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爹惱羞變成怒,兩眼充血,呼哧喘氣。
馮長順彷彿扒光了他的衣裳羞辱。
若心裡有愧疚也還罷了,然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
就好像林里正說的,真正的惡公婆怎會像他們這樣?他們不過是山裡人,老實的很,就算有點偏心小兒子,那也不算什麼大事。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這樣當着人羞辱他,這門親沒法維持了。
他怒極了,反而平靜下來,哈哈笑道:“好的很!親家算賬這麼精細,我們高攀不起,就請把馮氏領回家去吧。這樣的兒媳婦,我們黃家要不起。”
馮長順愕然愣了下,很快也冷笑道:“好!我這就領着閨女走。哼,不是我誇口:三個月,以三個月爲限,我閨女照樣嫁人;我要睜大眼睛瞧好了,瞧你給你老實兒子找個什麼樣的賢惠媳婦家來。”
他口氣如此強硬,原是有備而來,做了最壞打算了。
原來,當年馮氏未嫁時,就有個沈家的上門求過。馮長順嫌人家五個兄弟太多,將來兄弟妯娌不好處。恰好進山認識了黃老爹,心想黃家人口簡單,一個閨女已經出嫁了,只有兩個兒子,再說山裡人老實,想必日子會好過。於是就把馮氏嫁給黃老實了。
誰知完全跟他想的不一樣。
前年,那沈家的老三死了媳婦,帶一個小子過日子。他老孃因聽馮婆子回家說起閨女在婆家受氣,就開玩笑說,要真過不下去了,就接回來嫁給她兒子,還好呢。
也並不是這一家,附近還有好幾個喪妻的。
這種人,大多拖着幾個娃兒,除非特別有財勢,想要娶個黃花閨女,當然難的很。只能找寡婦。
市井小民,不像大戶人家規矩重,對名節看得就淡些。只要規規矩矩的,託媒牽線,寡婦再嫁、鰥夫再娶,都是爲了找個依靠,沒人會覺得有什麼。
所以,馮長順這回下定決心來的:若黃家還這樣對他閨女,說不得他就狠心不管外孫女了,把閨女領回家再嫁。——人家爺爺奶奶都不憐惜孫女。他操心個什麼勁!
也因此。兩親家吵着吵着。都把絕情的話扔了出來,驚得一屋子人都呆住了。
愣了一會,紛紛出言勸阻。
那兩人哪裡肯聽,一個要兒子休妻。一個要閨女棄夫。
黃老實慌得“撲通”一聲朝着老爹跪下,苦苦哀求道:“爹,別叫雀兒娘走。”
黃老爹毫不憐憫,冷笑道:“沒出息的東西!離了人家你就沒法活了?你沒聽見,人家等着回孃家嫁人呢。稀罕你這老實坨子。嫌棄你爹孃兄弟拖累她過好日子呢。”
馮氏等人也聽見鬧了,從廚房趕來。
她聽了黃老爹的話,眼前一黑,手扶門框方纔站穩。
黃老爹見她那神情,顯然是不願意被休的。心裡更得意,一個勁地催促林里正,請他居中見證,寫一份休妻文書,雙方摁手印。
泉水村。也就林家有人識字。
黃大娘本就恨極了馮氏,也在旁添油加醋。
總之,老兩口今天一定要休了大兒媳,全不管大兒子磕頭苦求;至於兩孫女,有娘沒娘一樣長大。
馮長順絲毫不懼,冷笑着對馮氏道:“都怪爹瞎了眼,把你嫁到這樣人家。今兒就跟爹回去。咱們擦亮眼睛看好了:看黃家娶新媳婦,養大孫子,天天弄好東西孝敬公婆和兄弟。”
馮氏身子一軟,順着門軸就滑溜在地。
她望着馮長順,嘴脣抖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杜鵑和黃雀兒手拉手站在門檻外,看着屋裡這場鬧劇。
黃雀兒嚇得瑟瑟發抖,緊緊抓着妹妹的手,眼中淨是恐懼。
杜鵑則氣得胸口鼓脹。
身爲獨生子女而又長在都市的她,是怎麼也無法理解這種鄉土家庭的倫理觀念和瑣碎紛爭的。
她死也想不通:她一家人招誰惹誰了?
怎麼外公和爹就爲了爭一口氣,非要爹孃分開?
雖然生氣,她還真哭不出來。
她笑慣了的,又不傷心,哪能說哭就哭呢。
馮明英也不料有這變化,也怔住了。
忽然身邊有個聲音道:“把杜鵑和雀兒帶走。”
她轉頭一看,原來是任三禾,正滿面寒霜地看着屋裡。
她也擔心兩外甥女,於是點頭,低聲哄道:“雀兒,跟小姨去外邊。大人的事,讓他們說。”
杜鵑卻甩開她的手不聽,牽着黃雀兒走到黃老實身邊,脆聲問道:“爹,這是腫麼了?”
黃老實傷心道:“爹……也不曉得怎麼了。”
見兩娃兒來了,屋裡忽然安靜下來。
杜鵑又委屈地問道:“怎麼我好聽話的,小寶哥哥要把我推下水淹死;爹和娘也好勤快乾活的,爺爺要趕娘走,外公要帶娘走。爹,我們做錯了什麼事?我們招誰惹誰了?”
她再也顧不上別人怎麼想她了,就把這話質問出來。
她不說,難道指望黃雀兒說?
別說黃雀兒了,就連黃老實和馮氏也未必能說得出來。沒見兩人都在哭嗎!
聽了杜鵑的話,馮長順和黃老實都一滯。然互相看了一眼後,各自冷哼一聲,馬上又恢復冷漠的表情。
黃老實卻放聲嚎哭起來:“閨女呀!爹不知道哇——”
說着,一把摟住兩閨女,抱頭痛哭。
杜鵑聽着他“哈哈”的哭聲,十分的無語:這老實爹,連哭也跟人不一樣,怎麼覺得他在大笑呢!
黃老實是真傷心迷茫了。
他原本就是個遲鈍的老實人,每日唯知幹活、吃飯、睡覺,加上黃雀兒又膽小,不敢在他面前撒嬌,所以他不甚有兒女心腸。
可自從杜鵑會說話走路後,滿院子就見她跟蝴蝶一樣飛來跑去,早晚爹長爹短、圍繞膝下;連帶黃雀兒也變了,見了他都嬌聲嫩嫩地喊爹,端茶遞水、有好吃的也留着孝敬他。
老實爹就變得柔情起來,感情豐富起來。覺得這日子跟以前不一樣了。
在外幹活回來,只要聽見兩閨女喊爹,他心裡就說不出的甜蜜歡喜,老高聲音答應,嘴巴咧得跟荷花一樣。
等進了門,就着乖巧的閨女打來的熱水洗臉,渾身疲倦更是一掃而光;再等媳婦端了飯菜上桌,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吃飯,他便樂得找不着北了。
飯後,杜鵑叫他幹嘛就幹嘛。特別好使喚。
可是。這日子好好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杜鵑看了看外公和爺爺。便對黃老實道:“爹,別哭了。等娘走了,我們找魚姐姐去。”
黃老實愣住了,眨巴兩下淚眼。“魚姐姐?”
“嗯。”杜鵑十分肯定地說道,“就是河裡呀!魚姐姐待我可好了。我們跳到河裡去找魚姐姐,就沒人罵我們了。”
黃雀兒十分相信妹妹,忙跟着點頭。
黃老實嚇得又大哭起來,“閨女呀!你這是要尋死啊!什麼魚姐姐!你哪能回回有那好運氣……”
杜鵑天真地說道:“死了就死了。跟魚姐姐在一塊,就沒人罵我們了,也沒人管我們了。”
衆人聽得驚悚不已,心裡涼颼颼的。
所謂的“美人魚”任三禾頓時臉色煞白。
馮氏再也忍不住了,也撲過來抱住兩閨女放聲痛哭道:“娘陪你們。咱娘兒們一塊跳河。”
杜鵑禁不住要鼓掌。娘這話說得太及時了。
黃雀兒終於被這情景感染,仿若大難臨頭,也哭了起來。
就杜鵑沒哭,她嚎不出來呀!
要是乾嚎的話,很容易被人看出來。
索性裝作一副小兒懵懂無知的模樣。反而更叫人心疼。
林春雖然不知“休了”是什麼意思,但看着屋裡這情形,直覺杜鵑又倒黴了。他急得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該罵誰,又該怎樣幫助杜鵑,因此憤怒不已,小臉上神情十分猙獰。
九兒卻不管是非情由,他看見杜鵑一家哭着跪在馮長順和黃老爹面前,因此朝他們罵道:“都不是好人!”
林大頭見兒子那模樣,慌忙朝林大猛使眼色。
林大猛得了示意,咳嗽一聲,對爹使眼色。
林里正便重重地一拍桌子,張口罵道:“畜生!你們都不是人!這是要逼死這一家子,是不是?瞧着兒女家破人亡,你們當爹孃的就好過了?”
一位村老道:“不錯。鬧得太過了!回頭家破人亡,兩家都不落好。”
馮長順啞然,一句話也回不出。
黃老爹更是一句話回不出。
黃大娘想說話,看看抱頭痛哭的兒子和孫女,張張嘴又閉上了。她再次發現,只要杜鵑攙和的事,總能讓她憋屈到胸悶。
林里正高聲對黃老爹道:“你大兒子已經單門立戶過日子了,這家的事就該他自己做主。馮氏也沒犯大錯,雖然前兒罵了幾句,那也是沒找到閨女急的。今兒當着人也跟你們老兩口子磕頭認錯了。你憑什麼休她?”
說完,又轉向馮長順:“嫁出門的閨女潑出門的水。你手伸這麼長,都管到閨女婆家來了?”
任三禾忽然問林大猛道:“逼死孫女什麼罪?”
林大猛“啊”了一聲,腦子一轉,便冷笑道:“不是砍頭就是流放。還能好得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但任三禾的提點他當然不會放過,因此威脅起來。
黃老爹和黃大娘臉色就變了。
林里正又對黃老爹冷笑道:“這休妻不是你想休就休的。馮氏沒犯大錯,你要休她,難道就沒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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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忙,一個字沒寫,今天就一章。明天會想辦法補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