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亂石林立。
亂石之間,是獸皮與枯枝搭建的棚子,蜷縮着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婦人、老人與孩童。
山谷的四周,凡俗的漢子們聚集成羣,或是開鑿山洞,挖掘山泉,或是搬走碎石,在貧瘠的窪地間撒下種籽。
那是神洲各國的倖存者,遍佈山谷內外,足有數十萬之衆,尚未擺脫逃難的恐慌,只管忙着掙扎求活。
山谷北側的山坡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山洞。
據悉,此乃先期抵達玉山的修士與家眷的居所,許是各有忙碌,一時見不到幾個人影。
就此仰望,雲霧瀰漫。便彷彿陰霾遮住了天穹,一個漫長的寒夜寂靜到來。
“先生——”
一處山洞門前,無咎駐足而立。
他身後的風伯,與他輕聲示意。
而他沒有理會,兀自默默張望。
這便是曾經的玉山?
雖然羣山延綿,地勢高聳,卻不復玉山險峻挺拔,更無皚皚的冰雪,唯餘滿眼的荒涼景象。
有姬軒轅三人的帶路,應該沒錯。
而便是如此荒涼的所在,竟是神洲僅有的求生之地?倖存者雖有數十萬之衆,又該如何忍受飢寒,度過漫漫的長夜。
“舅父,這是……”
有話語聲響起。
無咎慢慢轉過身來。
幾丈外的山洞中,走出兩人。姬軒轅,與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身着布衣,滿頭銀髮,神態慈和,精神矍鑠。
姬軒轅攙扶着老婦人,正要引薦,卻被她擡手製止,徑自往前幾步,雙眸凝視着難以置信道:“無兄……”
無咎迎了過去,隨聲道:“寶兒姑娘!”
“啊……”
老婦人微微一怔,遂即帶着尷尬的神情搖頭失笑——
“我一古稀之年的老嫗,再不是當年的小姑娘。自從少典辭世之後,再無人喚我寶兒之名,而你……”
她衝着無咎上下打量,禁不住伸出雙手道:“一別五十餘載,符寶兒已垂垂老矣。而無兄歸來,仍是少年!”
無咎輕輕握住她的雙手,低頭端詳,似有千言萬語,只作默默微笑。
這位老婦人,便是符寶兒。五十餘年前,她還是個小丫頭。而無咎也不過二十出頭,剛剛逃出靈霞山,正當走投無路之時,得到她的救助與關照。他欣賞她的聰慧善良,她敬重他的俠義擔當。兩人之間,有過一段患難的交情。之後符寶兒前往有熊國,與他分道揚鑣,當彼此再次相逢,她已與王族的姬少典聯姻。再之後,無咎闖蕩天下,雙方再無瓜葛,誰料五十年後還有相見之日。而一個白髮蒼蒼,一個仍是少年的模樣。
“孃親,請舅父洞內敘話。”
姬軒轅躬身行禮。
“嗯,請吧——”
符寶兒的言談舉止一如從前,只是滿頭白髮的她多了幾分滄桑的神態。
“老妹,請——”
無咎鬆開雙手,含笑示意。
符寶兒嫁入王庭之後,便改去暱稱。既然不便直呼其名,一聲老妹足顯情義。
數丈方圓的山洞內,擺放着石榻、石凳、石几等物,
這便是附寶的住處,地方雖然簡陋,有明珠照亮,倒也乾淨清爽。
姬軒轅與風伯、力牧不便打擾。在門外等候。
洞內,只剩下附寶與無咎,彼此相視片刻,皆含笑搖頭而感慨莫名。
附寶坐在石榻前,拿起一張獸皮分說道:“山上的孩童缺少衣物,且縫製羊皮禦寒。”她就手縫補起來,又歉然笑道:“本想盛情款待兄長,怎奈落魄如斯。”
“老妹見外了!”
無咎坐在石凳上,翻手拿出一罈酒。
“我已事先獲悉兄長歸來……”
“哦?”
“日前靈霞山的常先門主與一位白衣仙子抵達玉山,我便有所耳聞,而未曾碰面,常先與仙子又忙於救人離去。”
“冰靈兒!”
“嫂夫人?”
“靈兒不喜繁文縟節,隨意便好!”
“嗯,我不懂仙道規矩,且與兄長敘舊……”
無咎飲了口酒,微微點頭。
即使神洲已毀、家國已亡,附寶依然有着君王之母的身份,卻親手爲逃難的孩童縫補禦寒之物。可見她體恤黎民疾苦,質樸善良的品行令人敬佩!
只聽她接着說道——
“兄長乃是仙門高人,威名傳遍鄉野。即便我深居王庭,也略知一二。兄長離開神洲的數年後,軒轅出生,他自幼喜好仙道,便由紫定山的仙長傳授修煉法門。數十年間,有熊倒也風調雨順。直至三年前,少典病故,軒轅接替他爹的王位,誰料大旱不斷,接着暴雨成災。各地祭拜鬼神,只求上蒼庇佑。軒轅卻不信天命,執意捨棄都城而遷往玉山。依他所說,九國地勢,唯玉山之高,方能躲避災禍……”
無咎凝神聆聽。
神洲的災情,他已親眼目睹。有關各地的自救之法,他卻所知不多。
符寶兒換了根絲線,拈着銀針擦拭着鬢角,然後稍稍出神,帶着皺紋的眼角浮現出一抹笑容,繼續出聲說道——
“天災莫測,人心惶惶,舉國上下,不聽王令啊。他便遊說各國仙門,竟然廣受同道詆譭。於是他一怒之下,強行驅趕都城百姓,正當風雪肆虐之時,結果他又落下暴君之名。而我熟知他的秉性,想他必有道理。於是我帶頭離開王庭,一時隨行者甚衆……”
姬軒轅,一個築基小輩,察覺天象異變,便舉國搬遷施展自救,如此膽略氣魄,着實令人歎服。而當年的符寶兒,已是不同凡響。正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
無咎打量着手中的酒壺,附寶又道——
“一路跋涉艱難,數月之後,冰雪融化、山洪暴發、天降星石、地火不斷。幸虧軒轅的一羣道友相助,我這個無用之人總算是撿了一條性命。而各國也忙着趕往玉山,奈何爲時已晚,死難者無以計數,唉!”
說到此處,附寶神情黯然。
無咎則是舉起手中的酒壺,默默端詳。
土陶燒製的酒罈子,頗爲粗糙,而其中的老酒,來自南陵的鐵牛鎮。鎮子往北,有個風華谷。谷中有個祁家村,還有一個祁家祠堂……
“我與倖存的百姓在此安置下來,軒轅召集仙門同道四處救援。獲救者愈來愈多,已達數十萬。而只要有人活着,我神洲便不會亡。”
附寶的話語平緩,如同尋常的老人,回憶着當年的往事,敘說着苦難的歲月,而她的臉上沒有悲傷,反而顯得寧靜淡然。
“人老了啊,便喜歡嘮叨!”
附寶放下手頭的針線,慈和的笑容裡多了一絲歉意,遂即帶着關切的神情看向無咎,輕聲問道:“兄長返回神洲,有何打算呀?”
無咎稍作斟酌,沉吟道:“當務之急,還是救人。而玉山乃是神洲唯一的避難之所,斷然不容有失,我當竭盡所能,以防意外之災。”
“以玉山之高,料也無妨。且就此躲避,天災地劫終有過去的那一日。”
“山崩地陷,難以料及。這場末日劫難,或將長達百年之久!”
“啊……”
附寶愕然片刻,若有所思道:“兄長乃是高人,所言不會有錯。而兄長的來歷,與這場天災的真相,我一個凡俗老婦不必知曉,也不便詢問。而風光榮耀的背後,離不開苦難的煎熬;絢爛的彩虹,乃是重重風雨的回報。神洲亦必將渡罷劫難、浴火重生,傳承千秋萬代!”
言罷,她站起身來,斂衽一禮,懇求道:“兄長離開神洲之前,能否收下軒轅這個甥侄爲嫡傳弟子?”
“老妹,何出此言?”
無咎有些詫異。
附寶撩起鬢角的白髮,略顯渾濁的眸子透着沉着之色,緩緩出聲道:“據說,兄長御龍而來。而神龍自有凌霄之志,理當叱吒風雲而傲嘯九天!”
“哦……”
無咎飲了口酒,神色遲疑。而他默然片刻,又肯定道:“本人從來不收弟子……”
便於此時,門外衝入一道人影,“撲通”跪在地上,竟是姬軒轅,舉手出聲——
“舅父,請收軒轅爲徒!”
附寶不失時機道——
“兄長教書育人,門徒衆多,如今收下軒轅,也不過是還你先生的本色!”
“這個……”
無咎微微皺眉,無奈道:“也罷,我便當一回先生!”
姬軒轅大喜,伏地便拜——
“師父……”
附寶急忙提醒——
“你師父不拘俗禮,自成門戶,你也該入門隨規,尊稱先生!”
“先生!”
“嗯!”
無咎答應一聲,算是全了拜師之禮,禁不住看向附寶,意有所指道:“老妹聰慧過人,比起我家靈兒也不遑多讓!”
他不願收弟子,更不喜歡師父的稱謂。而眼前的孃兒倆,卻讓他難以拒絕。
附寶也露出笑容,搖頭道:“我一凡俗老婦,豈敢與仙子相提並論!”
無咎又低頭一瞥,吩咐道:“起來吧!”
姬軒轅舉手稱是,跳起身來,興奮道:“據傳,先生縱橫四洲兩界之地,麾下高人無數。弟子必當苦心修煉,方不辱先生青帝之名!”
“不、不!”
無咎擺了擺手,道:“修仙之道,隨緣便好。先生我不求你修爲如何,且求你牽掛黎民之苦而廣施恩德。假以時日,你的威名必將遠超青帝。嗯,便是成就黃帝之名也未可知!”
“黃帝?”
姬軒轅微微一怔,難以置信道:“四象以東方青龍爲尊,五行以玄黃厚土爲中,弟子豈敢與先生相提並論!”
“嘿,有何不敢?”
無咎咧嘴一笑,打斷道:“只要你再造神洲,以後沒人知道我的存在。而你軒轅黃帝之名,卻將傳頌久遠!”
附寶上前一步,說道:“軒轅,先生所言有理,你我乃是神族的後裔,體內流淌着先人的血脈與魂魄。不管是天降浩劫,或光陰輪轉,你我不會就此沉淪。但有一線生機,你我必將再造神洲而傳承萬代!”
姬軒轅不由得挺起胸膛,雙眸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