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第二日一早,四老爺就直奔四太太房裡,把丫頭們全趕了出去,然後劈頭蓋臉的一通話砸下來,直說要把宜銨和宜菲記到她名下,說他後日便會安排族長進行一應事體,又嚴令她不許告訴老太太和五房那邊,說完也不管四太太答允與否,便徑自走了。

四太太僵在那裡,足足呆愣了半日,方纔想明白四老爺說的那些話是個什麼意思,頓時就開始失聲痛哭起來。她房裡的丫鬟們早見慣了她三不五時的就淌眼抹淚,只當是四老爺又給了她氣受,早不當一回事兒了。後來見她飯也不吃,仍是不住的哭,比起往日的哭法又厲害許多,這纔有些慌了,忙差了一個小丫頭悄悄的往煦暉堂去請大小姐宜芝過來。

一時宜芝過來了,禮還未曾行完,便被四太太一把拉到身邊,命丫鬟們出去後便抱住她開始哭訴起來,開頭說的又是那些老話,“自我嫁過來,老爺就從沒給過我好臉,只成日惦記着我那點子嫁妝,隔三岔五的或要或偷的弄了去給那個姓柳的賤人使,把個姨娘打扮穿戴的倒比我這正頭太太還更光鮮體面。這倒也罷了,橫豎是我命不好,忍着些兒也就完了,可如今竟是越發不肯放過我,變着法子要欺到我頭上。”

宜芝早見慣了她這姨媽兼繼母絮叨半日也說不到話點子上,只得耐着性子問道:“今日又是出了什麼事,讓母親哭成這樣?”

“大早上的,老爺突然進來張口就說要把那賤人生的一對兒女記到我名下,以後就算作是四房的嫡子嫡女。這要真把他兄妹兩個記到我名下,等我死了,我那些嫁妝便全歸了他們了,我多一半的嫁妝都已被他們娘弄過去了,就剩下這點子養老的棺材本他們還不放過,嗚嗚……”

宜芝一聽就知道這必是柳姨娘眼氣身爲嫡女可得的公中那一萬兩銀子嫁妝,且身份體面尊貴了,無論是將來說親還是襲爵都有許多便宜之處,倒也不是就看上了四太太那麼點子嫁妝。便問她繼母道:“那母親的意思呢,是答允還是不答允?”

“我自然是不答允了!他兄妹倆自小又沒有養在我身邊,侍奉我如母,雖只是個庶出,就仗着他們生母得寵,從來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除了每日晨起請安是再不到我這正房來的,便是這晨昏定省也時常找了個藉口不肯過來。我略說上兩句,老爺便衝我吹鬍子瞪眼的發脾氣,若是再把他兩個變成嫡子,這院子裡可還有我的活路?”

“更何況,當日若不是那個壞小子受了他孃的調唆故意衝撞了我,把我絆倒在地,害我一個已成形的哥兒硬是給掉了。我說了他幾句,他反誣賴我說是我眼見就要生個嫡子出來,看他這個庶長子刺眼,想要害了他,真是冤枉死我了。偏老爺還拿他的話當真,不說可憐我掉了兒子,反倒說我不慈壞心眼,以後再不到我的屋子裡來。只可憐我又是落胎又是着了委屈氣怒,把個身子也敗壞掉了,又討了老爺的嫌,這麼些年竟再沒有過身孕。”

“銨哥兒那混小子,他害了我的兒子,如今倒想讓我認他做兒子,好得個嫡出的名份,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這起黑心爛肺的下作胚子如願!好孩子,母親少不得又要再煩你一回,你去跟老太太說說,這等大事無論如何總得老太太給我做主纔是!”

宜芝想了一想,搖頭道:“還請母親恕罪,我是不會去跟祖母說的。”

四太太一見連宜芝都不肯幫她,頓時急了,“好孩子,你便不看在我是你繼母的名份上,好歹我也是你親孃的妹子,是你的親姨娘,這般要緊的關口上,你如何能撇下我不顧呢?可是你覺得在你這門親事上,母親沒攔着你父親,還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訴了他,所以心裡埋怨我嗎?”

宜芝氣得忙道:“我可是那等不分青紅皁白的糊塗人,又何曾埋怨過母親?老爺的爲人行事我這個做女兒的再沒有不知是個什麼樣子的,最是個牛心孤拐,不顧我們死活的,這哪裡能怪得到母親頭上。再者我也並不是要撇下母親不顧,只是母親也想想,祖母前幾日才被老爺氣得大病了一場,現今還在臥牀調養,那日太醫說了,祖母今後是再不能動氣的,若是我再去說了這記名之事,萬一又惹祖母動了氣,傷了身,豈不是罪過,又如何對得起祖母素日看顧我們之情?母親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四太太聽了,也知她說得有理,半日無言,只是扯着帕子哭道:“我也知道此時原是不該去煩老太太再操心的,可這府裡,我除了找你做個依靠,再求老太太替我做主,我又還能去求誰呢?”

宜芝拿了帕子替她擦淚道:“往日但凡母親有所需,我都是一一的應了,從沒不顧着母親的,只是母親還能靠着我多久?我最多再在這府裡呆上一年,終是要離了這裡的,那時母親再有了事又找誰來相商倚靠。便是求老太太替母親做主,老太太年事已高,也不能替母親做一輩子的主,母親是老爺明媒正娶,三書六禮娶進門的正室夫人,凡事總得自己立起來纔是!”

四太太嘟囔道:“你只說叫我立起來,可這女人出嫁從夫,老爺又是那麼個性子,只一心偏袒小妾庶子,從不給我半分體面,可又要我憑什麼去立得起來?遠的不說,只說眼前這事,老爺定要把那兩個孩子記到我名下,我又該如何對付?”

宜芝不緊不慢道:“他既要記到母親名下,便不能不得了母親點頭,只要母親拿定了主意,堅不鬆口,就是不答應此事,便是老爺也不能奈何你的。”

四太太想起早上四老爺丟下來的那一串言語,不由遲疑道:“瞧老爺早上那架勢,竟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意思呢,也打算瞞着太夫人,只是來知會我一聲,倒似這事已經十拿九穩了一般。”

宜芝又想了一回,道:“不管怎麼說,老爺既要辦成這件事,或是要母親在族長前親口答允把那兄妹倆記到名下,或是得寫一紙文書說明此事。無論哪一種,母親都不理他,看他還要如何再經辦下去?”

“那,若是他們也不理會我,自管把他二人的名字在族譜上改到我名下呢?”四太太仍有些不大放心。

宜芝聽了笑道:“母親放心,便是老爺想這樣做,族長伯公卻最是個謹慎的,他必不會由着老爺胡來的。這不是還有兩三日的功夫嗎,待我再想想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子。”一面又好言勸慰了她姨媽半日,方纔回去。

先到了煦暉堂正房,見她祖母正在閉目小憩,便又悄悄的退出來,回了西廂房,卻不進她的臥室歇着,反揭開採薇所居次間的門簾走進去,問道:“妹妹在做什麼呢?”

采薇正在臨窗的一張小書案上臨字,聽見她的聲音便回頭笑道:“我正習字呢,算起來我今年就沒幾天正經練過字,這會子正被杜嬤嬤逼着在這裡用功呢!”

待看清宜芝臉色,不由擱下筆起身問道:“姐姐可是有什麼煩難之事,怎得眼中滿是愁容?”

宜芝便先長嘆一聲,心知此事是定然瞞不住的,且她和采薇同住了這麼些天,知道這位妹妹是個聰敏靈慧的,言談間也每有些奇思妙想,且她身邊那位杜嬤嬤識見也是不凡,況她們口風又都極緊,不是那等愛傳人閒話的。便也不瞞着她二人,將那事一一講了出來,也是想要多一二個人幫她想些主意。

采薇聽完不免詫異道:“姐姐是知道的,先父在外任之前曾在京中任過大理寺卿,那是天下頭等審案子的地方,自然是極精律法的。他閒時曾和我們說過,說是本朝律法有定,不許如這等以庶爲嫡,‘凡諸立嫡違法者,徒一年。即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得立嫡以長,不以長者亦如之*。’何況若是嫡妻始終無子的話,最後那庶長子便可名正言順的以長立嫡,又何必這會子就急着要行這記名之事呢?”

“當日我爹爹還說,西秦時的家譜族譜之類只能官修,不得私人修記,想來也是爲了防人任意在家譜上修改編篡。畢竟家譜系關血脈代系傳承,若是記錯了,可是混淆宗族血脈的大事。如衍聖公一族,傳至第四十一代時曾就有門下家僕害死家主,偷改家譜篡位襲爵,且對正統一系子嗣大加殘害,幸而活下來了一個幼子,日後長大成人,上書皇帝這才撥亂反正。”

“以此爲鑑,是以那時候的家譜修訂是極嚴格的,自北秦以後,漸許各家自行修錄,於是如這等修改記名之事也便常見,只要得了嫡母的同意,有時便連官府知道了也不會追究的。但大都只是將女兒記到嫡母名下,一則既無涉家族宗支世系傳承,二則記名爲嫡女也是爲了日後能說得一門好親事,於家族中也有些助益。只是這記庶子爲嫡子者,倒極是罕見的。”

“若是家中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何必要不認親母反去記到嫡母名下呢?若是家中有好幾個庶出兒子,偏記了個小的爲嫡,那爲長的豈有不鬧起來的,告到官府,便是要被判徒一年。我覺得四舅舅想要行這記名之事,多半是爲了二表哥的,姐姐不妨就把這則律法告訴四舅母,也好讓四舅舅知道原不用如此費事的。”

宜芝冷笑道:“只怕老爺是擔心銨哥兒庶長子的身份便是以長立嫡,將來襲爵時也仍是比不過銘哥兒的二房嫡子身份。”

四老爺的這份心事,采薇和杜嬤嬤自也是知道的,只是總不好說出來,今見宜芝倒不避諱的說了出來,便道:“如今頂上頭坐着的是個什麼身份,倒是對一應外室庶出子多有提攜照顧呢!只是姐姐雖有心瞞着老太太,只怕卻難瞞住,姐姐倒不如先跟外祖母少少的吹些口風、試探一二,讓她也有些個準備,免得到時候一下子捅出來,又激得她老人家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