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雖然小蜆子和小四已經也進了門並且過來跟自己行禮;雖然錢夫子跟在張靜後面,此時也正由張靜扶着進門;雖然王姐兒已經抱了文祈到一邊;雖然張媽媽又從後院出來招呼大家;但是文瑞卻愣神了。

張靜進門時臉上的笑容,熱情而純粹,並不是怎麼親暱,卻相當的親切。這種親切,他不是完全陌生,然而也確實是稀有。

那還是孩提時的記憶,父母都還在世時,家中還不曾翻天覆地時,父母會這樣對自己笑;家中的長輩會這樣對自己笑;鄰家的哥哥姐姐會這樣對自己笑;連村頭的大狗阿黃,每天看到自己,臉上都似乎帶着這樣的笑容。

那是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家世,只是單純把他當作一個讓人喜愛的傢伙來接納的笑容。那種笑容並不是純粹臉部的表情,那是由眼底透露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溫暖而明亮,正所謂如沐春風。

自從大伯起義,到現在君臨天下十數載,這種笑容於他,已是睽違十餘年。

所以,那一刻,文瑞的心裡是狠狠的震動了一下的,那種感動,講出來簡直丟人。

幸而這一院子的人,也沒什麼時間留給他去細細品味自己突然敏感起來的神經。錢夫子已經由張靜陪着到了他眼前,這是要和他見禮了方纔能進屋去坐。文瑞回神之後馬上也上前去攙老先生,唬的錢夫子連連擺手說不敢,然後,文瑞就見張靜站在一邊,又笑了。

這個時候他就覺得,今天的張靜看起來,和前陣子是有些不同,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同。

張靜哪裡知道他心裡這些兜兜轉轉,只一眼就覺得這王爺似乎比上次見到更呆了。不過再呆,人家也是掌握了書院生死的,面上自然要做足功夫。看着自家夫子和文瑞見過禮,自己才上前恭恭敬敬作揖招呼,這纔算正式見過。

文瑞當然是不挑剔這些的,左邊錢夫子右邊張靜的拉了,三人一同進屋落座。

這時候已經過了巳時,張媽媽看看這一屋子人顯然是要長談的樣子,拉了王姐兒往一旁商量中午加菜;文祈還想膩着自家爹爹,被小四一把紅棗騙去後院看螞蟻上樹。

小蜆子眼饞也想跟,又不敢擅自跑開,眼巴巴的看着文瑞。文瑞被他看的好氣又好笑,揮揮手放了他自由活動。就見那小子樂的眉眼都舒展了,往後院就跑,沒出息的樣子讓人只想搖頭。

但是不可否認的,這樣一種居家的氛圍裡,文瑞覺得自己的心裡是軟了又軟,簡直的,就要化成一潭春水。他形容不出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好,只知道這種美好簡直讓自己想要沉溺。

不過感覺再美好也不能耽誤正事。三人寒暄了幾句,張靜給他老師和文瑞都倒了茶,文瑞就直奔主題:“小王今日來,自然是有好消息。但同時,也有事情要同先生商議。”

原來政德帝雖然對張靜對於書院的想法十分贊同,但到底做了皇帝這麼多年,再單純的人都會變得多疑,更別說他這樣天生心思縝密的人。並且,在他的角度看來,這事情應該就是錢夫子的意思,沒張靜什麼事情。

而當年,他也曾經努力請錢夫子出山過,但是事情沒成,還鬧的不是怎麼好看。那會兒沒把錢夫子怎麼樣,一來是他也確實是尊敬這位老先生;二來新帝登基,也要做個禮賢下士大肚能容的樣子。

但如今情況不同了,他皇帝的威嚴這些年累積下來,自然無法再容忍有可能存在的對自己權威的挑戰。所以,在接受書院新定位提議之前,他必須要先確保自己這個點頭,不會在未來給自己造成難堪。

至於老皇帝到底是怎麼覺得未來可能會有難堪的事情發生的,這個就不是普通人能猜測的了;文瑞能做的也只是將他大舅的話帶到。至於對面師徒二人要怎麼理解,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只能儘自己可能的把事情說的委婉些:

“皇上的意思,這件事本就是天大的好事。但是說到底,朝中人多嘴雜,而書院如果按這個思路辦,則是挑戰了歷代祖先的先例。萬一翰林院那幫迂腐的老傢伙揪住不放起來,倒要落個皇上獨斷的罵名。所以還想請錢老先生帶頭,同書院裡幾位有名望的宿儒,一起在朝中做個掛名的官,總歸千萬靠山不如靠自己的意思。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錢夫子心說難道你這麼問了就真能考慮我的意思?這就是擺明了要逼自己入仕,而且不僅自己要做這個官,還要捎帶上書院裡那幾位老兄弟!也真難爲了政德帝這麼多年來一直惦記着這個事兒。

但是這顯然也並不是輕巧的點頭或者搖頭就能解決的問題,一個弄不好,只怕拖累的就不僅僅是自己和張家,所有和書院有關的人都逃不了干係。何況,雖然說學而優則仕,讀書人總要以報效家國爲己任,但入仕始終也不是自己所願。

心裡覺得爲難,面上雖不露,但也不由沉吟起來。眼見得先生不說話,張靜自然也不會貿然開口,文瑞又耐心等他們表達自己的想法,屋子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張靜家的宅院是當年日子富裕的時候買下的,後來雖然家道艱難,但好歹還是保住了沒賣掉,在鄉鄰里來說算是比較大的了,但是到底只是普通民間的住宅,裡外進的距離其實不遠。堂屋裡這一安靜下來,後院裡文祈他們玩鬧的聲音就清楚的傳了出來。

都說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最有感染力,這話很有道理。在文祈那一陣陣傳到中堂的放聲大笑裡,看着堂前天井裡那明媚的陽光,錢夫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也開朗起來,那糾結了許多年的想法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說到底,自己這一世不願爲官不過也就是看多了前朝的政事昏暗,對新帝又信心不足罷了。但如今自己也已近古稀之年,從來來說,就算本來是個官,也都是到了要告老的時間了,政德帝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還在堅持,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爲了皇家一張臉皮,還能要求自己真的爲朝廷再做什麼貢獻不成?

而自己的這個學生,難得能有這樣一份心,既然自己已經答應過他會幫他,那就坦然點,與其先在這裡自己猶豫不決,還不如放手去做一次試試。如果成功了,自己一輩子也絕對算是沒有白活了。

只不過自己是這樣想,但是學堂裡那幫老兄弟們的想法,自己是不能全權代替的:“此事頗大,錢某也不敢擅自替大家做主,可否容老夫回去學堂之後,和大家商量一下?”

文瑞聽他沒有一口拒絕,先鬆了一大口氣。至於和大家商量之類的,合情合理,自然無有不可。歡喜之下,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他大舅對學院未來的展望,這下不僅是他,大家都很明確這事兒在政德帝心裡的份量了。

說來也真想不到,老皇帝年紀一把,依然雄心壯志不減。當然這句話都在肚子裡轉悠,誰也沒那麼沒腦子說出來。皇帝勤政而思想開明,勇於也樂於接受和嘗試於民有利的新想法,對於一個國家來說,總是好的。

文瑞來時時間就不早,三人說了一陣子,張媽媽就帶着小四過來佈置午飯桌子。

本來張家是普通人家,也不分主僕貴賤高低的,大家都一桌子吃飯,就算是小四也一樣。但是今天有了文瑞,就算他再沒架子,那始終還是個王爺,所以中堂的飯桌張媽媽就按三人份的準備。至於她自己,是打算回頭帶着小四他們就在廚房裡湊合一頓的。

文瑞一開始也沒覺得有什麼,客套一番就和錢夫子一起,挪到一邊繼續講話,把中間的地方讓給張靜幫他媽媽做事。後手王姐兒抱着文祈帶着小蜆子和小四他們過來,她是個機靈的,看這架勢就明白。肚子裡念頭一轉,畢竟是從小看文瑞長大,知道這是文瑞還沒回過神,等回頭意識到了,說不得又會覺得不自覺的他又拿了自己身份壓人。

於是乾脆抱着文祈走過去,笑道:“爺今天可要好好嚐嚐張媽媽的手藝,這在咱們府裡可是吃不到的。”

她這裡纔在說,那邊小四根本沒注意到張媽媽的安排,還在撒嬌:“媽媽,今天有排骨不?”

他是孤兒,雖然名義上是張靜的隨從,也喊張靜一聲“少爺”,但在張家其實就是小兒子一樣的,所以雖然沒有到喊張媽媽“孃親”的地步,平日裡卻不會稱呼她老夫人,而是喊媽媽。

張媽媽看他那饞樣兒,一邊連小蜆子都跟着要流口水,心下好笑,道:“都有,別急。一會兒跟媽媽去後院廚房裡吃。”

文瑞本來沒太在意大家動靜,他和錢夫子正聊的歡,心下越發能理解他大舅對錢夫子的推崇。此時被王姐兒提了一句,心思迴轉過來,就聽到張媽媽這一句,愣了一下,突然就反應過來了。

明白過來之後,心裡就有點懊悔,自己這個身份就算自己再不在意,別人也總會認真對待的,倒是自己的疏忽。忙道:“張老夫人莫要着忙,文瑞怎樣都好的。大家一起,莫要把文瑞當外人才好。”

這話出口,張媽媽倒是愣了。張靜有點明白,但一是他家夫子在,他也不敢提,怕回頭又被他老師罵亂來;二來文瑞那聲稱呼“老夫人”,讓從來沒有機會聽人這麼喊自己老孃的張靜有了虎軀一震的體驗,瞬間就有點反應不能。

王姐兒懷裡文祈已經被文瑞抱過去,這會兒空了身,就過來幫忙,也幫襯道:“就是,我就和姐姐說,我們家爺和那些眼高於頂的人不同,大家在他面前隨意就好,再不要分什麼高低貴賤,爺是不講究這些的。”

張媽媽雖然是個寡婦,但論年齡其實也不過將近四十,只是早年喪夫,生活操勞,人就顯老。王姐兒今年也纔剛三十出頭,這一個月相處下來早沒了開始時候的生分,喊張媽媽一聲“姐姐”,顯得十分親近熱絡。

這種熱絡感染了文瑞,抱着文祈也湊過來:“就是,將來書院辦的更大,咱們都是一家人,老夫人不用如此客套,隨意就好。”

一家人……一家人……誰會和你是一家人啊!張靜內心裡猛烈吐槽。但是轉眼一看,他家夫子對於文瑞這種態度倒是似乎十分欣賞,面上都帶出了笑意。於是默默的把要說的話都嚥下去,轉頭對他娘道:“倒是我疏忽了,娘,小王爺是真的不在乎這些虛禮的,往日裡如何,今日仍舊如何就好。”

對於這種隨意,張媽媽有點不習慣,尷尬的笑笑,道:“這如何使得……而且老夫人什麼的,民婦可當不得。”

這下就連錢夫子也過來了:“不妨事,你就按平常的來吧。”

既然夫子都開了這個口,張靜也不等他媽媽反應,就讓小四去廚房裡再添碗筷出來。文祈在他爹懷裡看到大家團團圍着桌子,這情景他是熟悉的:每天吃飯時候都是這樣。於是也興奮起來,努力揮舞着小胳膊,指揮他爹爹快去桌邊坐下,不要耽誤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