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張元芳雖是隻在皇城禁軍中點卯應差,也不喜歡和同僚應酬,更不喜歡到風月場所,但畢竟是高品武職官職,還是御前帶刀官,官場中的消息和朝廷的動向他還是很清楚的,他頓了頓,對惟功說道:“你吳叔是在京營中得罪太多人了,有好幾家勳臣都對他十分不滿……特別是成國公家,最爲不悅。如果不是你吳叔背後是戚帥和張太嶽,恐怕未必能這麼輕鬆離京呢。”
“什麼?”
惟功嚥下滿嘴的鴨肉,問道:“吳叔做了什麼天人共憤的事了?成國公家?我見過老成國公,看的出來,老成國公禮賢下士,待人還是十分客氣麼。”
張元芳苦笑道:“沒有衝突,世家的林下風範還是很足的,大家都已經富貴數代,雍容大度養氣功夫還是要的,你吳叔是和人家有極大的衝突爭執,不鬧的滿頭包撞的一臉血已經是人家給他留面子了。”
“怪不得吳叔有鬱郁不歡的神態,看來是吃了虧了。”
“嗯,此事也算是一脈相承……”
張元芳平素也是喜歡看書思考的人,只是曲高和寡,世家子弟中,談小曲,談勾欄衚衕裡哪個姑娘最擅詩詞最好看最勾人,談鬥蛐蛐,談在京郊買地置莊子,這些世家子弟都是十分在行,甚至是吃空額什麼的,說起來也頭頭是道,真的論起國政軍務,這些看起來金馬玉堂的世家子弟們就抓瞎了。
甚至若是多談幾句,怕是就被人譏刺不務正業,好高騖遠,反正是不合羣。
張元芳年輕時吃過幾次虧,後來只得藏拙,無事不生非。
現下過繼了這個兒子,居然是文武雙全的料,雖說一時半會的不改口,但張元芳儼然已經有了知已,叔侄兩人在飯桌上你來我往,談的十分熱鬧,有好多次,都是七嬸喝止,不然的話,爺兒倆只能吃冷飯了。
惟功一邊吃,一邊聽着七叔娓娓道來。
“京營自國初時,除了太宗皇帝設置完成的二十六衛之外,尚有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三大營兵,以二十六衛中的精壯悍勇之兵充實其中,並且有薊遼、山東、河南等北方各省的班兵操軍充實其中,太宗年間爲最盛,有五十到七十萬人之間!”
“當時爲軍者待遇也不差吧?”
“說強麼是也強不到哪去,一個月關七八斗糧,一年發兩身新軍服,好歹能吃飽飯罷。”
“本朝皇上都是小氣啊,比起宋皇差遠了。”
“咳,小五慎言!”
叔侄兩人都精研軍事,歷史,秦漢時是軍功授爵,軍士立功就賜爵,爵位到一定地步,比如到五大夫後,就免除本人的賦役,到中大夫,就免除全家賦役,規定十分詳盡,所以秦軍臨陣而奮勇爭先,臂挾首級而登城衝鋒,戰無不勝。兩漢至唐,軍人待遇已經不如以前,唐的軍功除爵,就遠不如秦漢,好在有均田法,朝廷賜田給百姓,百姓則備馬,兵器,遇戰時,府將持
兵符調符兵,自耕農轉職爲戰士,憑這種耕戰合一的軍隊,唐軍也是打出了赫赫威名,到中期時,募兵爲邊軍,節度使專之,財權兵權在邊帥之手,終成尾大不掉之勢。
到宋,廢府兵,專以募兵,趙宋的皇帝是中國史上空前也是絕後的人性化的皇帝,對朝臣極盡優容也罷了,對募集的大頭兵,雖然政治上防備,輿論上打壓,軍人地位一落千丈,什麼寧爲百夫長,不爲一書生,這樣的話不可能再復見於宋朝,但宋朝的募兵,待遇卻是不低,一個普通的禁軍,家小不需做任何營生都能解決溫飽,並且生活水平不在普通的市民之下,大宋超級強悍的財政收入,九成用來養兵,如果不是上層路線有問題,橫掃天下的沒準不是蒙元,而是趙宋了……
這些都是前話,叔侄二人研究歷史軍事時,有時大笑,有時扼腕痛惜,不過都是私下說起來的話,外傳的話,怕是犯忌的地方實在不少。
就拿惟功指摘大明皇帝的話,換在洪武,永樂年間,殺頭怕都是輕的……
“嘿嘿,這不是在家裡麼……”
“小心在家說多了,出外也嘴快!”
張元芳喝斥一句,到底自己也是嘴癢,便又接着談道:“京營之盛在永樂年間,衰敗之始,是在英宗皇帝正統年間。”
“土木之變吧?”
張元芳點頭,答道:“正是。此役過後,京營一度衰敗到十萬不足,後來於少保整頓營制,調班操兵充實,改三大營爲十團營,加上御馬監兵馬,京營一度恢復到二十萬人以上,且都是精兵強將,雖不能比永樂年間,但亦使京城防備,不再使人憂心。”
說到這,張元芳嘆息道:“可惜就是好景不長呢,嘉靖四十年,雖然派勳臣爲總理戎政,兵部尚書或侍郎爲協理,再派內臣監督武庫,三位一體,看似嚴整,但官風不肅,幾十年間,京營已經凋敝的不成模樣了。”
“現下怕是不到二十萬人,且有不少老弱在內吧?”
“我說句話,小五你切不可在外說……”張元芳很艱難的道:“若是朝廷此時派御史勾軍清軍,恐不足十萬人。”
“不足十萬……”
惟功也是嚇了一跳,這麼大的京城,大明又是天子守國公的姿態,嚴格來說,北京都算是北方邊境防禦體系中的一體,算是薊鎮和大同鎮、遼鎮、宣府的大後方和供給、調度中心,這樣一座政治和軍事中樞的都城,守備兵力不到十萬人,而且是幾乎沒打過仗的十萬人,這其中的風險有多大,也是可想而知了。
怪不得當年俺答汗兵臨城下,以嘉靖那種脾氣都默認了嚴閣老議和的做法,朝廷和天子,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底氣啊……
現在過去十來年,武備不僅沒有整頓,反而連嘉靖年間也不如了!
“戚帥掃平倭寇之後,朝廷議調其至京整頓京營,他連上數個條陳,極言京營弊端,雄心勃勃,欲爲朝廷編練數十萬京營精銳,再復太宗年間
的雄風。”
惟功聞言,搖頭道:“這怎麼可能辦的到,漫說沒有這種財力,就算有此財力和決心,朝廷也不會把這等事交給一個邊帥來進行的。”
“嗯,小五你有此見識真是了不得。”張元芳說的興起,痛飲一大杯後,臉色也有點泛紅,接着又道:“戚帥只能求其次,欲練十萬兵,當然,再否,再欲練五萬兵,又再否,三萬,再否!至此時,他才明白,朝廷之中,不願他主持京營及練兵之事者太多,阻力太大,就算中樞大臣有見京營空虛之害的憂慮,也不會冒大不諱,強調他進京練兵。後來,便是到薊鎮爲總理,說是練兵,但北方將門的阻力也不在京營之下,練兵之事也不必提,戚帥能做的就是調浙兵由南至北,整頓防務,趕走一些不聽話的北軍將領,從此薊邊無事……但他能做的,也就僅限於此了!”
張元芳說畢,又一次舉起大杯,默然飲了。
連張惟功也是有心痛之感,講起練兵,已經有紀效新書和練兵實錄這兩本兵書的戚繼光是何等樣的合適人選?華夏千年之下,講起各兵種的配合,兵器的使用,地形地利的考量,包括戰車和馬匹的調配使用,火器與冷兵器的配合,甚至是火夫在戰陣中的位置,包括陣法,武藝,打造兵器,金鼓和旗號……這所有的一切,精通如戚繼光者,真的是三千年信史之中,沒有能比此人更強悍更逆天的存在了。
能把幾千義烏兵從農兵練到戰無不勝,戚繼光才用了多久時間?似乎就是一夜之間,浙江就多了數萬悍不畏死的精銳將士,在他的主持之下,歷次大戰斬首數萬級,戚家軍的損失是每戰都只有敵軍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這種練兵和主持戰事的能力,說是大明軍神當然是當之無愧,整個華夏史上,講練兵和指揮的綜合能力,戚繼光肯定也是能排進前十了。
當然,他指揮的戰事多半是對能力也低下的倭寇,在北邊時,也沒有真正打過對幾萬和幾十萬騎兵規模的會戰,這也影響了戚繼光在朝廷中的地位,至今爲止,尚未能封爵,對戚繼光來說,也是一件憾事了。
但不能用戚繼光的練兵之議,對大明來說,更是無法挽回的嚴重損失!
戚繼光的練兵之議不能行,朝中不是沒有人感覺痛惜,調吳惟賢到五軍營主持小規模的整肅和練兵,未嘗不是一種試探。
結果認真做事的因爲太過認真,得罪的人太多,這陣子兵部之中倒吳之風大起,甚至已經有人威脅再繼續下去,恐怕會涉及到朝堂之爭,甚至會導致京營譁變這樣嚴重的事情發生。
在這樣的威脅之下,主持此事的大人物爲了息事寧人,只能犧牲吳惟賢了。
“你吳叔論將才是沒說的,本身的武藝也是上上,但爲將與爲官這兩者平衡,他做的就差遠了。到如今亂蜂蟄頭的地步,也實在是因爲他做事太急太燥的原故啊。”
說起吳惟賢的事,張元芳也是感覺可惜,但事已至此,也是多說無益了。
(本章完)