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十分古樸的樓子,灰瓦朱顏,淡淡的散發着她的高雅氣質,只是那一一
排排紅豔豔的燈籠,卻讓這座樓子添了幾分紅塵俗氣的意味來,猶如一個清新脫俗的
絕代佳人,臉上卻要抹着厚厚的胭脂水粉一般。這裡是煙雨樓,京都最有名的青樓。
墨色深濃,天上的繁星不知何時已經隱去,只剩下東方那一顆明亮的星辰,掛的
很低,在這個時候,卻還有人沒睡,一身白衣,一管長笛,坐在欄杆上,一陣婉轉悲
切的簫聲響起,在這黎明前的夜裡,顯得有些涼。
“煙雨樓裡賞雨煙,悽風閣中聽風悽。仇情恨意莫相忘,碧落黃泉喜相逢。你又
想着了?”
朱漆柱子之間的走廊上,款款走出一個輕裝淡羅衫的女子,赫然便是這煙雨樓的
老鴇蘇娘,只是現在的蘇娘卻和平時那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完全不一樣,略施淡彩,
眉眼間透出一股子淡淡的憂愁,白皙的臉蛋泛着些許紅暈,不知是被那一排大紅燈籠
映的,還是羞的……又或者是被氣的。
“雨煙,委屈你了……”
那男子回過頭來,卻見他帶着一個銀色半露面具,卻也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只是
那一雙眸子,卻是冷的發狠,恨得發冷!
“唉……”
蘇娘輕嘆了一聲,悠悠的說道:“能爲你做些事,委屈點又算得了什麼呢……只
是你……”蘇娘話說一般便停了下來,眸子中閃出一絲不忍心。
“雨煙有話就說罷……”
蘇娘搖了搖頭,輕輕一笑“沒什麼……不管你如何做,我隨着你便是了……”
“雨煙……”
那銀面男子嚴重的冰冷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柔情,一絲愧疚,一絲憐意
,一絲心疼。那男子一手握住蘇孃的手一手撫住蘇孃的臉,澀聲說道“我其實不值得
你這樣付出……”
蘇娘連忙伸手輕輕擋住那銀面男子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別說什麼值不值
得,我不懂,正如你不懂值不值得一樣……”
“雨煙……”
那男子一把摟住蘇娘,緊緊的環住她那倩腰,只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一般,這
個女子跟了自己十年,從一個良家女子,甘願淪落煙塵,從一個清倌人變成煙雨樓的
老鴇,爲自己搭理着這個暗哨,十來年無怨無悔。只是像自己種人,根本沒有什麼未
來可言,自己又有什麼資本可以給他承諾呢?
他不是沒想過放下仇恨,任先生也告訴了自己父親的意思“你不信齊,你信佟,
齊家的仇恨與你無關,不要念仇了……”可是自己因爲這個國家而家破人亡,四處流
蕩,自己又怎麼能那麼輕易的放下仇恨呢?
不!不報大仇,誓不罷休!!!
這男子便是天國前任兵部尚書佟皓博走脫的兒子佟念仇,佟皓博自盡後,卞之儒
派人圍着京都搜尋了八百里,但卻連佟念仇的影子都沒摸到,只是沒想到他現在卻依
舊躲在京都,而且還是躲在京都最有名的青樓煙雨樓中。
“他走了嗎”
佟念仇放開了蘇娘,眼裡恨色一閃,冷聲說道:“好好等着,他施加在你身上的
凌辱,我會加倍奉還!”
“剛剛走了,只是……”
蘇娘有些憂心的說道:“他知道你和朱翔有交易,很不高興……”
“嗯,我聽到了”
佟念仇冷笑了一聲,狠聲說道:“腳踏兩條船嗎?就算落水也要拉着他們兩個一
起!”
蘇娘臉色一紅,接着便是一片煞白,一滴清淚倏然滑落,蘇娘輕輕的別過頭去,
澀聲道:“雨煙會陪着你的……”
東方的那顆啓明星已經落下,整個天幕中再無一絲光亮,東城驛站外一百里的陽
華驛站此時還是一片安靜,昏黃的燈光懶懶洋洋的灑在走廊上。
“——噠噠——噠噠——”
幾聲輕微的響聲突然在這靜夜中響起,江懷安猛地睜開眼睛,倏的從牀上坐起來
,將身邊的夫人推醒,李氏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見江懷
安坐在牀上,正要問話,江
懷安伸手捂住李氏的嘴巴,伏在她耳邊說道:“馬上帶着年兒走,回京都,去秦嶺山
莊,就說是易天笑故人!”
江懷安讀書期間喜俠客,經常佩劍遊學,武功雖然不算太好,但也不是尋常人能
近的了身的,爲官十幾年,江懷安仍然每天堅持練劍,加上閱歷豐富,自然是聽出了
之前那輕微的響聲乃是瓦片被踩動的聲音。自己京都得罪的人太多,所以他才如此急
切的辭官還鄉,就是想撇開這些恩怨,沒想到那些人卻依舊不肯放過自己,只怕這次
卻是連累了兄長了。
江懷安正想着如何通知吳均,這時隔壁吳均的房間裡面傳來了幾聲輕輕的敲打之
聲,如果不注意,根本不能發現,但江懷安卻會心一笑,用手指輕輕的在牆上有節奏
的敲打。
這是江懷安與吳均之間的一些小玩意,聲音的長短急促代表着不同的意思,本來
是他們閒來無事鬧着玩的,沒想到此時卻派上了用場。原來吳均也發現了不妥,便立
馬想到了有人盯上了他們,於是安排了和江懷安相同的事情後,便通知江懷安,問詢
如何應對。
李氏也是名門大家,和江懷安一直相敬如賓,恩愛非常,自是早已與江懷安心意
想通,見江懷安說的如此鄭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趕忙起身,抱起躺在牀上還只有
六歲的江年,隨便收拾了點東西,緊張的站在江懷安身邊,眼裡滿是惶恐,雙手緊緊
的摟住了這個還只有六歲的獨子江年。
江懷安衝着李氏微微一笑以示安慰,突然門縫間伸進了一根小管子,一股淡淡的
白煙輕輕的飄進來,江懷安在牆上輕叩三下提醒吳均小心提防,吳均也回了兩下讓江
懷安放心。
迷煙還在繼續被吹進房間,江懷安提起長劍輕步走到門邊,猛地長劍出鞘一劍刺
出門外,一聲悶響,長劍扎進了一個黑衣人身體裡,緊接着門上的白色紗窗被一股鮮
紅的液體染透,江懷安倏的抽出長劍,只聽見門外噗通一聲。
吳均也聽到了江懷安這邊的響動,兩人同時拉開房門,看着院子裡站着的一拍斜
舉長刀的黑衣刺客,江懷安看着吳均笑道:“好大的排場啊,竟然爲了我們兩個老家
夥而出動這麼多人。”
“哈哈,是啊,不慎榮幸!沒想到今日還能與弟並肩殺敵,年老之際還能有這種
熱血之事,也不枉!不枉!”
江懷安知道自己這位兄長今日已經抱着必死的決心,心中悲切,如果不是自己,
他或許不會有今日之禍,但是江懷安卻沒有表達歉意,他知道吳均的心意,說了,反
而會讓兄長心生難過,有些話不須說,有些話毋須說,彼此情意,早就超越了生死!
同生共死,也沒有違背當初許下的誓言!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江懷安和吳均相視一眼,同時緩緩的舉起手中的長劍,靜靜的指着那一排黑衣刺
客!
“江先生,吳先生,請!”
江李氏抱着江年惶然的跑到吳白氏身邊,有些驚慌“嫂子,我們怎麼辦?”
吳白氏抱着她與吳均的兒子吳恨,擔憂的看着院子中的兩個男人,咬了咬牙“我
們走!”
“嫂子……”李氏一聽白氏說走,急的哭了出來“不能啊……”
白氏雙目一瞪,死死的盯着李氏低聲狠狠的罵道:“我們在這裡除了讓他們兄弟
分心還能做甚麼!不要忘了,我們懷裡是他們兄弟唯一的血脈!走!”
李氏雖然是名門閨秀,但被這陣勢一嚇便也失了分寸,好在吳均的妻子白氏乃是
將門之後,白氏之父白慕南乃是一郡府總兵。白氏自小舞刀弄槍,嫁給吳均後亦是經
常和吳均相互演練,乃是一巾幗女子,雖然心裡擔憂,但卻還沒有失了分寸。
江懷安眼睛掃過走廊,見妻子與大嫂匆忙逃走,心裡稍安,和吳均打了個眼色,
吳均會意,兩人同時發作揮劍衝向那一排黑衣刺客,爲兩個女人爭取逃走的時間。
黎明前的那一刻,是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時候,李氏和白氏抱着兩個小孩在樹林
中沒命的奔逃,江懷安臨行前便囑咐了李氏去秦嶺山莊,而吳均囑咐白氏的同樣是秦
嶺山莊,雖然他們和秦鍾秦文等人相交不深,但卻把希望放在易天笑身上,這個世界
上,除了皇上,便只有秦家能夠保住妻兒了,秦家總不會見死不救的,即便是看在易
天笑面子上!
李氏出生書香之家,身子瘦弱,哪裡經得住這樣的消耗,早已經累的臉色蒼白,
速度也越來越慢了。“大嫂……我跑不動了”李氏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說道:“請大
嫂帶着年兒逃吧,我會拖累你們的……”
白氏回頭狠狠的瞪着李氏喝到:“跑不動也要跑!快走!”一把拖住李氏的手臂
,正要繼續逃命,卻猛地愣住了,再也忍耐不住,眼裡的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一般,
簌簌落下。
李氏回頭看去,驚得差點栽倒,陽華驛站一片通亮,火光將天都燒紅的半邊。
“老爺……懷安……懷安……懷安啊……”
李氏癡癡喃喃的喊着江懷安的名字,眼裡卻沒有淚水落下,也不知道哭泣,只是
一遍一遍喊着江懷安的名字,猶如失心。
白氏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狠心的把頭別過去,眼裡一片堅毅之色,拉着李氏繼
續跑,李氏如同一具木偶一般,任憑白氏拉着,面無表情的跑着,嘴裡還是在喊着江
懷安的名字。
東城驛站。
江懷安和吳均長劍撐地,相互攙扶着,嘴角泛着微笑,靜靜站在一起,鮮血從他
們的胸口腹部流出,染紅了他們身邊的青石地面,順着青石磚的縫隙,沒入泥中。
當時江懷安見妻兒嫂侄逃走,爲了掩護他們便主動出擊,一番苦戰下來卻哪裡是
刺客們的對手,江懷安揮劍彈開一名黑衣人的長刀,猛地見一把長刀朝吳均胸口刺來
,而吳均此時早就顧此失彼,哪裡還能躲得開這一刀!江懷安大驚,也顧不得多想,
⊙ т tκa n⊙ c○ 倏的衝出去,擋在了吳均的身前。
“噗——”
江懷安一口鮮血噴出,身體險些摔倒,吳均大驚,連忙扶住江懷安失聲道:“懷
安賢弟——”
突然吳均只覺得後腰一痛,心中一陣恍然,喉間一甜,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去,
鮮血順着江懷安的後腦勺緩緩的流到江懷安的脖子流到他的後背,將那件灰色的袍子
染成一片黑色。江懷安緩緩的轉過身來,低頭看去,只見吳均的小腹露出一截刀尖,
鮮血像家鄉那眼小小的泉眼一般,緩緩的噴着鮮紅的液體。
吳均朝江懷安看去,江懷安胸口已經被鮮血浸透,吳均灑然一笑:“懷安賢弟…
…來世……咳咳……”吳均咳嗽了兩聲,嘴裡再次咳出一口鮮血,江懷安微笑的說道
:“兄長……來世再見……弟……仍名懷安……”
吳均艱難的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臉上浮起笑容,艱難的說道:“兄長……仍名
均……”
兩人相視一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首領,逃出兩個,要不要追?”
“不追!”一個黑衣沉聲說道:“江懷安是個好官,殺他,已經是不仁不義!給
他留條血脈,雖然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德行可言,但是這次,是我們負了他們……”
“可是……”
那名黑衣人有些遲疑的說道:“閣主知道了怎麼辦?”
“我來擔着便是了!”
那人不再說話,退到了一邊,那首領拉開了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白淨而滄
桑的臉,走到江懷安和吳均身邊,將長刀背在身後,躬身行禮。
其他刺客也都將長刀背在身後,同時朝江懷安和吳均兩人行禮,這是殺手的禮節
,對對手的敬意便是將長刀背在身後,鞠躬行禮,殺手的敬意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
東西,但是江懷安和吳均得到了……當之無愧……
火!
在陽華驛站的上空燃起,燒紅了整片天空,鮮血一樣的紅……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