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笑道:“這事先放着,待我問了里正再說吧。”
衆人便暫丟開這事,將那些禮物收拾了,然後妯娌姊妹們殺雞宰鵝,準備晚飯。只黃大娘一人鬱鬱不樂,被黃老爹叫進房裡嘀咕。
杜鵑姊妹去溪邊洗菜,黃小寶三個忙跟過去了。
這是他們特地尋機碰頭,避開長輩商議剛纔的事。
黃鸝摘着空心菜,首先撅嘴道:“不管怎麼說,我是不答應的!大姐年下就要出嫁,二姐常要幫爹孃幹活,就剩我在家做家務煮飯。自家的事都忙不過來呢,還要添上幾個皮猴娃子照應,幫他們洗衣煮飯。我成丫鬟了!”
一面憤憤地說着,一面丟下空心菜,把一雙手掌攤開,遞到黃元面前,“哥,《詩經》上說女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你瞧我的手?”
黃元見那雙小手雖也算纖細柔美,但比他見過的女子柔荑差遠了,果然心疼,忙握住哄道:“別擔心,這事哥哥來說。”
黃鸝這才滿意,縮回手繼續摘菜,小順也蹲下幫忙。
黃雀兒和杜鵑相視一笑。
杜鵑打趣道:“咱小妹又多了個靠山!”
黃元卻把目光轉向她,見她正用剪子剪開雞肚子,纖手從內掏出一嘟嚕雞肝雞肫雞腸來洗,不禁皺眉——
姐妹們已經這麼勞累了,不知奶奶爲何還要攬事上身。
“杜鵑,剛纔你不該插嘴。”他鄭重道,“黃鸝年幼還好。”
杜鵑愣了下,失笑道:“你以爲我想插嘴?我差點忘了:我不但是閨女,還是你們家掛名的閨女,沒資格發表意見!你跟小寶哥哥倒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惜都不肯開口。”
聽見“你們家”幾個字,衆人都笑了起來。
黃小寶幾個只當杜鵑說笑的,知曉內情的黃元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他就是不想她再給祖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免得將來有一日公佈她不是黃家女,被祖父母嫌棄刁難,纔不想她插嘴的。
“你不說,我自然會出頭。”他沉聲道。
他是在等待時機。看小叔和小嬸還有爺爺怎麼說。
杜鵑抱屈道:“我也想忍着,小寶哥哥瞪我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奶奶又那樣說娘,娘她……我能怎麼辦?”
黃小寶不好意思地撓頭,訕笑道:“平常杜鵑你最有主意,所以我才讓你說的。後來我不也開口幫你了麼。”
黃鸝埋怨小順道:“叫你說,就說那一句!”
小順忸怩道:“我想不起來說什麼。”
他是個乖娃兒,雖有心,卻不是當刺頭的料。
黃鸝教導道:“那你就堅決反對!你是幺兒,說錯了奶奶也不會罵你的。不然的話,回頭你家住許多淘氣的娃兒。你能自在?”
小順不住點頭,表示以後會再接再厲。
接着,他調皮地對黃元眨眨眼道:“從先,大伯家陰盛陽衰,拿主意的都是姐姐們。我和哥哥也常聽她們的話。所以剛纔讓二姐姐出頭。”
杜鵑三姊妹一齊朝他瞪眼。
小順嘻嘻笑着,縮了縮脖子。
黃元則苦笑,方明白杜鵑出頭擔事是如何練出來的。
黃雀兒之前一言未發,對妹妹有些歉意,便解釋道:“我覺得這事該長輩拿主意,就沒吭聲。”
杜鵑撇撇嘴,輕“哼”了一聲。道:“我當然知道這事該爹孃和小叔小嬸出面。可你們沒瞧見當時的情形嗎?”
老實爹壓根就沒弄清事情輕重;娘還沒開口呢,就被奶奶好一頓揉搓;小叔小嬸說話倒管用,偏又圓滑不肯出頭。她要是跟他們比拼忍耐的功夫,也不是比不過,奈何馮氏受氣的功夫差,她再不出頭。還不知會怎樣呢!
黃小寶也知癥結所在,不禁臉發燒。
黃元則緊閉嘴脣,望着那池水出神。
依照他的想法,杜鵑剛纔實不該跟奶奶當面頂撞,有什麼也該事後找個沒人的時候。單獨將厲害關係剖析給奶奶聽,這是全長輩的臉面。可是,娘受了奶奶的氣,逼得杜鵑不得不出頭。杜鵑若不開口,只怕娘受不住——聽說她以前被奶奶氣暈過去好幾次呢;可杜鵑一開口,就變成了頂撞奶奶,還有幫孃的嫌疑,讓奶奶心裡更不痛快,寧錯也不轉頭。
奶奶果然不喜大兒媳,娘也太想不開了!
唉,這婆媳關係……
杜鵑瞅了他一眼,輕笑道:“如何,鄉野農家的瑣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理清的吧?清官難斷家務事,從來不假!”
黃元微笑道:“明白。欲先治國,先要齊家嘛!”
因對黃小寶道:“往後有事,咱們兄弟多出頭。”
黃小寶忙點頭答應,說應該這樣。
黃元又對杜鵑道:“這事你們就不要再管了,我和小寶哥哥回頭跟爺爺商量定了,再給舅爺爺那邊回話。接人也好,不接也好,我都自有主意。”
杜鵑含笑點頭,心中大定。
當下,大家說起晚上請客的事,黃小寶見沒有活魚,便自告奮勇要去撒網,湊兩碗魚來。黃老實在院內聽了,忙喊着要陪侄兒一塊去。
兩人扛了網子纔出門一會,又轉頭回來了。
他們身後,跟了一個黑臉漢子,提了半簍子魚,說是送給黃小夫子的見面禮,神態十分的謙卑和善。
黃老爹急忙招呼坐,又爲孫子引見,說這是村北的張叔。
黃元便依禮拜見。
那姓張的坐了一會,把小兒子的將來託付給黃元后,滿意地走了。
此後,一直陸續有人上門。
等太陽沉入山後,來的人就更多了,許多都牽兒扯孫,送來讓黃元“品鑑”。爲免他看走眼,事先必定要自我介紹一番:有說孫子乖順聽話的,有說兒子聰明能幹的;有說娃兒記性好,能記得兩三歲時候的事;有說小子機靈,上山下河、摸魚逮兔。從來管不住的;還有說兒孫能言善辯、能打會揍,是繼九兒之後村裡的“大將軍”……種種言辭,都竭力表明自家的娃兒與衆不同,是可造之材。
杜鵑姊妹在廚房忙。偶爾去上房拿東西或者送東西,聽了一言半語,回來學給其他人聽,都笑得肚子疼。
杜鵑說,可見天下父母都一個心思:
誰的娃兒也比不上自個的娃兒好!
已經爲人母的大妞微笑道:“那還用說!”
上房堂間的黃元卻笑不出來。
他不過是個少年書生,讀書還行,卻毫無教學經歷。面對高矮胖瘦、黑黃美醜各樣村童,污衣赤腳,甚至有的摳鼻吮指、吸溜兩管濃稠鼻涕的,他委實不知如何應對。
都是他心中先以林春爲主。自家姐妹更不用提了,是極出色的,因此覺得泉水村山美水美人更美,在心中給鄉村孩童定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印象;次後見了黃小寶也還不差;等回家來後,又見了小順、冬生和林春的堂弟十斤。都在可接受範圍之內,絲毫沒想到這都是杜鵑和林春“加工”以後的“半成品”,所以,等見了這些原汁原味的鄉村孩童,他就傻眼了。
幸虧有幾個看着伶俐、且收拾乾淨的,讓他好過不少。
他便思忖:孩子怎樣,還是同家中長輩教導有關。由他們身上,便可想見其爹孃行止如何。忽又想起自己爹孃,又覺此理似乎不通。
聽着那些爹孃的自薦,他感嘆貧寒人家爹孃珍愛子女、望子成龍之心一樣旺盛,便不肯輕視,且耐心容忍陪坐。又找出話來問小娃兒,以考察其心性。
“你都會些什麼?”
“我會爬樹,還會撈魚!”
黃元頓了下,點頭道:“活潑天真,乃小兒本色。”
接着又問道:“你爲何想讀書?”
那娃兒笑着扭身道:“我爹叫我來的。”
黃元聽了一笑。
另一個娃兒膽大些。正好奇地研究黃元的摺扇,聞言鄙視道:“笨!讀書好了,將來能住大屋,掙好多銀子,天天吃肉,穿新衣裳……”
一面說,一面兩手用力掰開摺扇,想學黃元瀟灑地搖幾下。卻不料“嗤啦”一聲,那扇無辜被分屍兩半。
黃元:“……”
娃兒爹頓時大跌臉面,衝過來大巴掌扇兒子。
那娃兒見事不妙,轉身就跑,溜得比兔子還快。
黃元忙攔住,說一把扇子而已,不值什麼。
黃老爹卻不高興,覺得孫子的扇子可不是蒲扇能比的,上面還有畫兒呢,又不好說什麼,笑容就有些勉強。
其他人忙打圓場,將這事糊弄過去。
因太陽下山了,屋內顯暗,且不如外面涼快,大家便動手將桌椅和竹涼牀都搬去外面,等會晚飯也在外面吃。
搬出來後,人就更多了——新來的不斷加入,先來的捨不得走。男人們和黃家祖孫坐在桌邊,婆子媳婦們同黃大娘擠在竹牀上,一邊搖大蒲扇,一邊高聲闊論。
夏晚清涼,大家卻熱情高漲,對黃元辦的這私塾滿懷信心,對自己的娃兒更是寄予厚望,覺得泉水村將來“書生多如狗,秀才滿地走”,出幾個狀元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黃元聽了不禁汗顏。
正熱鬧間,林春一身勁裝,拎着幾隻五彩花雞走進院。
黃元眼睛一亮,忙問道:“你上山了?”
林春點頭笑道:“去了一趟。獵了些野味回來。”
說着,將手中獵物交給黃老實,“老實叔,我爹在收拾獐子,等下去砍一條腿來。”
黃老實喜滋滋地接過去,連聲道謝。
那些娃兒一窩蜂圍住林春,爭相跟他要看老虎。
林春喝道:“天天看,還沒看夠?”
瞅瞅他們,又瞅瞅黃元,忽然一笑。
他拉着其中一個小娃兒的手,牽他走到黃元身邊,又對另一個小娃兒喊道:“小虎,把那椅子搬過來。”
今天禮拜天,拼命加更一章,不然太愧疚了!下章馬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