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回

“殿……”她脫口說了這一個字,立時就想起先前秦斐關於出行在外對她立下的幾條規矩,忙改口道:“公子,我今晚想一人住一個房間。”

秦斐原是命她喊自己“大哥”的,可採薇總覺得喊不出來,還是喊了他公子。

秦斐將門一關,湊到她耳邊道:“放你一個人住,我可不放心,你要知道這些客棧裡可有好些都是黑店,專喜歡在晚上將迷煙吹到女子的臥房裡,好去採花。”

采薇一怔,突然想起來一事,手指着自己的臉道:“我現下臉上戴着這個,還能誰能認出來我是女子?”

“難道你晚上也戴着這玩意睡覺不成?”

“真到了夜裡睡覺的時候,黑燈瞎火的誰還看得見臉長得什麼樣兒,如何辨別男女?”

秦斐涼涼地給她一句,“你以爲就只有女人才會被採花嗎?”

他將一面西洋鏡遞到采薇面前,采薇第一眼看過去險些沒被自己給嚇死,那鏡中之人簡直是要多醜就有多醜,滿臉的麻子,臉色黃黑黃黑的。

“知道我爲什麼特意給你弄一張這麼醜的‘臉面’嗎?不僅是怕你被認出來是個女的,更怕就算你是個男子,若是太俊俏了,招來那些喜好男風的採花賊覬覦,夜裡來偷爬你的牀。”

“哪裡就有這麼誇張了?”

秦斐往牀上一坐,“怎麼沒有,我朝本來就盛行男風,何況這些年來,曠男日多,大多又窮得娶不起老婆進不起青木婁,便有好些也乾脆喜歡起男人來了。”

“這還不都是這幾千年下來,太過重男輕女,無論高門貴族還是市井貧民,均以生兒爲喜,生女爲憂,每年不知有多少女嬰一出生便被溺死在馬桶裡,兼且豪紳士宦畜妾成風。若是再這樣下去,便是不發生災荒,只怕也會亂起來!”

秦斐打了個呵欠,摘下臉上的□□,“你不累嗎,趁着熱水剛送來,快些洗洗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采薇洗完了臉,正要把水倒在腳盆裡洗腳,就被秦斐攔了下來,直接就用她洗過的剩水擦了把臉,采薇有些尷尬地道:“那銅壺裡還有些熱水,你別……”

“那多麻煩,好了,你快些洗腳,我還等着呢!”

於是采薇略繼續尷尬地看着他又用自已的洗腳水再泡了回腳。

秦斐擦完腳,見采薇還在一邊立着,也不上牀,便冷笑道:“又不是沒和我同牀共枕過,你被我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也沒見你身上長疹子或是吐得昏天黑地,還在這裡害什麼羞呢!”

“你要是不愛睡牀,那就自已挪到地上睡去,可別想着我會讓你,這些天我是一定要睡在牀上的!”他丟下這句話,翻過身去只消片刻就打起了呼兒。

采薇靜靜在牀邊立了片刻,她總覺得這一路上秦斐有些怪異,他既是習武之人,如何會連騎馬奔馳數天都經不起?且他的臉色也有些不對,趕了這一天的路下來,一臉倦態。

他說他流浪在外時曾生過一場大病,當時他病得那樣厲害,會不會也像他哥哥秦旻那樣也留下什麼病根?

她吹熄了燈火,最終還是躺到了牀上。

結果這一夜,兩人相安無事。采薇第二天一早醒來時,見秦斐還窩在他自己的被子裡。

采薇不由暗道:“許是這傢伙昨晚沒許下什麼決不會動她的承諾,所以昨晚纔會這麼老實吧!”

此後的幾晚,這一對夫妻都是同牀共枕,但卻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會越過界去。

這一日,他們三人行到山東境內,采薇看書看得眼睛有些乏了,便掀起車簾一角,朝外看去,卻見一眼望出去皆是黃茅白草。她細看了一會發現所過之處,道路兩邊的地畝疆界尚在,而禾把之跡無一存者,竟是大片大片久已無人耕作的荒田。

她正心有所疑,忽見有不少衣着破爛、面黃肌瘦的逃荒之人,或三三兩兩、或成羣結隊地在道旁走着。

采薇看了半天,見這一路上全是這些難民由西而來,不由問秦斐道:“公子,這外頭路上這麼多難民,難道是哪裡又遭了災荒不成?”

秦斐跟前那張小几上堆滿了信件文書,他頭也不擡地道:“流經南陽府的黃河河道前幾日又發了洪水,將快要成熟的麥子全都給淹了。”

采薇先前曾聽父親講過,燕秦立國之初雖曾嚴令定下“三年一小挑,五年一大挑”的疏濬制度,但自光宗時起,因耽於享樂,常將疏浚河道之費挪用以建宮室園林,等到麟德帝繼位之後,更是因吏治腐壞,一應官員上下皆貪,本就有限的一點河工經費再被官員們貪污私肥,凡大挑、小挑之費,俱入上下私橐,以致根本無力顧及水利維修,致使河牀淤積的泥沙越來越厚,河堤連年沖決。

采薇深知這水禍非一朝一夕之故,不由嘆道:“雖然每年朝庭撥下的賑災銀兩總是會被人層層剋扣、貪污大半,可多少還是能漏下那麼點來救濟災民,他們這一逃豈不是……”

“你以爲南陽府的知府會將這水災之事報上去嗎?”秦斐也終於放下手中的文書,看着窗外的災民冷聲說道。

“公子的意思是……”

“你在後宅裡待了四五年,自然不知道這幾年水災頻頻,凡黃河流經之處水災就從沒斷過,每年都有十數起。治理河道的官吏對水災根本就是樂見其成,一有水患,便請朝庭發放賑濟糧米並治河之費,好讓他們再從中剋扣,中飽私囊。他們的腰包倒是鼓起來了,可是黃河底下的泥沙卻是越來越厚,以致河道年年修治,年年沖決!”

“孫太后正嫌她的大太監安成緒每年給她收斂的金銀越來越少,又哪裡願意每年都撥出這麼多銀兩來賑災修河,趁着於御史上奏河道數名官員貪瀆之罪,指使她侄兒孫右相在朝中定下了個章程,若某府上報遇了災荒,朝庭雖會發下各種賑災的錢糧,但當地府官的位子就算是做到頭了,會被扣下一個無能貪瀆的罪名立時被罷免。所以,除非遇到那種連綿一個或更多行省的大水災,實在瞞不下去,會被上報朝庭之外,像南陽府這種一府一州之地的小水患,當地的府官是絕不會上報的。”

“他們不上報災荒,那豈不意味着每戶耕農的田稅仍是要照常上繳?”采薇立時想到這最要緊的一點。

秦斐冷笑道:“這幾年朝庭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因遼東女真人勢大,八年前加了遼餉,七年前又因軍費不足,加了練餉,五前年爲了剿匪,再加剿餉,年年只知加賦,何曾管過百姓的死活?耕農們全指着地裡的麥子熟了交完賦稅還能餘下點餬口的糧食,如今勞作了半年卻顆粒無收,除了逃荒還能做什麼?”

采薇看着車窗外的災民,黯然道:“六年前,我隨父親出遊時,雖也曾在路上見到過一些逃荒的災民,但並不多,不過三三兩兩,大多是被苛捐雜稅逼得背井離鄉。偶有一處遇災,也還會有官府發放些賑濟的稀粥。不過短短六年,朝政竟然腐壞到這般田地?”

“朝政被一幫不懂治國之道,只知聚斂私利的無知小人把持在手,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孫順良那個老妖婆出身貧家,從小窮怕了,身居高位後,和她一幫子親戚最爲關心的便是如何能讓自己的荷包再鼓一些,想了種種斂財的手段。這二十年間,賣官鬻爵的人數是之前的五十倍,這些人既是拿錢買到的官,自然要通過做官再把這筆錢給賺回來。”

“孫氏一黨又和南黨的大臣們勾結在一起,除了大肆侵佔土國,還利用手中的特權經營鹽、酒,開採礦產,做各種買賣生意,日進斗金,卻不許朝庭徵收合理的稅款。”

“於是朝庭只得加重農稅,逼得耕農們更加民不聊生!我父親在日,也時常說起此事,他說若是朝庭不知改革賦稅,繼續這樣重農稅輕商稅,大肆兼併土地,總有一天……”畢竟眼前之人是皇室的郡王,采薇沒有再說下去。

“總有一天,會國將不國!”秦斐卻毫不介意地替她把意思說了出來。

“朝代更迭不過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真正受苦的還是這些貧民百姓。”采薇緩緩說道:“於他們而言,無論一個朝代是興旺也罷,滅亡也罷,只要這天下總是那麼幾個人說了算,他們就永遠都沒有好日子過。始終不過是爲權貴們奴役的螻蟻罷了!”

秦斐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重又俯首去批閱小几上堆積如山的文書。

到了午飯時候,采薇拿出早上備好的麪餅饅頭等乾糧,擦淨了手,備好了午飯,端到秦斐面前道:“你看了這麼久的字紙,眼睛不乏,肚子不餓嗎?先吃點東西歇一歇再忙你的‘大事’吧!”

秦斐見那碗裡盛着已被撕成小塊的麪餅,上蓋着數片臘肉,還點綴着數粒碧綠的鹽豌豆,紅紅白白綠綠的,不說味道如何,單是看着便有些誘人,還有一股肉湯的香味兒。

他接到手裡,那碗底的溫熱直透到他心裡去,偏他還要皺着眉頭故意挑刺,“你怎麼把麪餅弄得這麼碎,手洗乾淨了嗎?”

“公子不是曾遍遊四方嗎,怎麼就不知道西北那邊有一道特色小吃便是羊肉泡饃呢?只是昨晚住的客棧裡頭沒有羊肉,只得請廚子熬了一鍋豬骨湯,裝在暖壺裡用來泡這麪餅。不然總是直接啃那冷餅子,就是可以喝熱水暖暖,也到底對胃不好。”

“只是出行在外,哪有那麼水給我淨手,我也不知道我撕餅的時候這手是乾淨呢還是不乾淨,反正這會子撕完了倒是挺乾淨的。”

采薇故意在秦斐眼睛底下晃了晃她十根白生生的手指,“殿下可還要吃我親手做的這碗豬肉泡饃嗎?”

秦斐從來就不是個臉皮薄的人,立刻嘻嘻一笑,“吃啊,怎麼不吃,反正不乾不淨的東西,本王當年吃得多了去了。倒是王妃這幾日對這一路上的種種不便竟然也忍耐了下來,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橫豎已經被殿下強帶了出來,難道我又哭又鬧的說住不慣、吃不慣,殿下就會好心地送我回去不成?與其無謂的反抗、抱怨,不如想些法子儘量讓自己過得舒服些。若是咱們晚上住的客棧有米線也有雞的話,明兒中午我給殿下做雲南的過橋米線好不好?這幾天總是吃麪餅饅頭,殿下就吃不膩嗎?”

就她這幾句話的功夫,秦斐已經把那碗豬肉泡饃吃得是乾乾淨淨,一面吩咐采薇再給他弄一碗,一面義正詞嚴地教訓她道:“你看看外頭那些逃荒的饑民,都不知道幾天沒吃上東西了,你不想着如何幫幫他們,倒只顧着自己好吃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