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明月悄然攀上夜空,月光迅速地瀰漫開來,整個縣城都籠罩在一片奇異的安謐當中。幽藍的夜空中,繁星閃爍,透過窗戶隱約可見遠處疏落的燈光……計劃經濟年代,大多數居民都自動自覺的節約用電,最主要的是爲了省錢。縣城裡很多人家都點着煤油燈,這種燈雖然光線不行,但貴在省錢。
街道上偶爾會傳來一陣充滿山西噪音的招呼聲、自行車的鈴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七十年代末,別說是靈丘縣城這種小地方,就算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也沒有什麼夜生活可言,除非是加班。
楊建國有些疲憊的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臉色不是太好看……巴掌大小的房間,這邊打個噴嚏,那邊兒就能夠診斷出幾級感冒來。沒等吃完飯,家裡就陸陸續續的來客,有關心同志的、有爲領導服務的,還有的是很乾脆的表示來看看……看什麼?當我這是電影院嗎?
楊建國心中不無忿然的想,但他知道,作爲縣委書記,絕對是這個縣城的明星人物,別說自己的家裡添人進口……幸好沒有保姆,否則自己的每一頓飯都有可能被人當作談資。今天那些人有一部分是藉機來送禮的,還有一部分人是來看人的,經過了十年的動亂,這些人的素質沒有長進多少,八卦精神卻如同烈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了。
妻子和兒女們的到來,讓這個家真正有了活氣,象個家的樣子。可長女的到來,又讓他開始鬧心了……對於蘇菲的穿着和一些生活習慣。他並不覺得怪異。
和別的同齡人不同,畢竟他是在香港長大,又再美國呆過,對於海外華人的生活方式是能夠接受。而且他也相信,人都是會被環境不知不覺改變的。中華民族擁有一種獨特的親和力,能夠受環境的影響,也能夠影響周圍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但是,他有些把握不住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兒,在和妻子一席談話之後,他覺得自己更沒把握了,是驚訝還是慚愧?一種莫名的情緒摧毀了他的冷靜。
自己該怎麼面對她?
楊建國痛苦的用手按住自己太陽穴使勁兒揉弄着。似要緩解這些煩心事帶來的疼痛。千錯萬錯,還是自己的錯,自己當年就不應該一走了之,而現在悔之晚矣。
房門被輕輕地敲響,楊建國知道是妻子在外面。他深吸一口氣,強抑住情緒上的波動,神色又變得平靜冷峻起來,目光恢復了平時的銳利。“進來。”
李雅虹推門而入:“建國,你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
楊建國笑了笑:“全家人都到了,怎麼會不高興。”
“你不打算跟她談一談?”李雅虹問道。
“當然要談。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談。”楊建國皺起了眉頭。
“你是一個縣的一把手,難道連一個小姑娘都搞不定?”李雅虹反問。
“她……睡了嗎?”楊建國問道。
“沒有,正在那兒對着窗發呆,就象你對着桌子發呆一樣,真是父女倆。”李雅虹搖搖頭。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楊建國自嘲地笑了笑。“雅虹,麻煩你讓她過來。”
蘇菲當然不是在發呆,她是在聽香港那邊姚麗給她的電話,因爲有楊奕在身邊,所以她的回答是通過小薇將她的腦電波轉換爲聲波傳遞過去,從外表看上去,就跟發呆差不多。
“主人,李雅虹找你。”小薇突然提醒道。
“什麼事?”蘇菲適時的‘回過’神來,看向剛剛進房的李雅虹。
“你爸要跟你談談。”李雅虹看着這個神色如迷的女孩,心裡有些嘀咕,不知道該不該聽她的建議,送孩子到英國讀書。
當蘇菲來到書房,單獨面對楊建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如同想象般的這位父親有什麼畏懼或者忌憚,但同樣的,也不似如見陌生人一樣漠然,一種很複雜、很難以解釋的情緒。
“菲菲,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談。”楊建國在面對自己的女兒時,已經恢復了沉穩,畢竟他在官場上也浸潤多年,不那麼容易被情緒左右。
“不要想着我現在會叫你‘爸爸’。”
蘇菲坐下之後,看着對面這個男人:“在看到你之前,我總覺得‘爸爸’這個詞,不過是字典裡的兩個字,很容易就能夠喊出來。但現在我發現,這兩個字真的讓人很難出口,而且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演戲。”
“你不想承認我是你的爸爸?”楊建國臉上露出了微笑,但心裡卻充滿了苦澀。
“不,如果我不承認,就不會來。”
蘇菲搖了搖頭:“什麼時候你成爲一個合格的父親,我自然而然的會喊出來。”
“噢,怎麼纔是合格的父親?”楊建國的興趣倒是被吸引起來了。
“等你什麼時候能夠不在任何情況下,出賣自己親人的權益,那個時候吧。”蘇菲的心裡其實也很迷惑,她也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能夠真正接受眼前這個男人。但她現在確實是無法接受。
出賣!
楊建國心中一痛,自己當年的行爲是被看作出賣嗎?
出賣了初戀的愛人,出賣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出賣了作爲丈夫和父親應盡的職責……還真是出賣!
“如果你是在內疚,那就不必了。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已經是事實。”
蘇菲看着他,神色十分的平靜:“不要想着彌補什麼,失去的、曾經過的,都是無法彌補的。如果你心中真的對我們母女倆還有幾分情意,那就做好你應該做的,一切按照正常來進行就可以了。”
“我知道,你媽媽把你教的很出色。”楊建國心中嘆氣,他是一個縣委書記,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無法掌握談話的節奏。
“當然,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兒!”蘇菲臉上充滿了自信和驕傲。
楊建國啞然失笑:“是,你是最好的。我聽說你繪畫、英語和音樂都很出色……對了,你已經滿十分歲了,我想聽聽你的打算。”
“工作嘍,我會很多技能啊。”蘇菲很簡單的一語帶過。
楊建國顯然並沒有在意其中的隱含內容,道:“你應該繼續上學,憑你的條件,完全可以上一所不錯的學校。”
“不用,該學的我都學了。”
蘇菲淡然道:“我發現,做父親,你不合格。做官,你同樣不合格。”
“說說看。”楊建國覺得有些怪異……自己竟然被女兒批評了。
蘇菲道:“做父親,你一如既往的不關心自己的兒女,楊奕馬上就要畢業了,你有沒有考慮她的未來?世銘和世文還小,你竟然讓他們過來生活,將來能夠跟得上在大城市唸書的孩子嗎?
作爲縣委書記,看看這座縣城,千瘡百孔,窮得掉渣,明明是一座藏金寶地,百姓們過的卻是窮哈哈的日子。”
楊建國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女兒該上大學了。六十年代,有感於大學學子當中,貧下中農出身的學生較少,中央決定,全國高等院校取消高考,由各大院校公佈招生名額,各單位適齡青年在經過政審等層層審覈之後,保送進入大學。
這些學員被稱爲‘工農兵學員’,是目前大學生中的主要人羣。但是,憑心而論,這些學員因爲出身、素質不同,所以他們當中,真正出色的人並不多,但這些人都很努力。連年的政治運動,損失的不僅僅是學生,那些老師、教授也都受到了衝擊,學校的教育水平也下降的厲害。
楊建國對這些當然清楚,但這已經是國家的現狀,他只想着楊奕會有機會考上大學,卻沒有想過要上哪個大學,學習什麼。
“楊奕喜歡鋼琴,也喜歡音樂,上其它大學只能是浪費她的天賦,我建議她去念英國皇家音樂學院。”蘇菲說道。她知道,楊奕想要去國外唸書,不徵得楊建國的同意是不可能的,也只有他能夠說服楊老同意。
“皇家音樂學院?不好考吧?”楊建國畢竟在國外待過,知道去外國唸書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有一個老師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擔任教授,她可以幫忙介紹。費用方面不用擔心,我那位老師可以介紹她在學校打工,而且等第二個學期就會有獎學金。”蘇菲說道
“你有這麼好的機會,爲什麼不自己去?”楊建國問道。
“我不想。”蘇菲揮揮手,“你是怎麼想的?大陸這邊的政治運動應該是告一段落了,未來的中國是要與世界接軌的,讓她出去學習,不是證明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而是要更好的熟悉世界,做爲一批先頭部隊走出國門……”
楊建國有些驚愕地看着蘇菲,他原本還有意勸她回學校上學,現在卻發現……據他所知,似乎沒有哪個學院能夠教這樣的一個學生,至少以國內目前的水平不行。作爲楊家第二代中的中堅人物,他當然有渠道知道一些政治走向,只是據他所知,還沒有人像蘇菲這樣分析得頭頭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