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原來那日雖宜芝早早的就回了太夫人的上房,但老太太卻仍是知道了她姊妹兩個前一晚湊在一處說了半宿的話,等宜芝走了,太夫人便叫過采薇來問她。

采薇如何敢實言相告,倒讓老人家聽了白添些煩惱,便仍是將宜芝先前在老太太跟前說的那套話又說了一遍。無論太夫人怎麼問她,都只這樣回答,又說宜芝叮囑她要好生孝敬侍奉老太太,別的便再沒有了。

太夫人見她不肯說實話,雖心中不悅,也只得讓她去了。她是積年的老人了,不但瞧出宜芝神色不對,又隱約從孫女的情態舉止看出她仍是個閨女的模樣,竟不像那等新婚後的婦人,便知這個從小在自己跟前長大的孫女兒婚後過得並不如意。

原本她就對這門婚事不滿,此時又見孫女過得艱難,自不免心中煩惱憂慮,尋了個由頭,又把四老爺罵了一頓。不想沒過幾日,又傳來五老爺不知怎的被人蔘了一本,從正六品的司業被貶爲從八品的典簿,更是心中鬱郁,自此懶進飲食,沒幾日就害起病來。

采薇自是日夜在太夫人牀前端湯送藥,用心服侍。這日她剛侍候太夫人用了半碗蓮子羹,忽見四老爺同着大老爺、五老爺和幾位太太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個道姑。

大太太汪氏便對采薇道:“表姑娘且先下去歇着吧!我們請了位仙姑來陪老太太說會子話。”

采薇見他們這般鄭重其事,不知又要做什麼,雖心下隱約有些不安,也只得先退出來,回了她的西廂房。回想大太太方纔看着她時臉上那一抹別樣的笑意,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過了約有半個時辰,忽聽窗外小丫頭報道:“二太太、四太太來看姑娘了!”

采薇忙迎了出來,卻見二太太面上隱有怒容,四太太卻是愁苦着一張臉,身後更跟着十幾個婆子丫鬟,那心便又往下沉了些許。當下含笑將二位舅母接到屋子裡頭,一面請座上茶,一面道:“多謝二位舅母過來看我,卻不知有什麼吩咐?”

四太太便先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的只是說不出口,這個外甥女是曾幫過她的,結果現在到她有了難處,自己這個做舅母的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幫不上半點忙。

還是二太太開口道:“好孩子,這些日子多虧了有你侍候在老太太身邊,處處都孝敬的極是妥貼,偏他們請來的那道婆卻說太夫人這病是被你沖剋了,纔會病成這樣。說你命裡先天帶來一股子煞氣,不但克父克母克兄剋夫,更是和太夫人八字不合,屬相相剋!是以自你住到了煦暉堂裡,太夫人便接二連三的生病,如今只要把你挪出去別的地方住着,太夫人這病也就自然好了。”

邊上立着的郭嬤嬤一聽就急了,這分明是要把她們攆出煦暉堂,卻往哪裡去住着?

杜嬤嬤在深宮中經見的多,一聽就知道這所謂的沖剋之說是怎麼回事,仍是神色不變,只看采薇如何應對。

四太太見采薇只是垂頭不語,心中憐意大盛,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原本這些話是太夫人命我跟你說的,誰讓我現還是這當家太太呢?可這些話我實在是說不出口,倒多謝二嫂子替我說出來。我們都知道你委屈,可是那郝道婆言之鑿鑿的,說的有鼻子有眼,她原就常來我們府裡走動,太夫人也信她,竟就點了頭命你先搬出去住。這——,唉——!”

采薇自不信什麼沖剋之說,先時她頭一次在這府中住時,就有些僕婦背地裡議論,說她克母克兄。後來她回到父親身邊不過三年,見父親又深染重疾,便只當她真是命硬之人,哭着去問她父親可有破解之法。不想她父親卻哈哈笑道:“人之壽數長短自由天定,如何會與另一人的命數相關?那些都不過是無稽之談,編出來騙人的。”

在她心中,對慈父滿懷崇敬之心,對父親的言語自是深信不疑,不去信這無稽之談。但她卻也明白這煦暉堂的西廂房,她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便擡頭強笑道:“甥女知道二位舅母從來都待我極好,是真心疼我的。既然那郝道婆如此說,我身爲晚輩,自當一切以外祖母的身體爲重。只不知要我搬去何處?”

二太太和四太太對望一眼,面上都有些無奈。二太太道:“原本我想讓你住到我們二房的內院裡,正好和蕙兒、芬姐兒一道做個伴,不成想那道婆又說什麼你身上煞氣太重,太夫人此時病體虛弱,雖然搬出去了,但離得近了仍是不可。最後閤府的院子檢視了一遍,只有一處院子是離得夠遠,且能住人的,便是你二姨媽住的那處西北角的二進小院秋棠院。你吳表哥早幾年就搬到外面書房住歇,那院裡只你姨媽並兩個表姐妹還有幾房僕婦丫鬟居住,倒也清淨。”

秋棠院采薇自是去過的,內院三間正房住着她二姨母,東廂房住了表姐吳婉,西廂房住了表妹吳娟,她去了,卻要住在哪裡?便問道:“二姨母可知道我要搬過去嗎?”

四太太點了點頭,“你大舅母過去跟她說了,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想來她不會不依的,只是要委屈你了,那郝道婆不住嘴的說什麼越早搬離了越好,因此太夫人竟命我們——”

不想采薇卻笑道:“倒是勞煩二位舅母帶了人來幫我們搬東西,不然我這裡只這幾個丫頭,還要犯愁怎樣才能搬過去呢!”

二太太見了她臉上的笑容,心中一酸,也嘆了口氣,將她攬在懷裡,安慰道:“好孩子,你且先去你二姨媽那裡住着,若是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命你的丫頭來跟我說,我也會時常過去那邊看你的。你是個聰明孩子,舅母如今也只叮囑你一句,這沖剋了太夫人之說咱們暫且不論,只那道婆說你命硬克父母之類的渾話,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若只一味的自責自怨,倒損了自個的身子。”

這番話裡全然一片愛護之意,聽得采薇眼眶一熱,忙福身謝道:“多謝舅母憐愛,我聽舅母的,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好好過我的日子罷了,再不會去尋愁覓恨,自已爲難自己。”

杜嬤嬤見狀心裡自不免暗暗感激二太太,雖然周老爺早就在此事上開解過自家姑娘,但那時她身遭哪有這些風刀霜劍一樣的厲害言語,此時能得一位長輩這般親叮切囑,自是極大的慰藉。

當下,二位太太便指揮一衆婆子丫鬟幫着采薇她們把整理好的各樣東西什物一一裝箱,再運到秋棠院去。所幸采薇前歲到這府裡來時,因路途遙遠,所帶東西並不多,在這伯府裡住了近兩年,也不過是添了幾身衣裳簪環並些日用之物,因此到掌燈時分便全都搬了過去。

二太太和四太太親自送她到了秋棠院,二姑太太趙明香領着庶女吳娟將她們迎進去道:“二位弟妹放心,外甥女住在我這裡,我是斷不會委屈了她的,原本我是想着把娟姐兒挪過去和她姐姐住着,把西廂房騰出來給外甥女住。不想這幾日婉姐兒卻犯了時氣,身上正病着,倒不宜把娟姐兒搬進去,恐也染上病氣。因此倒要委屈外甥女兒先住在娟姐兒的屋裡,我已經讓她騰出來一間屋子給你。”

雖然二姑太太這話說得漂亮,二太太卻是一聽就聽出來了,怕是自已這位二姑壓根就沒打算讓薇姐兒一人住一處廂房,往後就這麼一直讓她和娟姐兒二個人擠在一處。她雖對此不滿,卻又不好說些什麼,一來她此時已不是管家太太,二來這秋棠院早給二姑太太一家住了這麼些年,總不好對人家的安排指手劃腳,只得憐惜又無奈的看了采薇一眼。

不想卻聽見采薇笑道:“多謝姨母慈心,接我來這裡住着,都是爲了我,累得姨母和姐妹們辛苦了半日,還請受甥女一拜!”說着便福了一禮,又道:“先時我在老太太院兒裡時便是和芝姐姐同住,去年十月裡她出了閣,只剩我一個住那屋裡,便時常覺得孤單,總盼着能再和哪位姐妹同住,也好有個伴兒。萬幸姨母接了我來,無論和哪個姊妹住都是使得的,但若說讓甥女獨住一間廂房,那卻是萬萬使不得的,甥女如今可是一個人住怕了,只想能有個姐妹同住,熱熱鬧鬧的纔好!”

見采薇應答的這般妥帖,二太太心中既感欣慰,卻更是心酸,若是她父母尚在,她此時還不知被何等的嬌生慣養,千疼百寵,哪裡倒要既看人眼色,還得不卑不亢的維護自己的體面。因不忍再多呆,便又囑咐了她幾句,同四太太一道告辭而去。

趙姨媽便對采薇道:“你今兒也忙累了一天,等晚飯送來了,我命人送到你房裡,讓娟姐兒陪着你用,你兩個也自在些。”

采薇忙道:“甥女頭一天過來,如何能不侍候姨母用飯呢?”

她姨媽便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哪裡還用這些虛禮,不過是我擔心你姐姐的病,想去她房裡陪着她用。等明兒,咱們再一起用早飯罷。”

采薇聽了也只得做罷,和吳娟一道用了晚飯,飯後采薇取出早備好的幾樣自己平日所做的針線,送給吳娟道:“好妹妹,真是對不住了,因我來了,倒佔了你一半的屋子去,給妹妹添了這許多不便處,還請妹妹多多包涵!”倒是多虧了宜芝出嫁前,硬是拉着她一道陪練各色女紅,她如今送出去這幾樣針線,倒也還算拿得出手。

那吳娟今年才只九歲,年紀尚幼,且又是庶女。她娘原是二姑太太的陪嫁丫鬟,後來被二姑老爺收了房做了姨娘,只生了她一個女兒,便在她三歲上去世了,臨終前求二姑太太看在主僕一場,千萬善待於她。

因此,二姑太太待她這庶女雖比不上親兒親女,到底還算不錯。她奶孃又時常提醒她是依附着太太過的,自然要處處小心謹慎,好生孝敬嫡母嫡兄嫡姐,方纔能在這家裡繼續呆下去。故她從小便養成了一種極是溫順聽話的脾性,最是個好性兒,見采薇跟她致歉,忙紅着臉道:“表姐快別這樣說,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便的,倒是和表姐一樣,歡喜能有個姐姐來做伴教導我纔好,還請姐姐千萬可別見外!”

表姐妹倆又說了幾句,因累了半日,便各自回房打算早早安歇。因秋棠院再沒有多餘的屋舍,只一間西廂房的南面耳房給采薇的嬤嬤丫鬟們住。那樣一間小屋子倒要住進去八個人,因此杜嬤嬤便和采薇同住在南次間,又叫了甘橘也過來睡全當值夜。

甘橘早在心裡憋了半日,見此時總算跟前再沒外人,可以說幾句私房話,便問道:“這人病了不是該請大夫的嗎?怎麼倒請了個巫婆來,說了那麼一篇鬼話,連我這個丫頭都不信,就這麼無端端的把咱們趕了出來?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搗鬼,咱們就這般礙了他們的眼不成?”

采薇一面坐在鏡前梳頭,一面淡淡道:“還能有誰,左不過是他們那一起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