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城破1
徐知訓一邊在馬上喊城,一邊不時用眼角餘光看着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王自生,正想着如何才能找個由頭結束喊話,離開這危險的地方。他也清楚這隊騎兵表面上是保護自己,其實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監視自己,自己是歸降之人,身處尷尬之地,行止若稍有差池,便是殺身之禍,所以徐知訓明知自己身在城下箭矢所及之處,還強忍着心中的害怕大聲喊話,只能指望城頭守兵顧忌自己的身份,不敢開弓放箭了。徐知訓心中正懷着鬼祟心思,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弦響,剛剛下意識的將身子向下一伏,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便被坐騎帶倒在地,右腿一陣劇痛,卻是坐騎中箭倒地,將他的右腿壓住了。
“快!護住徐相公!”本來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王自生見徐知訓坐騎中箭,一邊厲聲呼喊,一邊打馬上前,用自己和坐騎護住了正竭力從坐騎下抽出受傷的右腿的徐知訓,其餘的騎兵們有的下馬幫助徐知訓脫困,有的持盾護住王自生和徐知訓,還有的張弓對城頭放箭,掩護衆人撤退。忙亂了好一會兒,衆人才護着右腿受傷驚魂未定的徐知訓離開了城下的危險區域,只留下一具死馬。
“該死,竟然只射中馬!”徐溫怒罵了一聲,將手中彎弓猛的摔在地上,厲聲喝道:“快開城追擊,莫要放走了這孽畜!”可是城頭上的將佐們面面相覷,沒有一人去執行徐溫的命令,一時間廣陵北門城樓上形成了奇妙的氣氛。
徐知誥看了看兩旁的將佐們,心中不由得暗歎了一聲,上前扶住徐溫,低聲道:“義父,城外情形不明,若是貿然開城只怕爲鎮海賊軍所乘,還是持重爲上!”
徐溫聞言,看了看城頭上的將佐,怒火漸漸褪去的他也感覺到了城頭上的微妙氣氛,知道此時開城追擊並非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不由得暗歎了一聲,一股到了末路的悲涼感充滿了他的軀體,不由得下意識的靠住了義子的手臂,低聲道:“我有點累,先回府中休息吧,城上的事情你就多費些心思,這個時候!”說到這裡,徐溫搖了搖頭,一時間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只得轉身下城去了。
“孩兒恭送義父回府!這裡的事情請義父放心!”徐知誥趕緊躬身行禮,在他的眼裡,徐溫往日挺拔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僂了,看到這般情景,他心中不由得一酸。
徐溫回到府中,便覺得神思睏乏,只得回到屋中安寢。可不知爲何,徐溫雖然十分睏倦,可不知什麼原因,偏偏就是無法入睡,只能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在榻上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外間的傳來一陣巨響,便好似雷鳴一般。徐溫本就入睡不深,立即被驚醒了,一骨碌便從榻上翻身坐起,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看,只見遠處已是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呈一種血紅色,便如同無間地獄來,此時一陣大風由南邊吹來,帶來一陣陣喊殺聲!
“來人!南邊怎麼回事了!”徐溫厲聲喝道,此時的他聲音也禁不住帶了一絲驚惶。可徐溫呼喊了好幾聲,卻沒有一人應答,徐溫只得回身從牆上取了佩刀,披衣推門出去看看究竟。
徐溫出得院來,只見外間已是亂作一團,僕役奴婢們個個神情張惶,在院中奔來走去,沒頭蒼蠅一般,有些年輕些的婢女還用煤灰弄髒了顏面,換做男裝打扮,一副大難即將臨頭的模樣。徐溫趕緊喚來爲首的詢問。那人小心作答道:聽說南門已被鎮海賊攻破,賊軍入城後四處縱火劫掠,城中已然大亂,如此云云。
徐溫聞言大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不過一夜工夫,情況居然敗壞到如斯境地,他唯恐是那僕役不曉事情,隨口胡言,趕忙往後院趕去。原來徐溫後宅有一座假山,在假山上還有一座小亭,地勢頗高,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個廣陵城。待到徐溫氣喘吁吁的上得那小亭,向城南望去,果然靠近城南的數個坊裡已是火光四起,藉着火光依稀可以看見南門城樓上昔日的大旗早已不再,顯然那僕役所言非虛,廣陵南門已經落入鎮海軍之手。徐溫稍一思索便將事情原委推理出來,定然是呂方從徐知訓口中得知廣陵南門因爲城外是沼澤地的原因,城牆較爲低矮,便先讓徐知訓在北門喊城,以吸引守軍的注意力,同時派出精兵,填平城南的沼澤地,然後突然發起猛攻,果然一舉攻破了廣陵城。想到這裡,徐溫不禁心中有如刀絞一般,這些日子來他養傷的時候也曾想過兵敗之後自己會是如何下場,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背後插上致命一刀的不是別人,卻是和自己有骨肉至親的嫡子徐知訓。
徐溫正在那小亭中痛心,此時外間卻衝進來一個青衣老者,遠遠看到徐溫便忙不迭喊道:“郎君,你怎麼還在這裡,快快下來,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徐溫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自己的老僕徐宇,這徐宇是徐溫老夫時的老僕,在徐家已經三代,其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徐溫正要說話,那徐宇已經上得假山,急道:“郎君,鎮海賊已經入城,諸軍皆不戰而潰,快些和夫人喬裝打扮了,想辦法逃出一條生路去,莫要再耽擱了。”
可此時的徐溫卻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全然不像平日裡那般精明能幹,彷彿親子背叛的沉重打擊已經徹底將他打垮了,對於徐宇的催促,他的反應十分遲鈍。徐宇見狀,只得連拉帶拽的將主人扯到院外,和徐妻都變易了裝束,收拾了些細軟,由六七個親信護送着出了徐府後門,想要混出城去、
衆人出得府來,只見城中已是沸反盈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席捲而來,呼爹喊娘之聲不絕於耳,雖然徐溫護衛拔刀砍翻了數人,想要衝出一條路來。可他們幾人的力量在這洶涌的人浪之中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過半盞茶功夫,徐溫一行人便被衝散開來,和徐溫在一起的除了他妻子和徐宇以外,便只有那貼身老僕徐宇了。三人此時被人羣裹挾了,便如同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般,絲毫不得自主,只得聽天由命的亂跑。此時徐溫在人叢中不由得懊悔萬分,自己大病初癒,身體疲軟無力,想要從亂民中逃出一條生路可能性微乎其微,與其象這般被亂民裹挾來去,最後也不知死在什麼人手裡,還不如留在徐府之中拼死一戰,雖然是困獸猶鬥,但也遠遠勝過這般模樣。
徐溫被這般裹挾着跑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身邊的人羣終於漸漸稀少了,三人這才尋了個空子脫身出來,找了個隱僻的小巷鑽進去坐下休息。此時徐溫早已精疲力竭,也顧不得地上乾淨與否,便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喘氣起來。徐宇扶持徐妻坐下後,方纔自己坐下休息。徐溫自從受傷之後,臥牀已經月餘,今日這般狂奔之後,猛的坐下,便覺得呼吸急促,胸口好像就要炸開了,兩腿已經沒有知覺,便好似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的腿上肌肉無比痠痛。徐溫知道若是不起來活動一下,這般長坐下去,對身子並無好處,便扶着牆根強站起來,抖動手足,放鬆過於緊張的肌肉,同時打量四周情況,看看自己如今身處何處。
徐溫這一打量,才發現自己一行人衝進來的這巷子裡除了一座府邸並無其他住戶,從形制規模上看,倒是不小,看樣子倒是官宦人家所居,自己三人方纔正是坐在門廊的臺階條石之上。只是這門廊中蛛網橫結,滿地灰塵,門上那一對獸口門環也生滿了銅鏽,顯然已經破敗了許久的模樣,徐溫看着頗爲眼熟,好似自己以前曾經來過的樣子,只是一時間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何人府邸。
徐溫正在那裡撓頭苦想,一旁的徐宇也站起身來,走到主人身旁低聲問道:“郎君,如今當往何處去?是投知誥公子還是易裝出城?總得想個周全吧!”
徐溫正苦苦思量,老僕話語中的那個“周”字卻好似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驚醒了夢中之人。
“這不就是周隱的宅院嗎?”徐溫驚道,他下意識的連退了兩步,一腳踏了個空,若非徐宇伸手扶住,險些摔了個踉蹌。原來當年楊行密生前病重,身爲淮南節度判官的周隱認爲其子楊渥性格驕奢,並非保家之人,反對楊行密將淮南節度使之位傳給其子楊渥,主張讓廬州刺史劉威繼承大位。而身爲楊行密心腹的徐溫則暗中派嚴可求趕往宣州,招當時身爲宣州觀察使的楊渥領兵入廣陵,繼承大位。楊渥繼位後不久便尋機報復周隱,將其族滅。衆人都以爲此宅院不吉,所以雖然沒入官府,但卻沒人願意買下自己住,才空置在這裡。如此這般說來,周隱之死雖非徐溫直接動的手,但“伯仁之譏”徐溫卻是跑不了的。今日徐溫窮途末路,想要易裝逃出城去,卻鬼使神差的跑到了這周隱廢宅門前,若說並非冥冥間的定數,只是碰巧,連徐溫自己都不信。
一旁的徐妻看到徐溫突然間臉色蒼白,一對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緊閉的府門,好似看到了什麼恐怖之極的事情,只得小心翼翼的伸手在徐溫肩上輕拍道:“郎君,這巷子裡陰森森的,不是久留之地,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誰!”徐妻這輕輕一拍,卻激得徐溫跳開好遠,拔刀在手,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只見他雙眼目光怪異,不像是看着徐妻,倒好像是盯着徐妻身後的什麼東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