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楊師道在十幾名親隨的護衛下出現在崔君素的府門前,崔君素官任隋朝的吏部尚書,拜紫微臺爲相,同時也被封爵爲清河縣公,位高職重。
崔君素出身清河崔氏,但並不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和博陵崔氏和范陽盧氏略有不同,清河崔氏雖然也是天下五姓七望之一,但由於清河崔氏身處高雞泊和豆子崗兩大造反風暴的中心,使清河崔氏遭遇到沉重的打擊。
它的門閥勢力幾乎蕩然無存,無法形成新的門閥利益集團,和強大的范陽盧氏、博陵崔氏相比,清河崔氏在河北的影響力已經很小了,甚至還不如渤海高氏,也正是這個原因,崔君素沒有成爲河北系一員,他和杜如晦關係極好,他們便被朝廷稱之爲豐州系。
事實上,豐州系只是泛泛而言,大部分官員都在豐州呆過,卻和豐州系無關,當初他們二人一個任五原郡太守,一個任豐州總管府長史,掌管豐州軍政,一直便是楊元慶的心腹,所以豐州系實際上就是楊元慶的嫡系。
聽說楊師道來訪,崔君素親自迎了出來,老遠便大笑,“貴客啊!楊相國令鄙宅蓬蓽生輝,難怪一早喜鵲叫枝,原來是應了此景。”
楊師道也拱手施禮道:“事先沒有約好,心中忐忑,還望崔相國原諒楊某冒昧。”
在上門拜訪方面,古今是一樣的,有很多禁忌,比如主人入廁時不能上門,吃飯時間或者夜深時,這些時間都應該回避,所以應該事先派人來送一份拜貼,如果主人收下,那就可以按照約定的時間前來,這樣大家也方便。
尤其在高層之間的拜訪。帶着很多政治敏感性,所以一定要事先約好,像今天楊師道的不請自來,崔君素嘴上客氣歡迎。心中卻有點不自在,所以楊師道纔會自稱心中忐忑,表示一種歉意。
既然來了,出於禮節崔君素也須隆重接待,隆重接待的含義有兩種,一種是規格高,比如主要族人全部出來迎接。開啓大門,請入貴客房等等,那只是一種禮儀上的隆重接待,給足對方面子。
另一種隆重接待的含義則是重視來訪,不需要開大門,也不需要族人出迎,而是請入書房敘話,書房是男人是隱秘之地。是男人修心養性之所,絕不會輕易讓人進入,如果請入書房。那就體現出了對客人的重視程度。
崔君素無疑是後一種,他知道楊師道登門是找他吹牛聊天那麼簡單,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其實崔君素也知道楊師道來找他做什麼。
兩人進書房坐了下來,一名侍妾給他們上了茶,隨即退了下去,書房只剩下他們二人,楊師道和崔君素的關係曾經很好,早在很多年前,崔君素曾爲楊雄帳下文書郎。那時就與楊師道熟識。
後來楊師道奉旨出任五原郡太守,而崔君素爲長史,兩人共事幾年,合作默契,有了極深的交情,所以楊師道來找崔君素。崔君素不會刻意隆重歡迎他,也不會怠慢,而是請他進了自己的書房。
儘管他們從前關係很好,但他們現在都同爲相國,都鍍上一層權力的金光,這種權力金光便將他們從前的友情遮掩住了,兩人對坐了半晌,都沉默無語,想要尋找過去的友情,可這種友情的感覺怎麼也找不到。
最後,楊師道嘆了口氣,“我已決定辭去相位。”
崔君素沒有說話,以楊師道的身份,在議事堂上一說,在這裡又第二說,這說明他已是深思熟慮,不會輕易改變了,請他三思之類的話也沒有什麼意義,但崔君素還是要就事論事地和他探討一下。
“景猷兄的心情我能理解,楚王殿下這次越規殺官確實有不當之處,但景猷兄卻要爲此辭去相位,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
“你可以說我是小題大作,我很清楚,這件事其實並不大,一個堂堂的楚王,新隋王朝的實際創造者和掌控者,將來的皇帝陛下,連殺一個貪官的權力都沒有,聽起來都有點匪夷所思,但如果這件事不較真,任他所爲,那以後的君權如何控制,相權如何伸張,君權相權又如何互相制衡?”
說到這,楊師道又嘆了口氣,“舊隋之亡,就在於先帝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不肯聽大臣的勸,我痛定思痛,也漸漸意識到,不肯聽諫其實是人的本性,忠言逆耳,沒有幾個人願意聽勸,舊隋之亡,關鍵是沒有相權制衡君權,天下大小諸事,先帝都要一手攬之,如果有相權制衡君權,那麼他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發動高麗戰爭,舊隋二世而亡,教訓深刻啊!”
崔君素沉吟一下道:“可是在這一點上,楚王殿下就做得很好,你不覺得嗎?”
“我當然明白,楚王肯分權與紫薇閣,軍國大事以外,從三品以下任命,由紫微閣商議決之,又實行政事筆輪換,防止一相專權,這些都做得很好,可如果君王越權了怎麼辦?這是關鍵,如果這一點定不下來,那麼百年之後,他的子孫還能容忍相權嗎?”
崔君素默默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楊師道的良苦用心了,就是不想讓新隋重蹈楊廣覆轍,“你說得不錯,楚王殿下是開國之君,他若定下制度,後世子孫都不敢輕易違反,確實有必要讓楚王殿下明白這一點,景猷兄,我會支持你,不過我還是不希望你因此辭去相國之位。”
楊師道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想辭去相國之位,在新隋爲相,是我們的幸運,但爲了維護大隋的長治久安,我還是要爭這個說法,如果楚王殿下答應我的要求,我可以不辭職,如果楚王殿下不答應,那我以辭職爲鑑,爲以後的大隋相國們樹立一個先例。”
崔君素負手來回踱步,反覆思索着,最後他也毅然道:“辭職,也算我一個,我也需要殿下給一個說法。”
楊師道來拜訪崔君素,就是希望能得到崔君素的支持,卻沒想到他竟然也願意和自己一同辭職,此刻,楊師道心中充滿了感激,他深深行一禮,“多謝崔兄與我共同維護制度!”
崔君素微微一笑,“當年我們在豐州,不也常常這樣配合嗎?”
楊師道心中感到一陣溫暖,他們對視一笑,那種默契的感覺又回到了他們心中。
。。。。。。。
就在楊師道拜訪崔君素的同時,在太原城的另一座崔府裡,盧豫也同樣被請進了崔弘元的書房,無論是盧豫還是崔弘元,他們也並不是一心只謀家族利益,如果不涉及個人利益,他們也會積極爲大隋盡心盡力。
可如果大隋的利益和家族利益相沖突,他們心中的利益天平便自然而然地偏向了家族。
無論是盧家還是崔家,都有數百年的歷史,他們經歷了無數朝代,任何一個朝廷只是家族歷史中的一站,朝廷的利益是短暫的,而家族的利益纔是永恆。
不過這一次,他們卻不僅僅是爲家族的利益。
“崔兄,我得到了消息,趙郡太守張冀北已經被抓捕,押到太原來了,這件事你知道嗎?”盧豫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
張冀北是博陵崔氏門生,他的妻子正是崔弘元之妹,這個消息令崔弘元吃了一驚,“難道張冀北也捲入義倉糧案了嗎?”
“應該是吧!徐守信吞了六千石義倉糧,張冀北是他的上司,不分一杯羹,這一關他過得去嗎?”
“可是。。。。如果證據確鑿就麻煩了。”崔弘元憂心忡忡道。
“證據?”
盧豫冷笑一聲,“當然有證據,可是有沒有證據是一回事,定不定罪是另一回事,如果崔兄一定要公事公辦,那就等着給張冀北收屍吧!”
盧豫之所以帶一點冷嘲熱諷的語氣,主要是因爲崔弘元有點畏手畏腳,害怕惹惱楊元慶,對盧豫提出以辭職逼迫楊元慶放棄追查義倉糧食的建議,他顯得不是那麼情願。
只是因爲他們同爲河北系,所以崔弘元才勉強答應配合盧豫一起行動,但盧豫看得出來,崔弘元只要稍受壓力,很可能就會出賣自己。
他必須想辦法把崔弘元牢牢拴在自己身邊,而張冀北被抓就是最好的一根繩子。
崔弘元沉默了,良久才嘆口氣道:“盧家主,其實義倉糧案也並沒有那麼嚴重,不是每個郡縣都有問題,說不定是我們的猜測,而且就算有問題,讓他們彌補回來也就是了,何必要和楊元慶對抗,最後搞不好會重蹈王家之轍。”
盧豫注視着崔弘元,他不明白崔弘元怎麼會這麼膽小懦弱,這樣的性格也能擔任家主?
“崔兄,你一定要明白一點,所謂義倉糧案不過是個藉口,楊元慶是要對河北動手了,拿下河北,他開始收拾王家,那麼拿下中原,他的目標肯定是河北地方官。”
停一下,盧豫又道:“要知道河北戰役結束後,他幾乎沒有動河北官員,但那只是他的臨時妥協,他不可能不進行清洗,現在時機到了,他拋出義倉糧案其實就是一種試探,如果我們沉默,那麼大規模的清洗肯定難以避免,如果我們強硬反對,他也會投鼠忌器,不敢做得過份。”
崔弘元嘆了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實在有點擔心重蹈王家之轍。”
“哼!”
盧豫不屑地哼了一聲,“從古至今,幾百年來,有哪個朝廷會拿范陽盧氏和博陵崔氏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