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試一共考兩場,一天內考完,上午考貼經,下午和晚上考策論,一共考八個時辰。
貼經就是補全經文,一段經文中漏一兩句,讓考生補全,這次貼經主要考《左傳》、《儀禮》和《尚書》,另外《論語》和《孝經》爲必考,在三天前便公佈了考試範圍。
貼經只佔三成的分數,是考士子們的基本功,即使經文不熟,三天時間也足以讓他們重新複習,秋試主要是考策論,佔了七成的分數,這就是考實際才華了,題目也統一擬好,一共有兩個,《論北周、北齊對隋朝影響》,另一個是《關隴鹽鐵考》,兩個題目可以任選一個,但張亮卻沒有機會看到策論的題目。
張亮在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文具和貼經試卷都已擺在桌上,試卷足有四大篇,限兩個時辰內完成,至少要寫五六千字,這就要求考生不能停筆,時間非常緊張。
隨着一聲鐘響,考試開始,四周一片沙沙的翻卷子聲,士子們落筆如飛,每一個人都全神貫注,張亮下筆卻非常滯澀,他頭腦一片空白,這幾天苦讀複習的內容,他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半個時辰後,張亮只寫了兩百餘個字,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滾落,焦急和緊張使他幾乎要暈厥過去。
房間裡有三百餘名考生,幾名監考官揹着手不斷在考生中踱步,此時,張亮心中幾乎要絕望了,難道自己還要回瓦崗落草嗎?想到翟讓對自己那種不屑一顧的眼神,他心中一陣陣刺痛,他忽然心一橫,慢慢將外袍脫下,放在旁邊桌案上。
他目光一挑,見監考官從自己身旁走過,背對自己,他慢慢地移動袍襟,露出了縫在衣袍內的一截白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考試除了考牒,片紙不準帶入,他便用幾塊白綾,抄滿了他比較生疏的《左傳》,縫在衣袍裡面,張亮心跳得厲害,他已經看到了答案,他心中狂喜,提筆猛抄,其實他只要稍微提醒一下,便能記得起來。
此時《左傳》已經快默完,還差最後兩行,他又慢慢將袍襟向外移了移,又露出了最後一段經義的答案,張亮大喜,他又迅速寫完了最後一段,他長長鬆了口氣,伸手去拿衣袍。
他摸了一個空,放在旁邊的長袍竟然不見了,張亮頓時如墜入萬丈寒窟,心都停止跳動了,他慢慢回頭,只見主考官高熲就站在他身後,手中拿着他的長袍,目光嚴厲而又無比心痛地注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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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亮幾乎是被高熲揪出考場,高熲鐵青着臉,將他趕出大門外,“滾!我不要你這樣的考生,人品卑劣,你就算學富五車又有何用?滾出去!”
大門外的官員們都呆住了,居然還有考試作弊的,簡直聞所未聞,很多官員和郡生跑出來看熱鬧,張亮跪在地上失聲痛哭,他不是爲自己作弊羞愧,而是爲自己失去了這個機會而痛苦。
這時,正在巡查考場的楊元慶也聞訊出來了,他笑問道:“閣老,這是怎麼回事?”
高熲指着張亮痛心道:“本來我還很欣賞此人,可是他居然開始舞弊,你們看!”
高熲抖開張亮的長袍,裡面竟然縫了四五塊巴掌大的白綾,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引來周圍人一片驚歎,楊元慶也不由啞然失笑,這個時代極少有考試作弊之人,一旦被抓住,名聲就毀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考試作弊。
“閣老,你認識此人?”
高熲嘆了口氣,“上次在酒肆,我聽他說,楊義臣擊潰張金稱和高士達是在給竇建德做嫁衣,我便覺得此人還頗有眼光,還動念收他爲徒,沒想到他竟然考試作弊,人品卑劣!”
張亮沒想到高熲竟要收自己爲徒,他心中更加悔恨萬分,他跪在高熲面前哀求,“閣老,我知錯了,給我一次機會吧!”
“做夢!”
高熲怒斥他道:“你不要名聲,我還想要名聲,你滾!”
高熲轉身便進去了,這時,一名士兵跑到楊元慶面前稟報:“稟報總管,杜長史有事請總管回去商議。”
楊元慶點點頭,他看了一眼張亮,轉身下臺階去了,官員們各自哂笑,不再理會張亮,張亮注視着楊元慶上了馬車,他知道,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他擦去淚水,追了上去。
這幾天,楊元慶一直在考慮高熲的建議,要扶持一個能和山東士族對抗的勢力集團,不能讓山東士族一黨獨大,雖然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做成之事,但至少高熲替他打開了這扇窗戶,讓他看到了一條明路,他便可以從容佈置,高熲的這條建議對他楊元慶影響深遠。
這時,他忽然聽見親兵的呵斥聲,“走開!再靠近就射殺你。”
楊元慶透過車簾縫隙,見是剛纔那個作弊的士子,他一直在跟着馬車奔跑,楊元慶笑了起來,其實他不是高熲,對考試舞弊並不那麼痛恨,只是他要取信於人,對舞弊者他就不能姑息。
楊元慶又想起剛纔高熲的話,此人說楊義臣擊潰張金稱和高士達是在給竇建德做嫁衣,倒有點識人的眼光。
馬車後傳來了張亮的大喊:“大丈夫做事當不擇手段,楊總管若拘泥於仁義規矩,何以取天下?”
“停車!”
楊元慶命令一聲,馬車停了下來,他拉開車簾,淡淡打量一眼面前這個年輕的黑臉士子,“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張亮激動萬分,他連忙跪下道:“小人名叫張亮,滎陽郡人。”
楊元慶目光敏銳,瞥了一眼張亮的手,見他虎口和手掌都是老繭,這是拿過兵器的人,又笑問道:“你在老家做什麼?一直讀書嗎?”
張亮低下頭,他猶豫良久,這個人生機會他一定要抓住,他終於心一橫道:“小人讀書十年,但家境貧寒,兩年前因官差要抓捕民夫去高麗,小人便進了瓦崗寨,做了一名哨兵。”
楊元慶點點頭,還好,此人子自己面前沒有說謊,他又問:“你既讀書十年,爲何做哨兵,不去做個文書之類,據我所知,翟讓也是一個求才之人。”
楊元慶的話說到了張亮痛處,他恨聲道:“翟讓剛起事時確實是求賢若渴,可他有了幾十萬人後,便開始傲慢了,他只要士族或者大戶人家的讀書人,像我這等家境貧寒的讀書人,他根本看不上,他幾次自薦,他根本就不睬,李密上山時,他親自下山十里去迎接,我託人告訴他,李密這種貴族上山,必懷野心,不可收留,翟讓大怒,命人殺我,我才連夜逃下山,張亮無處可去,聽說豐州不計貧賤求才,纔不遠千里來投靠。”
楊元慶又笑了笑,“你既然有才,爲何還要考試舞弊?”
張亮捏緊了拳頭,低低聲喊道:“僅靠四書五經怎能取天下?”
楊元慶冷哼一聲,“你可以不考,直接找我,說你有才,但既然你考了,就要守規矩,聽你的口氣,對考試作弊並不以爲恥!”
張亮胸膛劇烈起伏,半晌,他脫口而出,“在下不過是竊書,總管卻是竊隋,有何區別?”
“大膽!”
楊元慶臉沉了下來,喝令左右,“給我重打五十棍!”
十幾名親兵衝上來,將張亮拿翻,亂棍齊下,打得張亮皮開肉綻,慘叫連連,片刻,行刑完畢,楊元慶冷冷道:“你再敢對我無禮,下次要你的腦袋!”
張亮被打得戰戰兢兢,低頭垂淚道:“張亮妄言,罪該重責,但我只想爲明公效力,無意觸犯公顏,懇請明公給我一次機會。”
楊元慶凝視他片刻,緩緩道:“你想讓我用你也可以,但我必須要給士子們一個交代,考試舞弊是卑劣之舉,我的治下不能把卑劣當做顯耀,你自斷一指,去投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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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高熲拿着一份錄取名單來見楊元慶,高熲雖然是掛名主考,大量的評卷他不參與,但從最後一百二十名錄取的士子中確定前十名,卻是他的事情。
“元慶,錄取名單出來了,你看看吧!”
楊元慶放下筆,顯得心情很愉快,“閣老請坐!”
高熲坐下,將名單遞給楊元慶,笑道:“你是總管,最後十名的名次要由你來確定。”
楊元慶接過名單看了片刻,笑問道:“這個第五名京兆杜衡和杜如晦有關係嗎?”
“聽說是他族弟,不過考得非常好,幾乎是滿分,只是書法略遜一籌,本來是第三,但杜如晦不肯,所以排第五,以杜如晦嚴厲正大,不會有問題。”
楊元慶沒有說什麼,又繼續看名單,他眉頭一皺問道:“這第三名韋綸和第八名韋師明和京兆韋氏有什麼關係?”
“我看過他們履歷,都是京兆韋氏的子弟,不過是偏房遠親。”
楊元慶揹着手走了幾步,沉思良久,便回頭道:“這個韋綸可定爲第一名,韋師明還是第八名,杜衡排第三,其他順序依舊。”
高熲點了點頭,他明白楊元慶的意思,高熲想起一事,又問:“聽說那個張亮,元慶讓他從軍了?”
“此人有可取之處,我已命他自斷一指,以示舞弊懲戒。”
“官以德爲重,此人雖有點鬼才,但人品有虧,元慶切不可讓他獨治一方,否則會壞你的名聲,切記!”
楊元慶點了點頭,“閣老忠言,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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