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極生悲的後果就是皇帝發燒不起,大病一場,整整三天沒能理朝視政。
太祖皇帝時,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有十個撲在政事上,後任帝君沒有一個能達到他那種高度,到了武宗正德帝,皇上耽於玩樂,朝會自然成了虛設,嘉靖帝登基初始,本來是日日勤政,但是自從大禮議事件之後,君臣鬧翻,皇帝破罐子破摔,說朝堂一坐亦何益,索性連朝會也取消了,繼任的隆慶帝,也就是朱翊鈞他老爹更不消說,巴不得天天不早朝,也由此早朝制度荒廢下來。
但到了朱翊鈞這裡,他自然不願循父輩老路,碌碌無爲,便與趙肅商量,對朝會制度進行改革。改革之後,除新年、元旦、皇帝壽辰這三個特殊日子之外,大朝每月逢三一次,初三、十三、廿三,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外地四品以上官員皆可奏事。小朝每月逢六一次,初六、十六、廿六,採用的是抽查制,也就是說皇帝會隨機抽查在京官員御前覲見,親自詢問工作進度事宜。至於內閣議事,則是每日一次,每次兩個時辰,如果當天超過時限,隔天可以酌情提早結束。
如此一來,原本在嘉靖、隆慶兩帝那裡已經形同虛設的朝會又以新的形式漸漸恢復,大臣們無需再像太祖皇帝時期那樣苦不堪言,也不至於一年到頭沒見着皇帝幾次。
對他們來說,最要命的是那項逢六抽查的接見,皇帝完全是心血來潮,抽到誰,誰就得去殿前問答,事先沒有任何準備。有些人不做事或者做少了的,難免會露出馬腳,而有些人平日裡埋頭苦幹卻疏於逢迎的,也不擔心沒有得到賞識的機會,如此又在考成法之餘,起到了拾漏補缺的作用,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所以朱翊鈞縱然生了三天的病,也還抽空聽了一下內閣的彙報,朝野並沒有什麼異聲,倒是不少摺子呈上來,讓皇帝保重身體,勿要操勞過甚。還有一個言官說得更直白:陛下啊,您如今還沒留下子嗣,可千萬要保重,否則有個三長兩短,社稷就要亂了,看得朱翊鈞嘴角抽搐,甚爲無語。
書房內,趙肅與幕僚吳維良相對而坐,煮茶長談。
“大人啊,您這一去就是半年多,可讓我好想!”趙肅不在時,吳維良鎮日往外跑,鬥茶下棋逛書市,打探到不少消息,也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趙肅哈哈一笑:“我可不是美嬌娘,何勞啓善如此牽腸掛肚?”
“大人說笑了,不知您此番南下,可有何收穫?”吳維良微眯着眼,拈鬚道。
他年過三十,就迫不及待蓄起鬍鬚,而且對自己這幾縷鬍子頗爲寶貝,天天梳理,務必使其柔軟飄逸,再看趙肅光溜溜的下巴,覺得完全無法理解這位趙閣老的審美。
趙肅點頭,待水煮開,親自動手,先給兩人都滿上茶杯,才道:“獲益良多。”
“此趟去廣州,除了替陛下主持萬曆號首航之外,還與閩浙粵三地商賈接觸,以四百萬兩白銀的條件,換取茶葉、瓷器、藥材這三項的五年貿易優先權,五年之後,他們若還想續權,就得競標,價高者得,屆時朝廷又加一處進項,此其一。”
“其二,我到濠境去,親眼見過佛郎機人的船艦,對我方應該如何裝備戰船,也有了一個大概的認知,今後大明除了發展水師,火炮的配備也要跟上,還有神機營的火繩槍等。”
“其三,此行帶回了一個羅馬教廷的傳教士,除了引薦給聖上,讓他開眼看世界之外,今後還可通過此人,要到此時與歐羅巴有關的書籍,詢問歐羅巴諸國的發展境況,以資參考。”
吳維良靜靜聽着,嘆了口氣:“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趙肅道:“但講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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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肅頷首:“此事正是我今日要與你商量的,聽陛下說,陳、葛兩位大人,不日就要致仕了,三年前,楊博走時,陛下讓葛守禮暫代兵部之責,如今一下子就空出三個位置來。如果我沒料錯,三日之後,內閣議事,張居正必然會提起舉薦新閣員,我們需要早作準備。”
吳維良拱手:“這正與我要向大人說的事情有關,您不在的這半年來,內閣基本是張居正一人說了算,他經由考成法,剔除大量異己,如今在朝廷,已經是跺一跺腳,別人就要抖三分的人物,大人再晚些回來,要向和他一爭高下,就難了,您一心辦事,可敬可嘉,但是也不能忘了經營朝廷人脈這一塊。”
趙肅沉吟道:“如今申時行、王錫爵等人,都可算是我們這邊的中堅力量,此外還有元殊、陳洙,戚繼光亦算一個。”
吳維良道:“但大人莫忘了,王錫爵,如今只是國子監祭酒,離入閣還早,元殊、陳洙二人,又在地方,戚繼光是武將,他在外頭立下的功勞,充其量只能爲大人錦上添花,卻不是雪中送炭,再說我朝武將地位不如文官,大可忽略不計。餘者有資格入閣的,也只有一個申時行。”
他頓了頓,又續道:“然則依我看,申時行此人,性情有些優柔難斷,溫和有餘而剛猛不足,他自然與大人站在一邊,但是真有事情,卻沒法指望他能據理力爭,只怕沒三兩句,就要落了下風,屆時內閣裡,只有大人與他二人,說句不好聽的,何成氣候?”
他並不知道皇帝也是站在趙肅那邊的,可就算知道,也依然會這麼說。
此事無關權力大小,向來內閣角力,外人一般是不能插手的,無論皇帝還是太后。如果在羣臣的權力鬥爭中,皇帝表明態度爲某人撐腰,那麼即便其他人迫於帝命而聽從,此人在朝廷的威望也不會高到那裡去,反倒給自己樹立政敵,爲日後埋下禍根,這就是遊戲規則。
你想玩這盤遊戲,就得遵守規則,所以趙肅註定不能將希望全部寄託在朱翊鈞身上,他依舊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來解決眼前的局面。
之前陳以勤、葛守禮兩人還在的時候,尚能在他與張居正意見不同時出來撐場面,爲他說話,但如今二人一走,趙肅在內閣等於孤立無援,除他之外,幾乎全是張居正的人,如果他滿足於現狀,以後必然處處受到掣肘,甚至被排擠出局,這是必然的結果。
趙肅被他一盆冷水潑得默然不語,半晌起身,朝吳維良肅然行了一禮。
“多謝啓善提點,否則我可真要走入歧路了。”
吳維良連忙起身避過:“大人何須多禮,爲大人謀劃,是在下的分內之事。”
趙肅拍拍額頭:“我先前也想過趁早拉攏培養一些人,爲替補閣員空白作準備,可每每事情一多,這事就擱下,久而久之,拖來拖去,竟是來不及了。”
吳維良搖頭笑道:“您是貴人事忙,而且大人心裡也許還覺得,做事爲先,結黨爲後,我說得可對?”
趙肅噗嗤一笑:“啓善啊,這結黨爲歷來帝王大忌,可不是什麼好詞,偏你能說得如此坦然。”
吳維良道:“在下對結黨,可沒有任何惡感,帝王厭惡結黨,是擔心妨害帝位,但須知古往今來的名臣,若要做出點事來,哪個不黨?若不黨,如何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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