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怔住了,她漸漸明白了女兒的意思,‘楊家第二’,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怎麼會呢?怎麼會成楊家第二?”
這時明月也冷靜下來,她坐在母親身邊,低低聲道:“母親,假如獨孤家也能像裴家、崔家那樣人才輩出,或許就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我們獨孤家,你也看到了,除了大哥稍微有點才能外,其他人都庸庸碌碌,包括父親,他也遠不能和舅舅相比,我們獨孤家已經五十年沒有出過進士,一代不如一代,現在的年輕一輩大多是紈絝子弟,昨天我聽說二叔家的懷遠和懷清去胡姬酒肆喝花酒,嫌人家伺候不周,把夥計和掌櫃都打傷了,還當着千牛衛和數千圍觀人的面口出狂言,說他們是趙王的舅子,說他們就是王法,母親,我憂慮啊!假如大郎將來真有帝王之命,那獨孤家憑什麼成爲大唐第一外戚?如果妹妹也跟了大郎,大郎必然會厚待獨孤家,封官加爵,獨孤家滿門皆榮,那時,獨孤家是否能承受得起這種榮耀,榮耀加身,若沒有才俊相輔,我擔心反而會害了獨孤家,母親,女兒真的很擔心啊!”
裴夫人這才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她是在替獨孤家族的長遠考慮,裴夫人心中一陣愧疚,原來是自己誤會了女兒,她握住女兒的手,欣慰地笑道:“我知道了,是娘錯怪了你,哎!你這孩子,爲什麼不早說呢?”
“女兒怕父親知道,他不能理解女兒。”
裴夫人點了點頭,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心裡很清楚,看似精明能幹,其實不然,尤其在大事上缺乏眼光,當年若不是自己堅持,他就把女兒送進宮了,去討好那個即將入土的老皇帝,害了女兒不說,還會害了獨孤滿門,女兒的擔心並不多餘,這件事如果丈夫知道,他肯定又會暴跳如雷,大罵女兒不會爲獨孤家的前途考慮,男人啊!很多時候都太看重眼前的利益,還不如女人考慮得周全。
她便笑了笑道:“你的心思我理解,不過你也別把話說絕了,要給你妹妹留一點餘地,或許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嚴重,楊家醜榮那是因爲李隆基的昏庸,李慶安可不是那樣的人,況且獨孤家也是幾百年的世家大族,不是楊家那種暴發戶,只要約束嚴格,獨孤家還是會有人才出現,像你的祖父,像你的兄長,都很不錯,娘知道你很小心,但你畢竟是身在局中,很多事情看得還不夠透,別太委屈自己了,讓你妹妹順其自然吧!好嗎?”
明月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母親的請求,這時,門外傳來一名丫鬟的稟報:“王妃,府外有貴客來訪。”
“是誰?”明月問道。
“是張皇后!”
“啊!”明月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對母親道:“娘,我去會會她,你先把藥喝了。”
裴夫人不放心,又叮囑女兒道:“這個張皇后可不是好人,你要當心啊!”
“我知道了,我會當心。”
明月匆匆出去了,裴夫人輕輕搖了搖頭,她感覺自己的長女活得太累了,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她,這又何必呢?不過老二的兩個兒子也太過分了,自己必須要給丈夫說這件事,不能縱容他們,讓明月爲難,想到這,她掙扎着坐起身,對貼身丫鬟道:“扶我去找老爺!”
.......
一般而言,皇后來大臣家拜訪家眷,這是極爲罕見之事,大多是把大臣的家眷召進宮去,就算偶然來大臣府上拜訪,也是極爲隆重,排場很大,而像張皇后這樣低調來拜訪的情況是極爲少見,這也沒有辦法,李亨勢力微弱,長安縣又不在他的控制之下,張皇后也只能自降身階,像普通訪客一樣來拜訪獨孤明月了。
不僅如此,她來之前還要事先向千牛衛申請,得到同意後才能進長安縣,另外,她的護衛一律不準進長安縣,都在朱雀大街上等候,而改由千牛衛的千餘名軍士護衛她來獨孤府,說護衛是好聽,實際上就是監視,堂堂的一朝皇后得到這種待遇,恐怕也是絕無僅有了。
張皇后不愧是個極厲害的女人,她不僅把護衛留在朱雀大街,而且只帶兩名宮女,連宦官和其他宮女都不帶了,連趕馬車的車伕都是由千牛衛安排,她面不改色,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馬車停在了戒備森嚴的獨孤府前,張良娣在兩名宮女的扶持下,走下了馬車,這時,獨孤明月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儘管張良娣貴爲皇后,但明月知道,她的丈夫並沒有承認李亨爲大唐新皇,所以她也不能把張良娣當做皇后,不能用臣禮參拜皇后,否則這會給人誤解,讓別人以爲李慶安也承認了李亨,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李慶安的態度,不能有半點大意。
明月只是把張良娣當做了一個貴客,上前盈盈施禮道:“小妹明月參見張王妃。”
張良娣聽她叫自己王妃,不由心中苦笑,她果然不承認自己是皇后,如果是王妃,那她就和明月是一個等級,她是雍王妃,而明月是趙王妃,明月這樣稱呼並沒有失禮。
張良娣臉上沒有半點慍色,她立刻上前親熱地挽住明月的胳膊道:“聽說令堂染病,聖上便特地命我來探望。”
明月當然知道來探望自己的母親只是藉口,她來找的是自己,便笑道:“家母只是染小恙,讓你們牽掛了,來,請府中坐吧!”
明月將張良娣讓進了貴客房,又命侍女上了茶,兩人分賓主落坐,張良娣給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立刻遞上一隻盒子,張良娣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支極爲罕見的千年野山參,她將盒子推到明月面前,笑道:“這是聖上的一點心意,給令堂養養身體。”
明月原則性極強,如果張良娣說是王爺的心意,或者什麼都不說,或許明月就接受了,這是待客之禮,可張良娣偏偏強調這是聖上的心意,如此,明月怎麼可能接受?
她笑着把千年人蔘又推了回去,笑道:“家母體熱,醫生再三叮囑,不能吃人蔘黃芪等燥熱之藥,王妃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東西不能收。”
“這個.....”
張良娣語塞了,她沒有想到明月這麼強硬,連她的東西都不肯收,心中一陣悻然,她心裡明白問題出在哪裡?便又笑道:“其實這也不是聖上所賜,而是我的一點心意,現在雖然用不着,以後還有機會,妹妹先收下吧!”
明月笑了笑,也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等待張良娣下一步的話,張良娣有一種一拳打空的感覺,她這才感覺明月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年輕無知,她收起了輕視明月的想法,便徐徐說出了今天的來意。
“趙王妃,我前來貴府,一是來探望令堂的病情,二是受聖上之託,來商量一下令子的封爵,聖上打算封令子爲成王,實授三千戶,如果王妃不喜歡成王這個封爵,可以提出自己的意向,聖上一定會考慮。”
一般而言,親王的嫡子是封郡王,而不可能再封親王,只有太子長子纔有封親王的機會,李亨打算封李慶安之子爲親王,這明顯是一種特殊的拉攏,也是他準備的一系列讓步之一,目的就是要李慶安承認他的帝位,而第一步就是想從明月這裡打開缺口,只要明月答應,他就立刻下詔封李慶安之子爲親王,這樣,他就能掌握輿論的主動。
李亨當然知道李慶安不會輕易答應,但趙王妃卻未必懂這個道理,說不定她愛子心切,便一口氣應允了。
明月笑而不語,張良娣以爲她動心了,便又鼓動她道:“其實聖上對獨孤家一直念念不忘過去的舊情,聖上不止一次說過,獨孤家有功於社稷,當予與厚待,聖上不僅要封令子爲親王,同時封令尊爲國公,封令堂爲國夫人,讓孤獨家享盡榮華富貴,這是聖上的原話,王妃考慮一下吧!”
這時,明月淡淡一笑,將人蔘又推還給了她,站起身道:“替我送客!”
張良娣呆住了,獨孤明月竟是在趕自己走,她拜訪了幾十家大臣,還沒有哪家敢這樣對自己無禮,她再也剋制不住心中的惱火,一把抓起人蔘,恨恨道:“好!機會來了不要,那你以後就不要後悔。”
說完,她快步向外面走去,明月也不送她,轉身便回自己房了。
.......
明月剛走到自己院門口,妹妹明珠卻跑了過來,“姐,等我一下。”
明月驀地轉身,她聽出妹妹的語氣竟然和從前一樣,再也沒有那種勉強的神態,她心中頓時感到一陣喜悅。
“明珠,怎麼了?”
“爹爹叫我來請你去一趟呢!”
明珠的眉眼之間已經沒有中午時的鬱鬱寡歡,彷彿陽光突破了陰靄一般,因爲母親告訴了她,姐姐不再逼她嫁人,這令她喜出望外,一塊大石從心中移去了。
明珠上前,在姐姐耳畔低聲道:“是二叔家的事情,嬸孃和二叔都來了。”
明月的眉頭皺起來了,她知道一定是爲兩個堂弟懷遠和懷清喝酒打傷人之事,目前兩人都被千牛衛暫時扣押,二叔和二嬸就來找自己出面求情了?
“爹爹是什麼意思?”
明珠嘴一撇道:“爹爹還能有什麼意思?他肯定是要你出面求情,姐,我的意思是說,你最好別去,那兩個渾小子該教訓他們一下了,否則以後還會闖更大的禍。”
明月沉吟一下,不去也不好,畢竟是自己的二叔和嬸孃,得給自己父親一點面子,想到這,她便點點頭道:“我先去看一看情況再說吧!”
明月快步來到了後宅的小客堂,她一進門,她的二叔獨孤浩俊和嬸孃瞿夫人都站了起來,陪着笑道:“明月啊!我們來給你添麻煩了。”
明月笑道:“二叔和二嬸別客氣,請坐吧!”
旁邊獨孤浩然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大女兒的脾氣,搞不好這件事她會不給自己面子,只要她來了,事情就好辦了。
事情出在昨天傍晚,獨孤浩俊的兩個兒子懷遠和懷清去位於西市的胡姬酒肆喝花酒,酒喝多了,便按捺不住尺度,對陪酒的胡姬欲強行侮辱,被衝進來的夥計制止,兩兄弟便惱羞成怒,和隨從一起動手,將酒肆砸得稀爛,並用椅子砸傷了夥計和掌櫃,並對數千名圍觀的民衆大喊大叫,他們是李慶安的舅子,他們就是王法,誰敢不服。
正好南霽雲率領一隊千牛衛經過此處,聽他兩兄弟壞大將軍的名聲,便立刻命人將他二人抓進了軍營,又派人給王妃報信。
兩兄弟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急壞了他們的父母,便趕來找明月求情,獨孤浩俊嘆道:“我那兩個逆子從小被我寵壞了,而酒量又小,一喝點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昨天干了什麼,說了什麼?明月,他們好歹是你的堂弟,都是獨孤族人,你就幫幫他們這一次吧!”
旁邊獨孤浩然也道:“是啊!明月你就幫幫二叔和嬸孃吧!他們身體也不好,萬一懷遠和懷清出了一點什麼事,這可怎麼了得。”
明月淡淡一笑道:“父親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兩位堂弟不會有什麼事,我倒覺得給他們一點教訓,倒是好事,防止他們以後闖更大的禍,我想過兩天,該賠錢的賠錢,該道歉的道歉,事情解決了,他們就放出來了,父親和二叔不用擔心。”
獨孤浩俊對望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不滿之意,這叫什麼解決,這不就是削他們獨孤家的面子嗎?這和普通平民有什麼區別。
嬸孃瞿夫人便忍不住道:“懷遠和懷清從小就性子頑劣,闖禍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官府聽說是獨孤家的子弟,二話不說,馬上就放人,甚至管都不管,怎麼我們家的明月做了王妃,獨孤家的地位還反而下降呢?這我就不懂了。”
瞿夫人的話說得很難聽,矛盾便直接對準了明月,明月心中也微微動怒了,她剋制住心中的不滿,依然平靜道:“趙王殿下從來都治軍嚴厲,你們什麼時候聽說過安西軍有擾民之舉?越是自己人,他要求越嚴格,獨孤家不能因爲是趙王的外戚就可以飛揚跋扈,相反,獨孤家更應該帶頭遵守法紀,善待弱者,這纔是百年世家的風範,才能贏得世人尊重,否則,獨孤家和楊家又有什麼區別?”
“明月,你這話就不對了。”
獨孤浩俊極爲不滿道:“自古刑不上大夫,獨孤家是皇親國戚,當然應該受到優待,懷遠和懷清又不是去殺人放火,只不過砸了一家胡人的酒肆罷了,打傷了兩個下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本來嘛!千牛衛就不應該抓人,這嚴重地損害了我們獨孤家的名聲,我不追究他們就算好了,他們還不肯放人,那個南霽雲難道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嗎?我看他懂的,他就是故意要削獨孤家的面子,對了,我聽說他娘子姓崔,莫非是崔家人?明月,你要當心啊!很可能崔家也在想送女兒給李慶安呢。”
“二叔,你不要胡說了,南將軍的妻子和崔家一點關係沒有。”
明月終於動怒了,她寒着臉道:“砸爛酒肆,我可以來替他們賠錢,打傷了人,我可以去安撫道歉,但懷遠和懷清必須要受到相應懲罰,這是我的原則,這一點我不會讓步。”
小客堂內一片寂靜,忽然,獨孤浩然和妻子一起站了起來,陰沉着臉道:“這是我家的事情,不敢勞趙王妃大駕,我就當沒這兩個兒子,讓安西軍打死算了,是他們咎由自取,告辭了!”
夫妻倆怒氣衝衝而去,半晌,獨孤浩然也沉着臉,緩緩道:“明月,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一拂袖,也轉身走了,明月坐在大堂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嘆了一聲便起身回自己院了。
回到房中,明珠正在逗侄兒玩耍,小傢伙撓癢得咯咯直笑,見姐姐回來,明珠連忙起身問道:“怎麼樣了?”
明月搖了搖頭,明珠便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會這樣,二叔和二嬸是出了名護短,三爺家也是,他們怎麼可能聽你的勸告,懷遠和懷清早晚會被他們害死。”
“別說了。”
明月抱起兒子,在他小臉蛋上親了一下,對明珠道:“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就搬出獨孤府,去懷遠坊自己的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只要你別逼我嫁人,我就跟你去。”
“放心吧!我既然已經答應娘,就不會反悔,你去收拾東西,順便替我去給如畫說一聲,叫她也收拾東西。”
明珠是和如畫住在一起,明珠歡快地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
這時明月的臉沉了下來,她把兒子交給乳孃,走到書桌前,提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字:‘依法嚴懲!’
他把紙條疊起,交給貼身丫鬟道:“你速把它交給南霽雲將軍,告訴她,大將軍的名聲重於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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