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承俠一邊倒退一邊黯然想起江淹的《別賦》——“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珮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君結綬兮千里,惜瑤草之徒芳。慚幽閨之琴瑟,晦高臺之流黃。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茲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兮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迥文詩兮影獨傷。”“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這兩段詩文,心中更覺得此生若不能與李柔倩攜手長談便是最大的遺憾和悲哀。一聲厲嘯,有如巫峽猿啼,杜鵑啼血,也不顧黑夜凌厲的殺招,向李柔倩拋出手中的“劍”,赤手空拳,定住身形。黑夜也顯然被龍門承俠的勢態所震懾,二人交手近二百招,以他的經驗看出龍門承俠的潛力無窮無盡,是自己從未見識過的奇人異士。只是缺少實戰才被羈絆在一招一式的框架裡,只要龍門承俠脫出框架,發揮出來的功力幾乎可以達到天下無敵的境界。基於這一重原因,當龍門承俠發聲長嘯時,黑夜心有所懼,才略微一怔。
李柔倩忽見夜色下銀光一閃,不顧白天攻出的“陰陽雙撞掌”,俯身接過“劍”,“刷刷刷”一連刺出“連環三劍”的得意之作,但見劍光閃閃,化作無數星星點點,三劍圈住白天身上的三穴。白天只得小心翼翼地應付,李柔倩的劍式裡虛虛實實,不可揣度。
黑夜身形一怔,神情也跟着一怔,發出的招式也是一怔。他忽然發現龍門承俠的姿態很怪異,雖然怪異但令自己無法出招,不知道要攻擊對方的哪一齣纔有勝算。
龍門承俠雙足足尖踮起,像是想要看什麼東西卻又因爲身量不夠高而不得不踮起腳尖來的孩子。右手食中二指,駢指成劍,居然有一股無形的劍氣在他指尖流動、翻轉。
黑夜長長吐了一口氣,忽覺龍門承俠指尖的劍氣暴長。
龍門承俠一臉澄明,像月光下的湖面,水波不興,只是誰也不知道水面下究竟有沒有隱藏着暗流或者怪物。整個人都像脫胎換骨了一樣,叫人看上去會立即生出一種虛無或者介乎於虛與實之間的幻覺,彷彿這個形體存在了千萬年,亦或是他原原本本就是出現在那裡的、只是一時間沒有被人發現而已;又彷彿飄渺虛幻如煙雲,總是給人留下一場無言的悵惘和失落。龍門承俠在起初時還隱約感覺到靈臺空明,從前練過的、想象過的劍招、劍式一一像一粒粒珠子般跳躍着,每一粒珠子彷彿都在尋找那根屬於自己的線頭,希望能穿成一串、連成一條。到了後來,只覺頭昏腦脹,眼前發黑,繼而金星直冒,昏昏沉沉,竟然什麼都不知道了。唯一敏感的刺激就是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招式都可以在瞬息之間化解開——意識裡似乎有這樣一個念頭在他心中埋下根鬚。
黑夜知道龍門承俠的潛力就要爆發,暗自後悔自己居然相助龍門承俠打開了束縛他的框架。知道龍門承俠此刻只需一擡手一投足,武功的威力將會像岩漿一樣鋪天蓋地,毀滅一切的生靈。情急智生,仰天打了個呼哨,縱身後躍,發揮出全身所有的力量向後飛躍,只爲了避開龍門承俠這恆古未有的一招。
黑夜的呼哨,響亮刺耳,是和白天二人行走江湖時相互示警的一種方式。再加上“靈犀術”的修爲,白天頓時心生感應。本來她的手指已將要扼住李柔倩的咽喉,但不得不咬牙切齒地暴退出三丈遠。她知道丈夫此番發出的呼哨聲,意在告知自己今夜遇上了扎手的強敵。白天一面飛掠後退,一面思索,又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局面。
李柔倩手撫胸膛連連喘氣,橫劍當胸,卻還是一臉的如臨大敵之意。最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龍門承俠手指間縱橫飛舞的劍氣,凌空急旋,居然以手指御劍。再回頭一看丈夫的神色,只見他一臉驚恐慌張,口中喃喃自語道:“御劍臨風,御劍臨風,果然是真的。師傅當年果然沒有騙我,世間真的存在這門神奇的劍法。”說到後來,神情呆滯,狀若瘋癲癡狂,仰天哈哈大笑,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白天也聽紅袖神尼當年說過江湖中曾經有絕代的劍客練成“御劍臨風”的劍法,只是她還是不明白丈夫爲什麼會說龍門承俠的劍法就是“御劍臨風”?心懷疑問再向丈夫望過去的時候,黑夜嗷嗷低喝,一臉紫氣涌現,似乎他修煉的“紫霞神功”已經突破極限,神色卻展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和傷心。黑夜忽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像受到羊癲瘋的折磨。白天心痛情急之下,不顧龍門承俠強悍無匹的劍氣奮力衝出,探手去扶黑夜。手指距離黑夜還有二尺有餘時,忽覺一股沛然雄渾的力道自指尖涌入體內,與丈夫修煉的陰柔內息截然相反。她去攙扶丈夫,根本就沒心存防守之意,這一下,哪裡經受得住那股力道的侵襲,“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只覺五內俱焚,如有千百萬道烈火炎炎燒起,口乾舌燥,只想浸泡在冷雪寒冰裡。
李柔倩心有餘悸地走到龍門承俠身邊,柔聲呼喚道:“俠哥哥,俠哥哥。”
龍門承俠手指尖的劍氣忽然間隱退得無影無蹤,只是臉色慘白得嚇人,一聲不吭,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李柔倩一彈龍門承俠的氣息,覺察到他氣息極爲微弱,時斷時續,晶瑩的淚花不由得奪眶而出,心中默唸道:“俠哥哥,俠哥哥,你快醒來啊,你不是說過要助我奪取‘珍珠衫’的嗎?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呢?”見龍門承俠身子漸漸僵硬如岩石,冷如堅冰,直挺挺地定在地上,心中更覺得難過不已,顧不得少女的矜持和羞澀,輕輕啜泣起來。
此際,天空越發黑暗無光,就連月亮也不知將身形掩藏到那一片雲層的身後,大地寂靜得彷彿沒有聲音和生氣,似乎就連死亡的氣息也沒有、或者是被無情地凍結住。白天掐指一算,時間差不多已是黎明的前夕。見丈夫還是那副不省人事的狀態,而自己卻又偏偏如束手般無策,只有乾着急的份兒。淚水默默無聲的劃過臉頰,模糊了雙眼,大地上更顯得一派悽清和幽冷。
李柔倩銀牙一咬,不由得怒火中燒,淒厲地恨聲道:“就是因爲你們‘雙宿雙飛,生死不離’橫插一手,俠哥哥在遭了你們的毒手,我要你們償命來。你們的目的是我,爲什麼要害了俠哥哥性命。”說罷,“劍”一舞,又要動手。其實她連腳都站不穩,身形搖搖晃晃,只憑着胸中一口對“雙宿雙飛,生死不離”的怒氣強行出手。心中只想到,“如果俠哥哥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多年來我踏遍萬水千山的找尋終於遇到一個能和自己談心的知己,這世間已無知己,活着也是一句行屍走肉。可恨上天不叫我們早早相遇,如果死了,這一夜的長談也必將令我含笑九泉,此生再無遺憾。”左手捏了個劍訣,右手中的劍本來是應該自外向內斜劃一個劍弧,可是卻連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更加氣急敗壞。“劍”本是柔軟的劍器,極難修煉,稍一不慎就會未傷敵先傷己,最基本的一點就是要將力道均勻地佈散在劍刃上,要剛可剛,要柔可柔,剛柔既濟,傷敵於無形。可是現在她連運劍的力氣的都沒有,怎麼傷敵?她從來就是個不服氣的人,倔強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心亂氣躁地又要出劍。還是方纔“星火燎原”那一招,劍尖居然急轉,劍刃不受手腕力道的控制,“嗤”地一聲,劃破了左手手臂的衣袖,鋒利的劍尖在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傷痕,頓時沁出一串血珠。她彷彿忘了痛,依舊厲聲道:“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俠哥哥,我對不起你。”一時間滿腔幽憤,覺得一死百了,再無牽絆,運盡最後一分力道,劍刃“倏”地一聲急嘯圈在她白皙如雪的脖頸間,只要在稍一用力,腦袋便要從脖頸上滾落下來。只是不忍與龍門承俠就此訣別,又忍不住再看一眼龍門承俠,見他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一狠心,手上又加了一重力道。
白天盤膝在地,見李柔倩竟然如此剛烈和用情之深,不由得深受感動。此番突見李柔倩要自刎,不假思索,在間不容髮之際,拇指輕搭中指,運勁一彈。從三丈開外,一縷指風擊在李柔倩的脈門上,打落“劍”。這時遠方忽悠一個聲音急切地、大聲地、甚至是驚慌失措地叫道:“使不得,千萬使不得。”聽其聲音,應該也是個少年人。白天回頭一望,只見數十丈外一個白衣身影從草叢間彈起,身子凌空,打着像水漂一樣的旋兒急掠過來,心中不免吃了一驚,“那少年人使得居然是邙山派正宗的輕功‘一羽千里’?”
在白天的疑慮中,那白衣少年已翩然落地,身姿極爲優美,有種出塵超凡的氣質。回首對白天一抱拳,微笑着說道:“多謝這位大姐出手救了在下的姐姐一命。”白天更是對白衣少年的眼力感到非常景仰,數十丈外居然看清楚自己以“彈指神功”的指勁打落李柔倩手中的劍器,自己這二十年的修爲也達不到這種境界。其實她哪裡知道,少年的眼力的確不錯,他一看見李柔倩的劍圈住了脖頸就知道大事不好,而他自己也是鞭長莫及,以最快的速度飛奔,併發出聲音希望可以是李柔倩在瞬間分神,只需要瞬間的工夫,少年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奪下李柔倩的利器。當他身形彈起時,眼見李柔倩的“劍”已落地,自然而然地料想到一定是白天出手的原因。所以纔對白天致以謝意,而白天心神不寧,牽掛着丈夫的情形,思考問題也就難免有失偏頗。
那白衣少年是誰呢?
李柔倩冷冷地看着他,不言不語,有種說不出的冷清和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