,必然有大事,他一骨碌起身,邊穿衣服邊道:“請他到我外帳稍候,我這就好。”
外帳的燈點亮了,士兵將胡沛雲領了進來,這時,嚴莊也簡單收拾好了,走出了內帳,笑道:“胡總管這麼急來找我,有要事嗎?”
“確實有大事,南將軍和我皆覺得很詭異,特來向先生請教。”
嚴莊也不客氣,擺擺手道:“那就請坐下說吧!”
兩人坐了下來,一名士兵給他們上了熱茶,胡沛雲喝了兩口熱茶,暖了暖肺腑,這纔將昨天白天到晚上發生的事情,前因後果都一一詳述了一遍。
嚴莊一邊喝茶,一邊仔細地聽着,眉頭不時一皺,又慢慢舒開,點了點頭,他認爲胡沛雲和南霽雲將此事處置得不錯,果斷狠辣,不給安祿山和金吾衛半點機會。
胡沛雲說完了,便道:“明天一早,監國必然來問我們要人,我們很爲難,是放還是不放,也無法向大將軍請示,只能來向先生求教,請先生給我們一個建議。”
嚴莊輕捋山羊鬚,沉思了片刻,便道:“我想確認一件事,金吾衛真是來攔截安祿山軍隊的嗎?”
“是!”胡沛雲肯定地說道:“我們已經審問清楚了,金吾衛確實是奉命來攔截安祿山的人,他們是想半路劫走楊夫人,可聽說安祿山的人失敗後,他們便動手殺人,一共殺了三十七人,他們是想掩蓋真實用意,看似來幫助我們,但南將軍沒有上當。”
“嗯!這就有趣了。”
嚴莊笑道:“這兩個人表面上結盟了,但背後卻在勾心鬥角,這件事倒是一個機會,設計得好,可以拆掉他們的盟約。”
“先生的意思是說,讓安祿山知道真相?”
“是這樣!”
嚴莊站起身,走了兩步,又笑道:“這樣,你立刻趕回去,從安祿山的俘虜中找一些人,也不要當着他們的面,但要讓他們聽得見,再審一遍金吾衛,然後找個機會讓其中兩人逃掉,記住,不要做得太露骨了,要讓他們覺得確實是僥倖逃脫,而且也不是刻意讓他們二人聽見,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會安排妥當,那金吾衛和其他安祿山的人怎麼安排?”
“金吾衛等監國來求情後,可以全部放掉,還要給他們療傷,但安祿山的人要全部處死,而且要讓安祿山知道,這樣才能成功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胡總管明白了嗎?”
胡沛雲恍然大悟,不愧是安西第一謀士,果然高明啊!
“多謝先生,那我就告辭了。”
嚴莊笑道:“去吧!多辛苦一下,或許這件事將會影響到整個大局,將來大將軍一定會重賞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