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出夏天說這句話時,已經用了全力。這樣簡單的要求,如果不滿足他,也有些太殘忍了。
她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在他的額間印下一吻。吻在額頭,一個不含有情慾的吻,友情之吻。
可她沒想到的是,這時,林御風卻找上了門來。
而且,此時此刻,人就站在病房門口,目睹了她親吻夏天的瞬間。
林御風腦海中的某根弦剎那間就繃斷了。理智的堤壩終於垮塌,決堤而出的是滿滿的嫉妒與仇恨。
他無法容忍這個躺在病牀上裝虛弱的男人,奪走他心愛的一切。
他衝了上去,將鈴音從夏天的身邊拉開,一把扛起來。
他對着夏天,面無表情的丟下兩個字:“去死。”然後,就走出了病房。
對於林御風近乎幼稚的詛咒,以及毫不顧及形象的舉止,鈴音又驚又怒,掙扎着讓他把自己放下來。
他質問她爲何不接聽電話,她解釋自己的手機在來醫院的路上丟失了,可林御風充耳不聞。
他的腳指揮着他的心,不停歇的走。
他下到地下停車場,此時並沒有什麼人在附近活動。
他打開後車門,將她扔了進去,自己也鑽進去按住她。
理智已經完全喪失了,他的意志完全被心裡的野獸佔據,他已經不再是他,確切的說,不再是平時的那個他。
他的手,就如同猛獸的利爪,撕扯着獵物皮肉一般的撕扯着那件由他親手設計的婚紗。
美麗的婚紗上糾纏的刺繡,如同藤蔓一般對那利爪形成了阻礙,於是用了更大的力氣,將藤蔓一根一根的扯斷。
司機在他的爆吼聲中,被趕下了車。車門落了鎖,再按下一個鍵,車窗內的簾子全都被自動拉上了。停車場裡本就昏暗,只有些微的冷光從窗簾布料的空隙中透入。
車內,那個獵物發出的尖叫被堵住,被隔斷。淚水滑落到太陽穴,到髮絲間。
象徵着純潔和愛情的婚紗啊,化作了碎片,殘破得,就如同她的心一般。
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個赤紅着眼睛,傷害着自己的野獸,竟然是林御風,那個清風皓月一般的男人。
沒有愛憐,只有疼痛。
就好像是被一把巨大的斧子從身體中間劈成兩半一般,好像一張紙被摺疊被揉搓被撕碎一般,好像被帶刺的荊棘纏繞全身以致於百孔千瘡一般。
她覺得自己不是躺在一輛汽車的後座上,而是躺在一艘不斷顛簸的船隻中。有滔天的巨浪將小船捲起復又砸下,心也跟着搖擺跟着忽起忽落。她在巨浪中被顛得翻來滾去,她覺得頭暈,想吐,身體要炸裂了。
她揮出的一巴掌,在那個野獸的臉上印下了紅色的指痕。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脖子上背上都摳出了血痕。但是沒用,疼痛並不會停下。
野獸想要吞噬守候了很久很久的獵物,野獸飢餓難耐,誰也無法阻止。
那邁巴赫的後座上沾滿了汗水和淚水,黑色的夢魘啊,將她團團包圍。
站在車外守着的司機,雖然背對着車子,眼睛盯着地面,但時不時聽到的隱約的哀鳴聲,汽車震盪時的摩擦聲,都令他膽戰心驚。
好幾次,他都差一點無法忍受的試圖撥打老爺的電話,讓誰來救救這個女子,但是,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鈴音終於掙脫了黑暗,流着冷汗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林御風房間的大牀上。高高的落地窗外,月亮高懸於夜空,將遠處的高樓廣廈照得銀光閃閃,就彷彿是銀河從九天跌落,在人間灑滿了星輝一般。
她試圖挪動身體,但它不聽使喚,就彷彿被壓路機碾過一般,疼痛不已。
她看到自己擺在枕頭邊的手腕上,那已經變成了紫色的指印,那是曾經被緊緊桎梏的證明。
腿上壓着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他的腿。手臂上也蓋着他的手臂。佔有的,害怕失去的擁抱姿勢。
薄薄的毯子凌亂的掀開來,他的大腿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像蜈蚣一樣,那是在泥石流時,被車子卡住留下的傷。
她曾經不顧一切的要救他,不忍丟下他獨自逃走。或許從那時起,她就已經愛他愛得不可自拔,卻又一再害怕自己不配得到他的愛,所以不斷自我催眠,告訴自己不能心動。
但人又怎麼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呢?
她想起自己和這個男人的點點滴滴,流下淚來。
最後,居然是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強制的變成了他的人。
他就在她的枕邊沉睡。
她順着他的手臂,一直看到他的肩膀。她看到許多的抓痕,有的已經翻出了皮肉,有的,只在淺表留下了血道道。
她再轉一點身,就看到了他的臉,那裡還留有她賞他的五指印。
她也看到自己皮膚上覆蓋着的一顆顆血色的吻痕,每一個都彷彿烙印般深重。這些烙印帶着刺痛,製造它們的人用盡了全力將它們烙下,彷彿要將她的靈魂從皮膚上吸離。
那帶着疲倦而沉睡的男人,看着依舊那麼的美麗,混血兒的五官深邃卻不失精緻,超越了性別的美。看着他的睡臉,你永遠想象不到,他暴怒時,殺傷力究竟何其驚人。
被那黑色羽扇般的睫毛覆蓋着的眼睛,曾經像野獸一般噴出懾人的火焰,但此刻,它們靜靜的沉睡着,如此安詳恬靜。
他在睡夢中皺着眉頭,睡顏像個孩子。大約是感到她的移動,於是,很自然的將她往自己懷裡拉了拉,箍緊。連在睡着時,都害怕失去她。
他真的害怕。他曾經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他的母親。現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二個重要的人,絕對不能再度失去。
就像是害怕心愛的玩具被搶走的孩童,只有緊抓不放,即使因此會將那心愛之物抓壞。
不愛的時候,比南極的冰山還要冷硬;一旦愛了,比太陽的熱核還要熾烈。
愛而不得,便化作執念,深重得令人窒息。愛而無迴應,便化作利刃,傷人於無形。
林御風將鈴音拉入了深淵,她好不容易爬上來,擡頭一看,還是爬不出他的五指山。
他談過的戀愛裡,還沒有一個女人拒絕過他的追求,能讓他如此在意,在意到必須娶回家關起來深怕被人拐跑了。沒有一個女人救過他的命,或者被他救過,而鈴音兩樣都佔全了。
如果夏天是太陽,林御風就是月亮。這個月亮是魔鬼,魔鬼才擁有魅惑人心的美貌,讓人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心,割下自己的肉,給魔鬼當糧食。
她被他傷害了,卻無法發自內心的憎恨他,無法否認對他的癡迷。
兩人結合的這一夜,林宅卻傳來噩耗——林父病逝。
葬禮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舉行。
當自己的父親在病榻上與死神抗爭時,自己卻在溫柔鄉里纏綿。林御風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表露過,但其實心底充滿了自責。
葬禮上,他一襲黑衣,連襯衣都是黑色的。他的眼圈,也是青黑的。從那一夜之後,他便有好幾夜未曾閤眼。
也是從那一夜之後,他就再也不肯放開鈴音的手。他失去了母親,然後又失去了父親,他不能再失去摯愛。
每一個人長大之後,總有一天都會成爲孤兒,因爲,父母終歸會老去,會辭世,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當你的父母都走了之後,你纔會驚覺,自己能夠陪伴他們的時光竟然是那麼短暫。少年時代在外求學,青年時期輾轉各地工作,每年只在幾個重要節日回家探望。一年裡真正團聚的日子,兩隻手就能數完。
你問問自己,那麼少的時光,你還捨得去花天酒地,去揮霍,去和父母對抗爭執嗎?每一分每一秒,都應該要珍惜着使用啊。多看你的父母一眼,多拉拉他們的手,數數那日漸增加的皺紋,揉揉那越來越粗糙的老繭。
可往往人們能夠意識到應該珍惜某物時,已經永遠的失去了。人就是那麼犯賤,總要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林御風體認到了這一點,是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和父親對抗了那麼多年,一晃眼,父親已經入了黃土。這對抗,沒有贏家。
黑色的骨灰盒捧在懷中,那麼沉重。雨的氣味,土壤的氣味,青草的氣味,香火的氣味,都刺痛淚腺。
葬禮在一片青草覆蓋的墓園裡進行。既隆重,又內斂。
鈴音也穿着黑色的連身裙,手指上戴着林御風給她的那枚鑽戒。而林御風的無名指上,也帶着成對的男款,只是並沒有鑽石,設計也簡潔許多。他戴着戒指的手,緊緊攥着她的手,他只用一隻手捧着骨灰盒。
骨灰盒,按照傳統,都是由長子來捧。
每個人都打着黑色的傘,傘下的陰影比那天上的烏雲還要陰暗。
傘外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傘下的人,眼裡,心裡,也在下雨。
傘遮住了外界的雨,卻遮不住心裡的雨。
夏月媛臉上蒙着黑紗,看不清表情。但作爲遺孀,大概,也是要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用手絹擦一擦,裝裝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