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躺在牀上,聽着楚江平的笛聲,無奈的笑了一聲。這樣的曲子已經對她失去了催眠的作用,難道他不知道麼?五年了,只要夜晚自己被噩夢嚇醒,總會出現這樣的笛聲,她知道,定然是他想讓她好好的睡上一覺,可是現在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作用了。
他的那把笛子,據說是歆兒送給他的唯一的禮物,他平時總是帶在身上,從來不讓人碰,也從來不會輕易的拿出來,只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吹上一曲,曲子中隱藏着無盡的相思。既然那麼愛,爲什麼還要放手呢?十三娘躺在牀上,這個問題她想了將近五年了,卻一直都想不通。
閉上眼,八年前發生的一切還都歷歷在目,心也跟着不停地疼,不斷的流血。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侍女雲兒急匆匆的來到她的宮殿,將還在夢中的她喚醒:“娘娘,娘娘,聽說,大將軍通敵賣國,上官府已經被皇上派兵包圍了。這次,皇上說,定斬不饒!”她仍舊還在睡夢中,聽到這些話突然間就清醒了。
通敵賣國?!這是多大的罪名,如果真的坐實的話,那麼他們上官家會是誅九族的!她愣愣的看着雲兒,她該怎麼辦呢?可是她不相信爹爹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且不說他跟先皇的交情,就是爲了這個國家,也絕對不會通敵賣國的!顯然這是有人誣陷,可是皇上正在氣頭上,怎麼辦?
“雲兒,皇上在哪?我要去見他!”只要能見到皇上,她就能讓皇上徹查這件事情。皇上剛剛穩固了朝廷的各方勢力,卻突然間出了這個事情,他必然會給大家一個震懾,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拿着上官家開刀?
“皇上有令,誰也不見,便是太后也被皇上擋下未見,何況是娘娘你呢!如果娘娘你有心,就趕緊將夫人救出來吧!”雲兒低低的說道。
她知道,雲兒是孃親的貼身丫鬟,所以對孃親的感情已經超過了一般的主僕之情。她們情同姐妹,這麼晚探聽來這樣的消息怕是也爲了她的孃親吧?可是現在她能怎麼做?她現在連這座宮殿都無法出去,還能做什麼呢?
她和雲兒就那樣相守着,聽着外面的雷雨交加,一直捱到了天明。十三娘草草的梳洗打扮一番之後,準備去見皇上。她已經想好了,不管如何,她也要見到皇上,讓他無論如何都喲重新徹查這個案子。不管如何的鐵證如山,她都不相信她的父親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人還沒能走出這個宮殿,一道聖旨已然出現在了十三孃的面前。宣旨的是小英子,那個自小跟着皇上長大的人。他有些爲難的看着尚且年幼的十三娘,一字一句的將聖旨通讀出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國大將軍上官遠征通敵賣國於三日後問斬,上官家的男丁在五日後問斬,女眷不管老幼全部沒入官妓,因其女已是燕國皇后,故而免去一死,留在宮中,但是自此之後不得出宮半步,欽此。”
聖旨宣讀完畢,十三娘早就已經昏倒在地。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的對她?他應該知道,如果沒有了父母,她在這個世上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他竟然不查不問,就這樣要了父母的性命!官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即便她現在這麼小都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清高如她母親一般的人兒怎麼可能會去那個地方?那等於是逼死她的母親啊!
小英子看着倒在地上面色慘白的人兒,低低哀嘆一聲,將聖旨交給了一旁的雲兒:“雲嬤嬤,替皇后娘娘接下這道聖旨吧!這次真的是人證物證俱全,鐵證如山,而且,上官將軍他已經全部認罪了。對了,上官夫人已經被楊丞相接回丞相府了,讓皇后娘娘節哀吧!”說完,帶着宣旨的人轉身走出了這座華麗的宮殿。
等十三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時分,她顧不得用午膳,趕緊自牀上爬起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妝容,朝着御書房走去。她必須在這三天給父親爭取一個平凡的機會,要不然,上官家大大小小二百來口人恐怕都沒有活口了。
在書房門口,小英子將她攔下來:“皇后娘娘,你不能進去,皇上說了,不想見任何人。”她失望的站在門口,呆呆的問了一聲:“我也不見麼?”小英子看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她實在是無路可走了,爲了她最親最近的人,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皇上,求你重新徹查臣妾父親的案子,他是冤枉的!”一聲一聲,如杜鵑啼血猿哀鳴,可是卻換來書房的大門緊閉,連個聲音都沒有。
她從紅日高懸的中午,一直跪到晚上,滴水未進。皇上從屋中出來,只看了她一眼,冷冷的說:“回去吧!”她用力搖了搖頭,淚眼朦朧的看着他:“皇上,請重新徹查上官將軍的案子,他是被冤枉的!”皇上想伸出手去將她拉起來,她只是不停地叩頭,嘴中喃喃的說着要求皇上重新徹查的事情。他衣袖一掃:“回去吧,這些事情不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該管的。”
“我不回去,請皇上重新徹查!”她堅定而執着。皇上狠狠的甩了一下衣袖,轉身離開,離開之前只說了一句話:“願意跪着就跪着吧!不過,三日後上官遠征就要被問斬,到時候,怕是你趕不上送他最後一程。”冷冷的聲音隨着他的遠去而漸漸的遠了。
她就那樣跪在他的書房前,雖然他從書房走了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但是她依舊那樣跪着,她知道他看得見。雲兒給她送來一件披風,想將她勸回宮去,最後還是無功而返,只好跟她一同跪在書房前,希望皇上能改變旨意。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因爲嚴重的脫水昏迷過去,也沒能見到皇上。她在牀上整整昏迷了三天,直到她醒來的時候,身體依然很虛弱,而且發了高燒,燒仍舊沒退。醒來的時候,雲兒告訴她,再過半個時辰就是上官家一百零六口的男子被抄斬的時候。她再也顧不上身體的虛弱,顧不上她的高燒,急忙遣了人給她安排車駕,朝着午門而去。
皇上一身的明黃,就端坐在那裡,她已經沒有心思看他的表情了。她的眼中只剩下刀口下的那一百多口的人。一排又一排,就那樣站在了太陽底下。爺爺披散着頭髮,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格外的刺眼。他的旁邊依次站着大伯,二伯,三伯和五叔,剩下的人,依次跪在他們的後面。
她急急忙忙下了車駕,便朝着人羣奔跑過去,口中不斷地喊着:“皇上,你不可以這樣,他們是被冤枉的。”聲音出口,皇上那冷冷的聲音也已經響起在太陽底下卻讓人有些發冷:“斬!”一個字,沒有任何的溫度,讓她不禁呆在了原地。他竟然這般的狠心麼?那個站在桃花樹下說要娶她的男子,竟然這麼狠心的對她!竟然就一個字,便要了這麼多人的性命。
刀起人頭落下。她只看見漫天的血雨紛飛。說也奇怪,就在他們人頭落地的時候,突然間颳起了狂風,天也跟着陰沉下來,瓢潑的雨便在瞬間落了下來。她就那樣呆呆的站在原地,滿眼中全是紅色的血,噴薄而出,一遍又一遍。
她雖然貴爲皇后又能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看着自己的親人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她以爲她會瘋掉的,但是沒有,上天真是殘忍,竟然讓她苟活着。
她的爺爺竟然還在那裡跪着,一動不動的跪着,猶如身前一般。雖然他從來沒有疼過她,但畢竟是她的爺爺,是他的親人,她緩慢的朝着爺爺的屍體走了過去,將他的頭顱抱在懷中,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爺爺的臉,其實不用她擦拭,他爺爺的臉已經被雨沖刷的很乾淨了。她一遍一遍的擦着,她知道,她的爺爺是愛乾淨的,不管什麼情況之下,頭髮總是綰的一絲不苟,衣服上從來都沒有褶皺,可是他卻這樣走了,滿身的血污,衣服也已經破破爛爛了。
“爺爺,等晴兒幫你擦乾淨再走。晴兒真是沒用,怎麼就擦不乾淨呢?爺爺,爺爺……”一聲一聲,她輕輕的將小臉貼上了那個頭顱,小心翼翼,猶如抱着珍寶一般。“爺爺,你等着,等着晴兒給你擦乾淨再走。爺爺……”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眼淚,只是大雨不停的下,她的眼中卻仍舊是滿眼的血污。於是她不停地用手去擦她爺爺的臉,一遍又一遍。
血跡已經被雨水沖刷的乾乾淨淨,而刑場上的人除了她以外在沒有了人。遠處避雨的地方,皇上在高臺上冷冷的看着她,吩咐小英子將她弄回宮去。小英子看着那樣失魂落魄的人兒,不由得心中一疼:“皇后娘娘,你還是回宮去吧。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他打着一把油紙傘,遮住了她頭頂的一片天,也遮住了大雨。而她就那樣靜靜的坐在那裡,抱着那個頭顱,不停地喃喃的說着:“爺爺……”她知道,從小爺爺就不曾喜歡過她,因爲她是楊雪姬的女兒,所以他正眼都不曾看她,可是他畢竟是自己的骨血至親,而那個人怎麼可以那麼殘忍,就那樣一個字,結束了這麼多人的性命?
上官老爺依然睜着眼睛,死死的看着這個世界。她小心的將他的眼睛閉上,他卻仍舊睜開。“爺爺,你們是被冤枉的對不對?等晴兒長大了,晴兒定然爲你們報仇!你就安息吧!”她什麼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了這些。
“皇后娘娘……”小英子再次的催促她。她已經昏迷了三天,剛剛醒了過來,怎麼能經受這麼大的雨呢?看着她仍舊不動,小英子只好叫來了幾個禁衛軍,將她拖走,送回了皇宮。
後來,雲兒告訴她,上官遠征,也就是她的父親在她昏迷後的第二天便被斬首示衆了,楊雪姬在皇上下達聖旨之前便被楊丞相接回了相府,可是她卻在上官遠征被斬首的同一刻,在丞相府中上吊自盡了。楊雪姬是被楊丞相逼迫着硬是在休書上摁了手印,被帶回相府的。“可是小姐說了,她生是上官遠征的人,死是上官遠征的鬼,她說,她和將軍說過,生當同衾,死亦同穴,所以她追隨着將軍去了。”
當她聽到這些的時候,眼中早就已經沒有了淚水,反倒是笑了,像極了在風中搖曳的曼珠沙華。雲兒就那樣看着歡笑的她,知道她心中的痛處,任由她去了。
“雲嬤嬤,將我的琴給我搬來,我想彈首曲子。”她突然間看見了她的孃親在玉蘭樹下,素指纖纖,撥弄着那把七絃琴,而爹爹則是碧玉的笛子相和。他們應該在一起呢吧?!這次怕是真的如了他們的願,可以並肩看庭前花開花落,再也不會分開了。
可是,爹爹,孃親,晴兒怎麼辦?你們要晴兒怎麼辦?
滿眼滿眼的血,滿眼滿眼的紅……
曲子彈出來的時候,竟是一曲《梅花三弄》。爹爹,孃親,女兒不孝,竟是誰都沒有救下;女兒不孝,竟連你們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女兒不孝,自六歲離開你們便不曾承歡膝下,如今竟已是陰陽兩隔!女兒,不孝,是大大的不孝!!
淚水在琴聲中不停的滴落,一點一點,打在琴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最後竟然變成了血紅色。雲兒在旁邊看的心驚,只得吩咐了宮中的小宮女趕緊去請來御醫,只是誰都無法勸動她,直到她將一曲梅花三弄彈完,才暈厥過去,被雲兒抱上了鳳榻,御醫才草草的給她檢查了一下。
這些事情,每天都會進入夢中,現在的她已經習慣了。所以晚上她從來都不曾早早的睡下,她怕那樣的夢境,很怕很怕。滿眼的血污,滿眼的紅,她就被困在那片混沌之中,怎麼也走不出去。
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楚江平纔將玉笛收了起來,將她的被子好好的掖了掖,搖了搖頭,帶着一絲笑容離開了她的閨房。從救她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這個女子,肯定不是一般的女子,只是等她醒來的時候卻什麼都不願說,只是說被仇家傷害如此。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動了心,教她武功,教她琴棋書畫,讓她可以成爲他的人,同樣也能去找仇人報仇,只是現在他竟然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