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太醫說我許是有喜了……”

飛奔回長安的這一路上,秦斐將這短短一句話在心裡頭不知翻來覆去的唸叨了多少遍,時而狂喜不已,想不到他和阿薇竟然又有寶寶了。

時而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爲什麼那信上寫的是“許是有喜了”,不是太醫診出來的嗎?爲什麼還要加上這“許是”二字,這是什麼三腳貓太醫,連喜脈都不敢確定嗎?

可若是阿薇真的有了喜,她先前生珠兒時就那般艱難,如今已是三十多的人了,這高齡產子,豈不是更加危險?

他唯獨沒有懷疑的是采薇不過是在詐他,只是爲了騙他回去,因爲他深知采薇或許會在別的一些小事上玩笑捉弄他一下,可是她決不會在孩子這件事上來跟自已開玩笑。

他馬不停蹄的趕回大明宮時,已是第二天的夜裡丑時。他一進宮門,便問皇后可否安好,知道采薇這些日子仍是照常理政,沒災沒病的才放下心來。一路狂奔回長生殿,臨到跟前怕吵醒了安睡的采薇,放輕了步子,輕聲輕腳地走進去,藉着淡淡的燭光,凝視了她的睡顏好一會兒,才又輕手輕腳的退出內室,去問香橙她們自他離京後采薇的一應飲食起居。

問了幾句後,他幾乎是聲音裡打着顫地問道:“阿薇她,是怎麼發現有喜了的?是診平安脈診出來的嗎?”

香橙搖頭道:“回陛下,皇后娘娘這些年身子調養的極好,都是一個月才請一次平安脈。月初傅太醫來爲娘娘請脈的時候,只說娘娘玉體安好,並沒有診出什麼來,娘娘的信期自從生了仙遊公主後又總是不準。還是前幾天娘娘總是犯惡心,吃飯也沒什麼胃口,請了傅太醫來診脈,才診出來像是喜脈。”

“什麼叫像是喜脈?”秦斐火了,這幫太醫都是吃乾飯的嗎?連個喜脈都診不出來。他早在進宮門的時候,就命給皇后診脈的兩個女醫到長生殿去,他要好生細問上一問。

這些年給采薇診脈的都是些女醫。采薇這些年爲了提高女子的福祉,不但開辦絲廠、女學堂,讓她們的口袋和腦袋都有進項,再不至於向之前那樣空空如也。還用她的私房錢專門在各州縣設了女子醫館——惠坤館,專爲那些迫於男女大防而不敢或羞於去找男大夫看病的女人們診治,免得她們生了乳癰等疾時,因怕男大夫看了她們的身體壞了名節而寧死不醫,白白送了性命。

既然要設醫館,自然要有足夠多的女醫才成,采薇張榜求賢,果於民間得了幾個醫術高妙的女醫。采薇將她們請到宮裡做了太醫,爲願學醫術的民間女子或是宮女們開堂授課,學成的醫女則派往各州縣的惠坤館坐診。這些請來的女醫每年只會留兩個在宮裡授課教徒,順便替皇后和宮人們診病,其餘諸女醫則會去各州縣巡診,解答徒弟們應付不了的一應疑難雜病。

秦斐對采薇任用女太醫來給她診病自然是雙手贊成,他家阿薇的身子只能他能碰,就算一定要被別人碰觸,那也一定得是女的,堅決不能是個男的。可是這當會兒,他卻有些懷疑起這些女醫的醫術來,怎麼連個喜脈都沒底氣確診,這是怕萬一空歡喜,他們夫妻一怒之下要了她們的小命嗎?

然而更讓他來氣的是,他已經傳令下去,可那兩位女醫竟然敢不尊他的聖意,壓根就不來見他,只是遞上來一封信。那回稟的宮人小聲道:“兩位太醫身邊侍奉的女徒說她們料定陛下今晚會宣召她們,早已先行將陛下想知道的答案寫於這一封信內,敬請陛下御覽!”

秦斐氣道:“她們怎麼不過來當面跟朕講,這是抗旨不遵?”

宮人打了個哆嗦,只得向香橙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香橙趕緊壓低了聲音道:“陛下息怒,是皇后娘娘發話要她們今夜只管好睡的,不管任誰喊她們起來都不用理會。”

秦斐這纔回過味兒來,趕緊把那遞上來的信打開一看,果然是采薇的筆跡,那上頭寫着:“太醫說我有喜了,‘許是’兩個字是我加的,看你下回還跟我賭氣鬧離家出走?”在末尾處還畫了個大大的鬼臉,看得秦斐是哭笑不得。

采薇果然沒在有孩子這件大事上騙他,可她只是多加了兩個字,就鬧得他心慌意亂,反倒狠狠的把他給調\教了一頓。而且是吃定了他一準得馬不停蹄的趕回來,連他回來的點兒都給他掐好了,他這會子就算是有氣也捨不得把她從好夢裡拽醒了發作,孕婦是一定要睡好的。不但有氣發不出來,就是想跟她分享一下再爲父母的喜悅之情,也得等到她睡醒之後。

秦斐看了一眼刻漏,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哪,他現在已經不是度日如年了,根本就是度秒如年。可是再煎熬也得大睜着眼睛等下去。

雖然奔馳了一日一夜,可他這會子半點睏意都沒有,充塞胸臆之間的除了滿滿的狂喜再無其他。他們又要有孩子了!這可真好!

先前他們兩地分居、聚少離多時,子嗣這事兒大臣們還催得不急,等到這會兒他們夫妻團圓了,那幫大臣們簡直像是再沒別的事兒可做一樣,天天上摺子催他趕緊生孩子,當他是種豬嗎?

若不是想要一個采薇給他生的孩子,他還真對子嗣這回事兒沒多大感覺,什麼無後爲大、傳宗接代,在他看來全都是扯淡。在血脈延續這件事兒上,他和他最敬仰的高宗皇帝如出一轍:“子孫有窮盡,甚至這大秦朝有一天也會不復存在,而朕之功績卻會千秋萬世,永爲世人傳頌。又何須一定要有個兒子來繼承。”

他早做好這一輩子就他們夫妻二人相伴到老的準備,甚至想等過個幾年大不了去收養個孩子來,卻萬沒想到采薇居然有了,可見當日在雲南時那姚神醫所言不假,雖是子嗣艱難,可只要調養好了身子,仍是生機不絕。也或許是他們二人均對此事不甚在意,卻反而有了這等意外之喜,就如那俗語所言: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萬蔭!

只是……,在確定妻子確是有了身孕那最初的狂喜過後,他又開始擔心起采薇的身子能不能承受這孕期的種種勞累。於是當第二天早上,采薇睡飽了睜眼一看,映入她眼簾的那張俊臉上有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愁容滿面。

她眨了眨眼睛,委屈道:“怎麼,我又有了身孕,你不歡喜嗎?”

秦斐也不答話,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懷裡,先吻了個天昏地暗,一解他這些天來的相思。

然後他把腦袋埋在采薇懷裡,悶悶地道:“本來是很歡喜的,喜歡的立刻快馬加鞭的趕回來,可是我這會子又有些怕起來,咱們都老大不小了,懷孕產子又那般辛苦,當年你生珠兒的時候,我就不想讓你再生第二個,孩子有一個就行了,沒有我也無所謂,我就怕你的身子……我怕會吃不消……”

采薇靜靜地聽他絮絮地說着心中的恐慌與害怕,只是輕輕拍着他的背部,等他平靜下來,才笑道:“當年那些神醫是怎麼說的,我既能再度懷上身孕,可見我的身子已然調養的極好,又有你在我身邊親自照料我,到時候你再一聲令下把全天下的婦科聖手都請到宮裡來,我這幾個月只會被養得更好。”

“可是這產子之事,實在是……”他現在想想采薇生珠兒時的情景就會後怕,偶爾做噩夢時還會夢到那可怕的一幕。

“放心吧,我早問過太醫了,她們說婦人頭回生子總是要艱難些的,何況我當時情形特殊,纔會那般艱難。這回是第二次生產會比之前容易許多的。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守着,我什麼也不怕!”

秦斐抱緊了她,“嗯,這回我一定不離開你,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之一就是你懷珠兒時沒能護住你們母女,讓你懷着身孕還要爲我犯險,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沒能陪在你的身邊。這一回便是天塌下來,我都再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

采薇倚在他懷裡,懶懶地道:“此話當真?”

“比真金白銀還真!便是你沒懷孕,我也捨不得離開你一步!”秦斐趕緊送上綿綿情話。

可惜很快就被啪啪打臉,“你們男人就喜歡花言巧語的騙人,嘴上說得好聽捨不得離開我一步,那又是誰才和我在這大明宮裡住了連三個月都不到,就急吼吼的鬧着要出巡,想是看厭了長生殿裡我這朵家花,迫不及待的出去沿路賞野花去了。”

秦斐自知理虧,摸了摸自已鼻子,訕訕地道:“還不都是你太過冷落於我,我纔想着小別勝新婚,出去幾天,好讓你想起來我的好,再別冷落我。沒想到我纔出去了幾天,結果虧大了!”

不但被采薇給調\教了一頓,更讓他欲哭無淚的是,若他沒一氣之下跑出去,算算日子,還能在得知喜訊之前和采薇再雲雨一番,現下可倒好,他至少又有一年的漫長時光不能再近采薇的身了,飽飯還沒吃夠,就又得餓肚子。

采薇卻鬱悶道:“我哪裡冷落你了?”雖說有時秦斐跟個牛皮糖一樣總是粘着他不放,確實讓她在心喜之餘也有些心煩。可因爲知道秦斐心裡最脆弱的那一角,她從不曾在臉上流露出一丁點兒嫌棄之色,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是柔情似水,就是熱情如火。

秦斐雖然覺得吃一幫女人的飛醋有些沒臉,可還是咬着牙道:“你寧願和你那些內閣夫人們待在一起,也不願陪着我,就是在冷落我!”

采薇有些頭痛,她知道秦斐一向醋勁兒奇大,可沒想到他竟然連女人的飛醋也吃。合着她只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的守在他身邊,眼睛裡除了他再看不見別人,更不能同別人待在一起,即使是和幾個女人在一起商量正經事兒也不成,不然就是在冷落他,冷落尊貴無比的皇帝陛下!

采薇忽然不想再說什麼,她推開秦斐道:“我先去洗漱了。用完早膳我還要去懿和殿議事呢!”

秦斐卻不放她走,面色一沉道:“你都有身孕了,怎麼還要去議事。阿薇,我正想同你說呢,你如今是雙身子,不比往常,尤其這頭三個月,是千萬不能勞累的,還去同她們議什麼事兒?原本這些朝政是我先前忙不過來,才累你替我分擔,如今我再不用忙着打仗,也該接過這副擔子,讓你好好歇上一歇了。”

采薇知道秦斐這樣說,只是單純的擔心她的身子,可是她卻無法答應,因爲她怕,怕她一旦退回後宮之中,安心待產,不問政事,那她在這十年間好不容易纔爲女人們建立起來的那些福祉,要不了多久就會在男權的反撲和打壓下煙消雲散。

即使鄒晴等人知道采薇的顧慮後紛紛寫信來勸她,也仍然無法消除她心裡的顧慮。

鄒晴她們說的,采薇全都知道,這十年來她們在女權之路上所取得的種種進展還有誰能比她更清楚。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年,可是當一部分女人逃離父權、夫權的壓迫,能夠靠自已的雙手掙來豐足的銀錢,能夠讀書識字,知道這世上關於女人的真理,能夠真正掌握並創造屬於她們自已的生活時,她們所煥發出的能量是如此之驚人,簡直可怕得嚇人。

元嘉五年,一個名叫甄麗的婦人因無子被夫家休棄後無處可去,被收留進了安女堂,每日紡織養活自已。她雖然沒讀過書,卻生性機巧,由倒地的紡車想出一種新式的織機來,費了半年的功夫製成後,一日內所紡的綢緞布匹是原先織機的十倍。因爲甄麗不願以真名示人,采薇在徵得其同意後,只取了其名字中的麗字,爲其賜名爲“真麗紡織機”,在全國各地大力推廣。

一年後,一個名叫瓦孃的婦人在燒水時見到被水汽頂開的壺蓋,突發奇想發明了一臺蒸汽機出來,

正是因爲有了真麗紡織機和瓦娘蒸汽機的問世,使得全國各州縣的安女堂裡紛紛建起了小型的絲織廠。如此一來,不但大大提高了紡織女工們的效率,可以用更少的時間織出更多的絲綢去海外換來更多的金銀,也讓女工們每日能省出更多的時間去讀書識字,看戲聽曲。到後來,不但好些未婚的姑娘被家人送來絲廠裡做工,就連好些嫁了人的婦人也被其夫送來做工,因爲在絲廠做一天工賺的銀錢比他們一個月掙得都要多。

對想來投奔或是做工的婦人,安女堂全都來者不拒。於采薇等人而言,創辦安女堂不僅是爲了給無家可歸的女人們一個容身之所,更是爲了創建一個宣傳女男平等這些女權思想的燈塔,巴不得能有更多的女人被這燈塔的光芒照亮其此後的人生之路。

尤其是在元嘉七年的時候,隨着頭一批女學生從女子學堂修完了學業,一篇又一篇以弘揚男女平等,諷刺男人筆下那些洗腦文的小說故事、戲曲詞話紛紛問世,其數量之豐,質量之精,簡直令人目不暇接。初時還是在女人之間廣爲流傳,後來因爲有些小說故事的情節文筆實在寫得太過出彩,竟有不少說書的男藝人紛紛將其改編爲評書,在茶館酒肆廣爲傳唱。

初時還有那麼一兩個無恥文人,想改頭換面抄襲女人們寫的絕妙好文,再改成男人喜聞樂見的那種套路,無不被人告發送到衙門裡按新頒行的《大秦着作權法》給嚴厲懲處,被罰的極慘,光是給舉報人的賞金就是一筆不小的銀錢,更不要說要賠給原着作者的一筆巨大賠償。

在她大力推行的一系列措施之下,越來越多的女人開始實現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獨立,她們可以不再依附於男人去討生活,她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重男輕女、以男子爲尊的國度裡,她們受到了何等不公平的對待,越來越多的女人開始從男人的洗腦中覺醒。

這短短的十年光陰,於歷史長河中不過是白駒過隙,可是對這些被男權壓迫了千年的女人來說,她們卻是邁出了這數千年來女人都不曾邁出的第一步。她們開始渴望自由、平等,除了圍着男人孩子和鍋臺轉的賢妻良母式的生活,她們渴望更多不一樣的,更能展現她們活力的生活。

爲此她們需要繼續邁出第二步、第三步,繼續向男人們爭取本應屬於她們的權利。可是就在這個要緊的時候,身爲女權事業最大靠山的皇后娘娘卻因爲懷孕生子而要離開朝堂,這對眼下正日益高漲的女權大業來說絕不是一個好消息。

即使這十年來每一次男權對她們的打壓都被她們給擋了回去,即使如今已有相當多的女子加入到她們的女權大軍,即使這個國家七成的財富均由女人所創造,女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大。可採薇還是擔心,畢竟男權在這片土地上流毒了幾千年,其深遠的影響豈是這短短的十年就能一夕盡除。一旦她們稍有讓步,便會立時被打回原形,只怕還會受到比之前更爲殘酷的壓迫。

可即使她不顧秦斐的反對,衆女的相勸,仍然想堅持理政,卻最終還是答應了秦斐的懇求,暫時退出了朝堂。不是迫於他的壓力,而是因爲她的身體。

她這一胎比起懷珠兒時還要辛苦數倍,頭暈噁心、孕吐不斷,就連兩位替她看診的女醫也都勸她不可再操心勞神,以安胎爲重,不然的怕,怕是……

爲了腹中的孩子,縱然再不情願,她也只能暫時丟手。秦斐爲了讓她安心,再三跟她保證會保留內閣夫人的議事參政之權,每日把她們所寫的條陳拿來給她過目,她之前所行的那些舉措全都照舊。采薇心裡才略略踏實了些。

等到她養了些日子,過了頭三個月最危險的時候,見秦斐果然信守對她的承諾,每日拿來給她過目的內閣條陳同吳娟暗中報給她的一樣,終於放下大半的心,沒再逆了秦斐的意,答應他繼續在長生殿裡不問世事、安心養胎。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好妹妹吳娟在頭一次爲她暗中遞送內閣條陳時,就已經先去見了元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