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清代乃至現代的官場,一般都會講究在高升之前,先外放到地方任職,積攢履歷和經驗,你在地方上任職的時間越長,考評越優異,上頭就會對你越發另眼相看,你以後的仕途也會更順暢些。

但明朝卻沒有這樣的規矩。

如張居正,他就從未在地方上任職過,自中進士之後,一直便在翰林院待着,後來又入了裕王府當侍講學士,中間唯一不在京任職的時候,就是他年輕氣盛時,對官場失望,藉口養病,跑到各地遊歷的三年,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當地方官的經歷。他的這種閱歷,反而被視爲清貴,很受推崇的羨慕。

又如徐階,他雖然在延平、黃州等地爲官,卻是因爲得罪當時的首輔張璁被貶的。由此可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自然人人都願意待在京城當京官,條件安逸不說,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容易升遷。當然,地方上像蘇松江浙一帶的肥缺也是人人趨之若鶩的,但畢竟僧多粥少,背景不夠硬,錢砸得不夠多,是不可能搶得到的。

說回趙肅,以他進士三甲出身,大皇子殿下曾經的師傅,如今的國子監祭酒的身份來說,留在京裡自然是夠格的,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當今皇帝念舊,對他也頗爲看重,如無意外,他可以在京官這條路上一直走到底,直到成爲六部尚書,再入閣爲相。

但是,就在他升任從四品沒多久的時候,就傳出皇帝給大殿下換師傅的旨意,接着又傳出趙肅自請外調的消息,兩相結合,很多人自然而然有所聯想,覺得趙肅這是在跟皇帝賭氣,憤而出走,就連高拱也親自上門,勸他留下。

“學生本想等啓程之前再到老師府上拜訪,卻不料勞煩老師親自來此,不勝惶恐!”趙肅穿着一身常服,烏髮玉冠,親自到大門口迎接高拱,一邊拱手道。

“罷了,你我之間何須講究什麼虛禮,”高拱本是氣沖沖來興師問罪,見他這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反倒發不出脾氣來。“進去再說!”

待二人坐定,他便迫不及待道:“我問你,你爲何突然向皇上請辭,說要外放,也不曾事先告知我一聲?”

要是早告訴你,我還走得了嗎。趙肅暗自苦笑,道:“老師見諒,我一直想四處走走,看看這天下的大好河山,先前中了進士之後便一直擔任殿下師傅,未能如願,而今正好趁此機會,也能一展胸中抱負。”

這話其實也不假,但真正讓趙肅想走的原因,卻不是張居正和李春芳搶了他的差事,而是因爲他想避開即將到來的一場暴風雨。

徐階與高拱,兩個有着大智慧大抱負的人,都想在治理國家上施展拳腳,但兩人的性格決定他們的施政方針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兩個性格不投的人勉強湊在一塊當夫妻,朝夕相處,遲早會成爲怨偶,而且現在隨着兩人矛盾日益顯露,總有一天矛盾爆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平心而論,如果真讓趙肅選擇站隊,他會站在高拱這一邊。

一者兩人有着師生名分,二者先帝,也就是嘉靖留下了一堆爛攤子,邊疆戰亂頻頻,各地時有起義,朝內成天黨同伐異,言官們看誰不順眼,動不動就羣起而攻之,在這種情況下,用徐階那種“緩緩圖之,勿要傷筋動骨”的策略,顯然是行不通的,所以趙肅更加偏向於高拱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起碼他會爲後人劈開荊棘,展開一條坦途。

然而他再看好高拱,也並不意味着高拱會在這場政治鬥爭中取得勝利。

徐階爲除嚴嵩,可以隱忍二十幾載,城府之深耐性之好,比高拱只多不少,他的門生故吏遍佈朝野,其中不乏言官,那些人奏摺攻勢一上,只怕高拱就要落敗。

而且高拱性情剛愎自用,聽不進勸,什麼事情一旦下了決心,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趙肅曾經明裡暗裡地勸過他好幾次,讓他暫且偃旗息鼓,不要與徐階爭一時之氣,但高拱並沒有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趙肅也無能爲力,繼而萌生了避開風浪的念頭。

明朝並不缺聰明人,尤其是隆慶一朝,簡直羣雄薈萃,少了個嘉靖和嚴嵩,又來了個高拱和張居正,朝堂上從來就不寂寞,可惜這些聰明人從來都沒有齊心協力的時候,就算是張居正和徐階這樣親密的師生關係,兩人政見也不見得一致。

大家都把精力用在暗算別人和防止別人暗算上面,治理國家反倒成了次要,這不能不說是一件讓人扼腕的事情。

後人說到隆慶皇帝執政的這段時間,常常用“隆慶中興”來形容,可在趙肅看來,這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如果徐、高、張,以及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官員都能擰成一股繩,別說後來的李自成起義會不會成功,只怕連同時期漸漸強大的西歐各國也不可能超越。

趙肅幾經思索,才說出以上那番話來,他本意是想勸高拱隱忍,所以話留了三分。

但高拱明顯誤會了他的意思,冷笑一聲:“你不說我也曉得,如果不是徐華亭的主意,以陛下對你的厚愛,他那兩個弟子能搶你的差事?好個徐華亭,在內閣裡排擠我也就罷了,連你也不放過!”

趙肅勸道:“俗話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開闊天空,老師,來日方長,我們無須與他們較一日之長短。”

高拱擺擺手:“我知你的好意,但我與徐華亭二人,政見不合,話不投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遲早都要起紛爭,只不過我沒想到,他還沒對我出手,倒是想向你出手,想斬斷我的臂膀,他倒是算計周全,你放心,只要有機會,我定向陛下進言,讓你回來!”

說到後來,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對高拱的護犢,趙肅有些感動,可感動之餘,又有點無奈。

話已至此,他知道不必再勸,就算說得再多,高拱也不會改變主意,能夠忍耐的高拱,也不叫高拱了,可正因爲如此,他這股風風火火的氣性,才能讓這個國家重新煥發生機。

“老師,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您能以保全自己爲先,官場兇險,並不亞於戰場。自戴師捐軀之後,我便將您與陳師傅視爲老師,請萬事小心!”

高、陳二人皆爲趙肅會師的座師,他這麼稱呼並沒有錯。

高拱聞言也有些感動,他早就沒了剛進門時的怒火,嘆了口氣道:“出去走走也好,不過外頭不比京裡,在天子腳下,大家行事都還有幾分忌憚,你在外頭要是得罪了那些高門大戶,對方一旦狗急跳牆,便是買兇殺人也是下得去手的。”

說罷又自己笑了起來:“瞧我,本想讓你小心,卻成了在嚇唬你了。”

趙肅也笑:“那我把子重帶上,他能以一敵十,等閒盜匪也不在話下。”

二人拋開朝政瑣事,又聊了些家長裡短,倒也其樂融融,高拱不發脾氣的時候,說話是頗爲風趣詼諧的,否則也不會成爲最受當今皇帝敬重的老師。

趙肅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想到高拱日後受到排擠和攻擊,黯然退出官場的情景,便越發唏噓,但世事就是如此,你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卻往往對別人的命運束手無策,因爲性格決定命運,他無法扭轉高拱的性格,就算勸了這次,也勸不了下一次,但趙肅依然決定試一試,他與高拱約好書信往來,除了可以及時瞭解朝中動向之外,還希望能夠從旁幫忙出些主意。

過不了多久,趙肅外調的公文也下來了,職位是山東萊州府知府。

這裡頭是有講究的。

在明代,全國有一百五十多個府,其中又分爲四種,納糧二十萬石以上的叫上府,納糧二十萬石以下的叫中府,納糧十萬石以下的叫下府,還有一種納糧更少的叫地府,雖然其知府都是正四品,但差距可就大了。

你要是不幸被分到貧瘠偏遠的州府,三年下來很難出政績不說,要是不小心碰上個天災,顆粒無收,農民起事,還有可能小命不保。山東萊州雖然不比東南蘇杭那般富庶,但也不差,算是個中府,可見皇帝對趙肅還是用了心思的。

趙肅原先是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如今外放地方是正四品,主管一府政事,實權在握,也算是升遷了,但京城裡許多人都不看好他。

一來明朝視京官爲清貴,非萬不得已不會離京外放,二來趙肅這明升暗降的升遷,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弄不好以後都無緣回京了,別人都擠破了頭往京裡來,他倒好,自己主動要求往外走,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官場上從來就不缺見風使舵的人,大皇子又還是半大的小孩兒,玩性大,忘性也大,大家都覺得,沒過多久,趙肅這個名字就會讓人漸漸淡忘,直到再也想不起來。

總而言之,十個人裡,有九個覺得趙肅傻,就連最好的朋友陳洙和申時行他們,也難以理解趙肅的決定。

無論如何,一切塵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趙肅一定後悔得捶胸頓足的時候,他正舒舒服服地躲在家裡睡大覺,等候啓程之日的來臨。

隆慶元年四月,當滿城樹木都換上新綠的時候,趙肅等人策馬緩行,出了崇文門。

只不過上一次是送元殊,這次則成了被送行的對象。

就連送別的臺詞也一模一樣。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諸位請留步吧。”他回身勒馬,拱手道。

身後跟着的賀子重和趙吉,是要跟着他上路的,而高拱,陳以勤,趙暖,陳洙,申時行,王錫爵等人,則是來送行的。

衆人面前,高拱板起臉,沒有那日私談的和煦:“在外爲官,須爲民謀福,否則不要對人說是我高肅卿的學生!”

趙肅笑道:“是,學生一定謹遵教誨,不負老師清譽。”

陳以勤反倒是和藹可親,沒有高拱那般嚴肅:“少雍啊,咱們雖然做不成親家,可老夫從來沒拿你當外人看,此去萊州,山高水遠,望自珍重,你能有這番氣魄和決心,敢爲人之所不爲,將來必成大器!”

趙肅:“老師謬讚了,學生愧不敢當,自當盡忠職守,方不負陛下與兩位老師厚望。”

陳洙,申時行等人又輪番上前,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包括往趙吉那裡塞程儀的,讓趙肅要常寫信回來的,衆人之中,申時行心腸最軟,說得差點沒掉眼淚,還得趙肅反過來安慰他。

趙暖則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了妻子俞氏小姐,就是那位因爲得罪嚴嵩一黨而被流放,新皇登基之後又大赦釋放的俞大人之女,也是讓趙暖心心念念,相思幾年的心上人,如今已經是趙夫人了。兩人剛從俞氏的老家歸來,新婚燕爾,眉目流轉之間都帶了一股情意,高拱陳以勤他們也就罷了,倒是羨煞了一干年輕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方是苦等數年沒有變心,一方是歷盡磨難而不改本心,連趙肅都爲他們高興。

俞氏笑盈盈地聽趙暖和趙肅說完話,從婢女手中接過一個包袱,遞給趙肅:“叔叔遠行,我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裡頭有幾件夏天的衣裳,怕您去了那裡,正好趕上夏天,沒衣裳置換,請叔叔笑納。”

趙暖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炫耀:“瞧我媳婦,天下第一賢良淑德,有誰比得上……”

話剛落音,被趙夫人剜了一眼,立馬不敢吱聲了,趙肅大笑:“可算找到個治你的了,嫂子好好看着他,可別讓這小子衝動闖禍!”

俞氏看了趙暖一眼,抿脣笑:“叔叔放心,有我呢。”

一一閒話完畢,也就該啓程了,趙肅眼看再沒有人前來,心頭有些空落落的,又想到那人此刻必然是在宮中讀書,只怕難以出來,便朝衆人道別,上馬準備走人。

冷不防後頭遠遠地傳來一聲呼喊:“肅、肅————!”

趙肅愕然回首,卻見朱翊鈞騎着馬奔馳而來,與他同騎的是馮保,想必是擔心他年幼摔了,後頭還跟着幾個人,其中一個卻是張居正。

“肅肅!”朱翊鈞着急大叫,轉眼馬匹已跑到跟前,“停下,停下!”

他甚至等不及馬真正停下來就要往下跑,馮保嚇壞了,忙勒馬扶他下來。

朱翊鈞一下馬便撲向趙肅:“你怎麼也不等我?”

趙肅沒注意到自己的笑容在看到小孩兒的瞬間綻開:“你不是在讀書麼,怎麼溜出來了?”

朱翊鈞微微撅嘴:“我讓張師傅和馮大伴送我出來的,後來父皇同意了。”

後頭的張居正和馮保相視苦笑,趙肅想也知道他爲了出宮只怕是死纏爛打,諸般手段都用上了。

“你身份所繫,是天家威嚴,以後不可如此了。”趙肅如此說道,語氣卻沒有斥責之意,反倒帶上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知道了。”朱翊鈞抱住他的腰,頭埋入他懷裡,聲音悶悶傳來,恰好讓兩人能聽見。“肅肅,你等我長大,我會想辦法讓你回來的。”

頭頂靜默半晌,朱翊鈞等不到回答,正想擡頭,便聽見趙肅道:“好,我等你。”

朱翊鈞聞言不由歡喜,卻又因離別而鬱悶,只可惜十歲小孩兒表達不出那麼多的喜怒哀樂,只好將所有情緒統統付諸於這個擁抱之中,用盡全身的力氣,許下一個也許很多年以後才能兌現的諾言。

見他這樣,趙肅倒有些不忍:“我會時常給你寫信的,殿下若想,也可寫信過來。”

朱翊鈞眼睛一亮。

張居正自後面走上前來:“少雍,此去一路保重!”

趙肅點點頭:“多謝太嶽兄相送,我與殿下相處多年,離別在即,難免有些失態,倒讓太嶽兄見笑了。”

“哪裡,殿下待你親厚,情同父子,我倒羨慕得很。”

趙肅笑道:“往後便託付於你了。”

“少雍言重了……對了,怎的不見令夫人?”

趙肅:“拙荊還在老家那邊,等我到萊州安頓好了,再接她一起過去。”

張居正噢了一聲,再也找不到話問。

自高拱與徐階起了嫌隙,趙肅和張居正再見面時,雖說面上還像往常那麼融洽,可到底還是漸漸疏遠,彼此見了面也有些無話可說,今日若不是跟着朱翊鈞出來,只怕張居正也不會出現在這裡。這不,眼下高拱見了他就沒好臉色,已經踱開腳步,到另一頭去和陳以勤說話了。

又話了會兒家常,天色不早,趙吉過來小聲提醒該出發了。

趙肅上馬,朝諸人拱了拱手,沒再說話,千言萬語已在這一禮之間。

須臾揚起鞭,輕輕一踢馬腹,頭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飛起的塵土之中。

朱翊鈞怔怔瞧着那逐漸模糊的背影,咬了咬脣,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